1933年,民族社会主义党启动了德国高速公路计划。与典型的当代高速公路不同,三十年代的德国高速并不强调速度,反而是希望突出沿路的风景。「我们不一定要以最短的方式,而一定要以最为壮观的方式连接两点。」在这种思想的指导下,慕尼黑-萨尔茨堡(Salzburg)段甚至故意让路线沿着山谷轮廓前行,从阿尔卑斯山脚下出发,爬过伊尔申贝格山(Irschenberg),好让游客能以此前无法想象的方式遍览四处风景。

设计师试图让游客将精神聚焦在德国的自然风光之中,可一旦游客停下车辆或是向前看去,他们很快会看到一条蜿蜒的高速公路,一条本不应属于自然的混凝土之路。在二十世纪中叶的德国意识形态中,德国与其他国家最关键的区别就是自然与技术的融合,而「混凝土」高速公路的建设恰恰强调了这一点:「将汽车和高速公路视为自身的目标,那只勉强算得上文明;将它们作为更深层次的的体验与新认识的图景,仅此一点就是文化了。」

在德国人看来,将非自然的混凝土与自然融合的能力就是文化与文明的最大区别。然而,大洋彼岸的美国建筑师们却不以为然。在六十年代前,美国建筑师都无法理解为何要在现代建筑中使用混凝土这样的「前现代材料」:与钢料或玻璃相比,混凝土无法进行大工业生产,必须在建筑现场进行调制,是否光滑,是否会有气泡,是否会开裂,混凝土就是如此具体,其质量与在场的工人或工头的手艺直接相关,过程更接近传统的匠人用木头或砖瓦造房,而非更加现代的钢架结构。可在这种前现代的感受之前,混凝土却又一度被看作现代的象征。

1516年,莫尔在《乌托邦》中如此描述理想国中的民宅:「所有的住宅均为三层,外形优美。裸露的墙面由石材或混料或砖制成,碎石则用作墙体之间空隙的填充物。屋顶是平的,并覆盖着一种特殊的混料,虽然廉价却配比极好,水火不侵。比铅板更能地狱风暴的破坏。」早在现代水泥/混凝土发明之前,莫尔就已经想象出了这种完美的建筑材料,它彻底改变人们的生活,是未来世界的基础。到十九世纪后半叶,法国建筑商人们开始发现混凝土的潜力:这似乎是一种真正的国际化、全球化的建筑材料。此后,伴随德国工程师将其优化成可计算的模型,混凝土的现代生命终于开始。

可当建筑师们尝试使用这一材料时,他/她们很快发现,与混凝土供应商所承诺的均一性截然不同,混凝土是彻头彻尾的「杂种」(mongrel)材料。混凝土是水还是泥?是液体还是固体?是光滑还是粗糙?是天然还是人工?是古代还是现代?正如现代建筑大师弗兰克・劳埃德・赖特(Frank Lloyd Wright)在1927年的一次采访中所说,混凝土什么也不是:「它是石头吗?是也不是。它是石膏吗?是也不是。它是砖瓦吗?是也不是。它是铸铁吗?是也不是。」混杂的属性使它命运多变,似乎只有借助人类的双手才能找到自己。

可是,人类的双手将对它做些什么?公寓楼、纪念碑、大马路、小教堂、市政厅、歌剧院,混凝土建筑一直在不同的意象中跳跃。时而显得现代光滑商业,时而自然粗糙神圣,时而显得持久,时而——尤其是在一场暴雨后——显得短暂。为了掩盖混凝土身上所有的前现代特征,供应商们将自己制作混凝土的方式称作各种「体系」,并编撰成手册,试图使自身变成一个标准的满足人们(准确来说是十九世纪末的人们)的期待的材料。与此同时,建筑师们却也在尝试将混凝土变得更加复杂,甚至在同一栋建筑中也变得丰富多样,好让它在感受上更接近天然材料(没有两块木板会完全一致)。

朗香教堂(柯布西耶)
朗香教堂(柯布西耶)

在这些对混凝土的探索中,起到最大作用的观念就是要「发现一种材料专属的形式」。在二十世纪初期,建筑师们倾向于认为每种自然材料(甚至人造材料)都有其特性与优势,并应该在建筑中加以表达和利用。铁比钢韧,也没有钢那般光滑,所以铁适合表达历史感,而钢在可以表达现代性;玻璃透明却难以保持恒温,因此它适合用于吸引人的眼球,而不适合在家庭中大规模使用。可混凝土是否存在这样一种本性可以被发现?一定要说的话,混凝土的本性在于「内里」:与所有材料不同,混凝土极少被从外向内的侵蚀困扰,其威胁主要是从内向外的病变。

二十世纪中后期的人们已经充分意识到,混凝土远不如它们看起来那么持久与厚重:甚至包括各种纪念碑式在内,大部分建筑在五六十年后就将面临材料老化的问题,且几乎无法维修。可即便如此,通过填充整个空间,混凝土仍有可能变得神圣。在西方建筑历史中,所有的自然材料的处理方式都是「雕刻」,也就是将一块材料多余的部分去掉,使它符合标准。可是混凝土的处理方式却是「填充」,这意味着我们将给定的框架填满,并借助填充其内部使其成型。换言之,自然材料是一种「外部」的材料,而混凝土是一种「内部」的材料。

在雕刻的逻辑中,工匠能够找到一个和原料最为契合的样式,并将原料变成它该是的样子;可在填充的逻辑中,材料仅仅是材料,一种没那么了不起的材料,它可以随时隐匿在自身凝结的一刹那。这种构建内部的逻辑似乎暗示着整个现代世界中的重大变革。1993年,雷切尔・怀特里德(Rachel Whiteread)用混凝土铸造了她最知名的作品之一《屋》。这一作品向一栋屋子中灌入混凝土,并最终将屋子本身拆掉。此时, 遗留下的混凝土就成了房屋内部空间的形状。原本的凸面变成了凹面,原本的凹面变成了凸面。而混凝土,其自身作为一种「不存在」,似乎又充分表达了原有空间的存在。

雷切尔·怀特里德《屋》

从让非自然物变得像自然物,从让自然物变得像自然物,从「发现一种材料专属的形式」到将材料灌注入所有可能的形式之内。如果真要问当代混凝土探索最为前沿的部分是什么?那就是不再思考一块石头或是一团正在搅拌的混凝土意味着什么或应该是什么,它应该什么都不是,应该让混凝土就成为混凝土本身。在混凝土短短一个世纪的生命中,它在结构上的多元性使它用来被制作各种东西,而它在文化上的柔韧性则可以满足多种多样甚至截然对立的要求。这种混杂同时意味着单纯:如果我们能够将它注入所有物理框架之中,我们也就可以向它之中注入所有文化框架。用最简单的话说:以一种特殊的方式,石头在记忆。

本文另有版本将刊载于《时尚先生》2022年3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