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译自 Me and My Shadows: On the Accumulation of Body-Images in Western Society 第二部分,作者 Harvie Ferguson。译文仅包含文章前三分之一,初稿翻译于两年前,后经初步校对,仍有相当部分错误,仅供参考。

现代性——或在最一般意义上,现代社会的文化——需要并呼唤身体自我体验和自我表达的诸种新形式,以及个人之存在的诸种独特模式。与商品生产、货币经济、有机分工或官僚社会组织一样,这些模式已被证明是现代社会和文化的特征。现代具身体现的鲜明特征尤其集中于个体化的过程中,这一过程意味着将人的身体识别为一个独特的个体,并因此将之识别为一个价值的载体及法律上可执行的权利的载体。这不仅关乎特定的意识形态复合体,而且与一种独特的科学世界观的兴起有关,这种世界观既为这一自我体验辩护,又根植于这一体验之中。

现代性:作为市民社会之「原子」的身体形象

事实上,这是笛卡尔式的身体概念(经验上给出的「空间中的身体」)和牛顿式的身体概念(数学上的「点-质量」)的一种不一致的融合,这一融合成为了现代资产阶级时代的主导式的身体形象的自然形式。「身体」既暗示着个体/物质(matter)从空间中分离,同时也暗示着个体/物质与心灵的分离。 这些分离出现在现代社会中最遥远也最严格的哲学和科学反思形式中,但却编码了生物体的现代经验。 对于资产阶级时代(相对于前现代社会)而言,世界是通过身体得到体验的,并且仅仅因为身体形象将自身作为该世界的似然的模型而得到反映。对现代性而言,身体作为自然的基本单元,是一个「坚固的、大的、坚硬的、不可穿透的、可移动的粒子,具有惯性特性,并且无论时间和地点如何都与自身保持一致」(Newton,1931:400)。这个普遍的身体根据简单的基本规律与其他这样的身体相互作用,从而产生大规模的稳定结构。身体之所以被如此理解,仅仅是因为人体(作为普遍主体性的在地化的具身体现)被经验为一个封闭的、独立的、自主的和个体化的对象。

文艺复兴与巴洛克式的身体形象持续着无法则且无序的状态,这种无法无序必须通过施加强大的外部约束来控制(Foucault,1977; Maravall,1986)。在资产阶级处,身体被解放到现代社会的自由空间中,身体中也被灌入一大堆新的自我控制的信仰和价值观念。事实上,对于现代社会来说,身体不再需要被控制;它已展开自我调节。这正是埃利亚斯「文明的进程」概念的意味所在:身体意识的新阈值、对他人近似的新认识和敏感性、其界限和表面的完整清晰、维持正确的「礼仪」等等,都是自我控制机制的身体表达,这一机制对现代性的创造和发展至关重要(Elias,1978)。然而,当它出现时,这个过程被视为作为人类普遍特征的理性的具身体现的机械结果。理性的原则被认为是每个人所固有的, 因此,当被允许自由表达自己时,身体一直被用来满足只能通过集体生活来满足的需求。因此,自主的个体将选择以适当的方式行事,并且不可避免地会有利于维护资本主义生产下的现代世界的良好秩序。

机器人/自动机

现代的身体形象随后出现在理性科学的诞生之中。 牛顿的《原理》开篇便要求「想象一个空间中的身体」,这是一种方法论的指示,实际上暗示了一种特殊的孤立和脱离行为:你必须将自己和自己的身体想象为观察主体,孤立于无限而空旷的空间中,独自在宇宙中,仅有一个单一的物质(matter)相伴。这种物质块只能根据身体图像来构想,所以身体图像被运送到最深的空间中。因此,这并不意外地揭示了,对现代社会来说,无生命的物质的基本特征原本就被视作不可分割的人类身体本身;「空间中的身体」(body-in-space)是我们的双胞胎。

文艺复兴时期的作家,包括开普勒(Lear,1965),曾经富有想象力地将自己转移到太空中,从而将他们对地球在宇宙中所处的描述置入一种新鲜而惊人的视角中。但牛顿和伽利略的科学需要大幅度的简化:将自然简化为人体的简单「给予性」(giveness)。 观察者和被观察者保持一致;其新奇之处在于一种社会性的构想,即观察者是封闭的与自足的个体。人的新身体图像是新科学的起点,因为它以不同的方式折射着原始宇宙学与神话。但它不再是与大自然联系在一起的身体,也不再是存在的等级和固定秩序的一部分,而是一种独立且不可减少的物质的「量」(quantity)。 首先,身体是一团/质量(mass),一定「量」的自粘物质。身体的内在统一性和完整性不会因为与另一个人的联合而受到威胁;它是自主存在的,它本身就是一种东西。但是相对于另一个身体,却存在相互作用、可见的吸引力或排斥力,身体表现出重力、质量和惯性。身体填充特定量的空间,它具有特定的密度和形状。它是延展的,但并不固定或限于特定的位置。 它是可移动的,以新的方式自我运动,无限地自我运动。 正如霍布斯和蒙田都认识到的那样,人体是「自然地」运动的(Spragens,1973; Starobinski,1985)。因此,同样地,自然体是连续运动的,并且不再需要外力来移动它们,或者将它们固定在适当位置(Koyre,1978)。被释放到无限而空旷的空间,每个身体都在相互移动。 这种永恒而轻松的动作的特征可以从身体本身的特征中得到推断:惯性——人类意图具身化的物理等价物——沿着预定的路径毫不费力地投射。

牛顿对「空间中的物体/身体」的描述是这样一种尝试的前奏,它在诸多这样的物体/身体的不断相互作用中试图重建起「世界系统」。从其原初的概念化和系统阐述来看,牛顿动力学成为了感觉心理学和功利主义政治哲学发展的灵感和明确模式,事实上,它与对人体的隐藏认识有着更密切的关系。

因此,对于大卫-哈特利而言,身体主要是一种能够接受印象的感官机制,通过其导电通道的精细结构,将印象转化为意识,而意识则是外部世界的「图景」(picture)。身体所拥有的「形象」(image)是外部世界在敏感受体上机械地产生的印记,而动作必然来自这些形象:

通过人类行为的机制,我想说,每一个动作都是由身体和心灵的先前环境产生的,以同样的方式,并且具有相同的确定性,正如其他效果及其机械原因一样。 (Hartley,1810:515)

身体也开始意识到「需要」和「欲望(胃口)」,这种「需要」和「欲望」从其自身机制中产生,并赋予感官「形象」不断流动的方向性倾向。 这些内部产生的并不存在之物的形象、图景,将满足身体感受到的需求,移动和引导身体朝向其所感觉到的目标。 「快乐」在需要的暂时满足中被感受,这种需求自然会再次使整个过程重新开始运动。这种快乐的记忆和期待可能在活动之下并无真正「需要」时继续推动身体。

总的来说,身体成为了一种自我调节和自我调节的机制:一个自动机(automaton)。事实上,在整个18世纪,钟表制造商制造自动机的技术专长似乎提供了一种或多或少精确的且简化的人体模拟(Vartanian,1953)。这种人偶(doll)中的技术精湛首次为人体提供了可信的物质类比。一旦笛卡尔果断地描绘出身体/心灵的区别,不久之后就可以放弃心灵,身体形象也会减少到身体本身,或者自身的机械复制品。众所周知的物质唯物主义哲学家拉美特利(La Mettrie)理解这种减少的困难。身体对环境的调整不仅非常精确,还伴随着一种无法控制的「幻觉」,即自觉控制、指导和意向性。最重要的是,身体是一个「自己上发条并完全自我控制的机器」(Mettrie,1912:93)。在自我调节的形象中,文艺复兴时期的人文教育改革计划得到了最终的认可和实现。 「空间中的身体」,作为一个自给自足且受到良好调节的自动上发条的手表,完全是独立的,不需要任何其他东西来推动它行动。

浪荡子

同一时期,出现了一种与自动机的概念明显不同,但却同样突出的独特的现代感性身体形象。在萨德侯爵的写作中,正如在作为一种变体形式的塞缪尔理查森的小说中那样,人体形象被表现为一个完全自主的存在。然而这一人体并不采取理性行动来满足内部产生的需要,而是为完全非理性和永不满足的激情所驱使,在一种社会性的解构风潮中,制服并加入其余身体之列。 身体只不过是一种贪婪的欲望;没有愉悦和满足的循环,只有一种巨大而无法抑制的渴望,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最终满足。

这种身体形象的所有激进主义及危险完全属于现代世界。这里的激情与资产阶级自我的关系最为密切;:它本质上是一种被贬低与色情化的资产阶级的身体形象。 因此,例如德尔黛夫人(Madame Delbene)用一种潜在的感官机制来描述她的享乐哲学那样,这种机制似乎与哈特利的感觉论并无不同:

我不知道任何灵魂的存在。我熟悉并感受到我的身体;这是一种感觉、思考、判断、承受/享受的身体; 它的所有能力都是其机制、组织和结构的必然效果。 (Sade,1991:44)

萨德的身体形象中没有任何暗示,这些身体形象被狂欢过度的精神所激发。 周期性许可感性的前现代传统已被抛弃,集体身体形象经历了个体化和个性化的不可逆转的过程。 而且,显而易见的是,萨德以他的对手——功利主义者和理性主义者——为开明的自身利益辩护的方式,证明了他的「活人画」(tableaux vivants)中无穷尽的色情是「自然的」。

然而,萨德关于自然的观点建立在一个依赖他人为中心的无助者的身体形象中,作为自我产生需求并自治的形象的对应,强调其永恒动力的肆意,而不是统一和整合,它被认为是其成分「原子」的自我调节相互作用的结果。感性是「自然」的;自然是个体化和主观化的个人经验,它强加给每个个体它的绝对需求。在一个让人想起圣安瑟莫的措辞中,萨德阐述了作为无限的自然感性的身体形象的新本体论:

有一种特殊的变态,没有其他更美味的养料; 自然被吸引......如果有一瞬间,理性冰冷的手向我们挥手,欲望的手指再次朝我们的方向盘旋,此后我们再也无法做到这一点了。(Sade,1991:11)

主客体关系

这两种形式的个性化——自我调节的自主性和放荡的绝对自我——只是商品发达时代中最极端的倾向。身体的客观性与独立性不是任何自然存在的复制品,而是商品的物质形象与通过商品形式体验自身的生物体形象。「空间中的身体」不仅是人体,更是人体的商品形象。身体的社会特征潜隐,这使身体看起来像一个单一的物体,根据简单的法则联结其彼此的固有特征与其他其他类似的客体相关联。因此,资产阶级的身体形象,一个封闭的、完整的、不可穿透的对象,决不是一种反社会概念,也不是一种自愿退出社会生活的基础;相反,它是将现代主体「赋予」经验的特定社会形式。

然而,商品既有外部也有内部。 作为交换价值,它们是纯粹的量,没有任何自身的感性特征,但作为使用价值,它们在消费行为中放弃了它们隐藏的品质。同样,身体也有内部和外部。虽然外部定义了身体的空间,这一空间已被释放到一个无限空间中并成为其一部分,但是起初,身体的内部似乎充满了「品质」。事实上,现代的身体形象围绕主体和客体之间的区别进行组织。作为客体,身体形象是在空间和时间的无限性之中相互作用的、形式相同的物体/身体世界的一部分;但作为主体,同一身体形象不可估量地丰富了生活经验的内在内容。

人类主体——身体形象的「内部」——是一个纯粹潜力的区域;所有未来人类的一种贮藏库,根据当下的情况,任何一种人类(的可能)都可以实现。正如商品世界的增长没有外在的限制,人的性格也没有内在的限制,其扩展空间亦无穷尽。例如在费尔巴哈那里,人体内部未定义的无限可能性被锁定在身体内部,是一种内心膨胀的灵魂,一种无限的内部宇宙,其中密集贮存着未实现的内容。

帕斯卡或许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将现代世界中人体形象的经验阐述为这种形式的正式分界——边界或界限——是笛卡尔撕裂身体和灵魂的结果。 帕斯卡意识到,身体形象中存在一种难以理解的随意性。事实上,作为一个边界,它标志着个人感觉、激情的内心世界与冷酷、无限空间和同一物质的无尽连续性的外部世界之间明确而不可逾越的分裂,现代的身体形象似乎是经验的不可避免的简单事实。可是,无论是否必要,我们都找不到足够的理由来体验这一经验事实:「我们的灵魂被投入到身体中,在那里找到数量、时间、尺度;它理解这些事情并称之为自然或必要,并且不相信任何其他事物」(Pascal,1966:149)。 但是我们无法真正理解大自然对我们施加的限制:「为什么我的身形是如此?为什么我的生命跨度是一百年而不是一千年?」(Goldman,1964:27)我们更不能理解我们自己的经验的内在品质:「火的感觉,以与触摸完全不同的方式影响我们的温暖,声音和光的接收,这一切对我们来说都显得神秘」(Pascal,1966:244)。 身体只不过是这两个本质上不同的存在区域之间的界限:两个相互不可理解和无法穿透的无穷大之间的交汇点。 作为客体和主体之间的分离平面,现代身体形象是一个边界,它既包含无限,又在无限中移动。

身体形象可以指向内部或外部;反过来对于可能的自我的「相互继替」感到困惑,并为世界的空虚所迷惑。感觉被「锁定」在身体里并不是因为「表现出情感是危险的,并且在其他人身上冒着羞辱、拒绝或侵略的风险」,而是因为情绪的表现力不稳定,如果他们被允许从不断变化的主观性中「浮现」 ,便将向世界呈现一个不断变化的,没有中心或内在方向性的身体形象。但商品和商品化身体形象的概念具有固定的「重心」,一种集中和整合的「个性」或「自我」,它在一段时间内保持不变,具有不变性且坚定地面向世界。

身体提供了难以穿透的屏障;它将主体和客体之间的绝对差异分开。因此,资产阶级的身体形象密封为内部和外部。身体形象是第三种「地方」:本身既不在内部也不在外部,以保护主体和客体的完整性,并允许个体化「身份」约定的出现。建立和维持这一边界的许多现代实践文化、教育和社会福利正指向了这一点。由于对仅有理性(的状态)的怀疑,现代当局一直热衷于灌输一种资产阶级的「感性」(Donzelot,1980; Gay,1986-95),其中卫生、尊重和道义被加强,它们也可视化了作为一个封闭的实体的身体图像之完整明晰。应当指出,现代卫生身体制度的发展与更古老的禁欲主义形式截然不同。事实上,因为身体完全缺乏价值,古代禁欲主义对身体的态度堪称粗心大意,而由于身体已具有基本价值,现代禁欲主义则随着身体洁净与举止的需求而发展。经典的资产阶级身体形象支持着个体的内在自我,也是个性和人格的基础:

身体状况,由于其永久性而远离意识的领域,是人格的真正基础——永远存在,永远持续,没有休息或喘息,它既不知睡眠也不会疲惫,同生命本身一样持久, 其中只存在着表达。正是它支持着记忆形成的有意识的自我;它使关联成为可能,并在它们形成后维护它们。 (Ribot,1882:110)

资产阶级的身体形象恰好与个体身体的物理边界相对应:它像「手套」一样适合。身体形象缩小以适应身体的框架——一种身体的真空包装,与它的形象重合。它是形而上学对立的实际结果,这种对立定义了现代性的经验。对于现代的身体形象来说,身体外壳的厚度因此减少到最小:一个薄的、坚硬的表面,用于将空的内部与空的外部分开。

但是,形而上学问题的实际解决方案只能为现代身体形象提供一种暂时的、模棱两可的形式。 帕斯卡尔已经凝视了这一主题的深度,发现它与物体/身体移动的空间一样无限。 这种向内的无限有效地破坏了在身体形象中包围一个「真实的」生动的灵魂的一切努力。 最终,人类主体的自我存在与我们称之为自然的物体/身体的排列一样任意。 在人性意义上,现代身体形象的内部与外部一样空洞。

当代身体形象:展开后现代的历史

在与科学和哲学世界观的转变之关联中,当代身体形象得到了最好的表述。这一转变发生在十九、二十世纪之交,并反过来刺激了迈向当代经验的普通心理学的新路径。「空间中的身体」是牛顿式的宇宙概念的基础,同时也是封闭人体的隐含模型。两者都精确、毫不含糊地定位在空间中,也都经历了深刻的变革。一种去物质化的——同时也就是展开的(unfolding)——过程将身体向世界敞开,并以一种全新的方式将身体置入世界之中。

自然的去物质化

科学理论的两个主要发展,热力学和电磁学,反映了精确定位空间中物体/客体的新难题。 对于牛顿式的科学家来说,「空间中的身体」就是一种不可简化且无关紧要的物质块,其质量和位置可以毫不含糊地得到说明,且其位置可以在任何规定的时间内出现变动。事实上,科学解释的特征是一种信念(如果不是完全得到证实的实践),要求依据质量和位置变化陈述任何特定现象。 然而,热力学—— 处理热现象(包括在机器中产生和丢失的热量)的物理学的分支——沿着两条相当不同的路线发展。这两条路线已被证明不可能重新汇集。在元素水平上,热量被理解为与简单物质粒子的振动有关;它们振动得越快,物质变得越热。在宏观水平上,统御热传递、辐射、传导等问题的法则被高度精确地规定。可当简单、基础、机械的图像被用作模型,且应从该模型中推出宏观定律时,真正的困难就会出现。此时,借助统计方法可以获得良好的近似,且一般来说,无人认为这里产生了真正的方法论困难。然而这假定了我们不能准确地说明——例如,当盆中的每一摩尔水与一定量的水在较高的温度下混合时——会发生什么,仅仅是因为我们暂时不了解这个案例的所有「事实」。凭借现代高速计算机的优势,似乎可以认为这一问题已被克服。 然而,到了19世纪末,人们意识到问题更加棘手。没有任何机械的原则能够被指明以引入一个完整的物理原因链(并基于它要求一种理性的解释)以说明从「空间中的身体」的特征到「世界系统」的动态特征。(Boltzmann,1974)。

这一断裂在麦克斯韦的电动力学的并行发展中更为显著。 在其革命性的物理学中,根本没有「空间中的身体」,没有碰撞,也没有机制。与电学和磁学现象有关的基本观测数据被他优雅地同化为一系列描述其效果的强大方程式。这些方程式将其效果描述为永远存在且毫不费力拓展的立场,而不是物体/身体的点-质量特征。这种「无物质」(Foil-material)的动力学是随后物理科学戏剧性转变的基础(Hendry,1986)。

由此,「物理世界」不再被认为是由精确位于空间中的相互作用的物体/身体构成的。那些未准确定位的物体/身体确实存在着不可预期的状态变化。经过仔细地研究,且与热力学新统计定律和麦克斯韦场方程均吻合,纯粹定量科学所依赖的不间断的连续性被证明是海市蜃楼。物质的基本粒子可以被赋予能量水平,例如,取决于它们的温度和运动状态,不过,尽管在日常观察的水平上,我们假设这种能量水平是无限可分的尺度上的任意点,但这些状态实际上是绝对不变的能量量子的离散倍数。看来,一个基本的物体/身体可能仅有有限的几种状态,并且可能会自发地从一个状态转变为另一个状态,而没有任何明显的机械「原因」的干预。

正如经典力学反映了从前人体形象的「封闭」的资产阶级形式,这种非在地化和去物质化的物质概念也清晰地反映了人体形象的新的「开放」和分离的形式。

其内在含义是,由于没有任何可观察的身体最终能够在空间中被「钉住」,所以观察主体也不可能。马赫(Mach)的关系力学非常清晰地表达了这个方程的一半。在与其他所有物体/身体的关系中,所有物体/身体都相对不固定;但在某种程度上,它们都是一个古典的自我,被安置在一个单一的封闭的物体/身体内,始终望着万华镜,任意改变其视点,却从每个位置保留直接(first-hand)观察者的瞬间完整性。比起想象一个「空间中的物体/身体」,我们更应想象一系列「彼此相对运动的物体/身体」。但在考虑动力革命时,也应充分考虑心理革命,后者要求我们放弃一种(即便是暂时的)「全知」的要求。爱因斯坦消融了被观察的「物质」,同样有效地消融了观察主体,他要求我们「想象两个相互运动的观察者彼此之间的相互作用」;科学解释由此采取陈述(accounting)的形式来解释他们的不同观察,而不是建立一个权威和客观的「事实」的说明(statement)。单一的视点不再真实。因此,科学的目的不是要构建一个简单现实思想的理论模型——一个真正的“世界系统”,其中所有观察到的矛盾都会被超越——使人仿佛站在一些被观察的变量前,而是把这种差异本身正常化。

关于身体的哲学讨论

针对身体的当代旨趣也源于哲学话语的转变。这一转变伴随着古典科学的崩溃,并将身体置于所有对现实本质的反思的中心。在经典资产阶级时代为二元哲学——围绕着身体内外的不可化简的定性区分(表达为客体-主体;真实-表象;交换-使用等)——所主导的地方,当代哲学重新建立了一种概念上的一元论,即以身体经验为基础,取消所有这些范畴上的区分。

当代存在者将自身揭示为一种身份,一种人体形象和表象的身份。没有外部,也没有内部,因为身体形象分裂并展开成一条敏感的细丝(filament),不稳定地划分着两个未知的现实。这些现实不再在空间上定位,而是在无量纲边界的任一侧撞击,随后混合。身体形象是一个延展的表面(surface),一面是自然的外部性和客观性,另一面则是灵魂的独特内在品质,两者凝结于此。因此,当代的身体前所未有的敏感、精神化且具响应性。身体形象开启了自己,不仅如此,它本身就是一个敏感的表面,在这个表面上记录了整个发达社会的符号学。

生命之丝

除了胡塞尔对身体所激发的当代哲学之发展的直接影响外,尼采、柏格森、弗洛伊德和普鲁斯特以不同的方式,在与身体之过去的关联中重新描述了身体,以及它作为表面(surface)的外观,这一表面映射出现代生活的种种独特特征。过去和现在、内部和外部在身体的外观中融合,与它活着的自我形象相吻合。

尼采直观地把握了后资产阶级心理的方向。自然世界已融化成一种流动,通过或多或少地人为地将一种现象从整体中分离出来,传统的物理学家从而扭转出了一种属于有质量的客体的「现实」。 确实:

我们只是使用一些不存在的东西,以及使用线、面、体、原子、可分割的时空……事实上,我们面前有的只是一种「连续」,可我们却把有些东西同这连续孤立起来……许多的「果」由于突然出现而把我们导向储物,我们仅仅感到突然,而无数的过程却在这突然的瞬间擦身而过了。(Nietzsche,1974:172-3)

更一般地说,表象和「物自体」之间的区分已经变得绝对,因此,就人类经验(这是我们所有的唯一现实)而言,两者不复存在。如果「物自体」被当作形而上学的幻觉而被摒弃,那么人们就不能再谈论那个假定的现实要为之负责的「表象」;两者都必须被抛弃,以便将给定的生命现象看作一种持续的生成的过程。(Nietzsche,1968:310-16)同样重要的是,考虑到尼采用「颓废」(decadence)文化来描述当代经验,他或许建立了一种新心理学的起点。在现代性的哲学传统中,人的心灵(phyche)被认为是一种成像装置,就像从镜子或窗户里看一样,呈现出世界的图片。基于冲击与兴奋的触觉记录,尼采开始描绘另一种感性的景观。在某些方面,尼采回忆起了更古老的把握现实的方式,他暗示说,现代世界的知识与其说是用镜像般的「Logos」编码在灵魂中,不如说是直接铭刻在身体形象的表面。我们生活在身体而非精神之中; 或者更确切地说,我们作为一个灵性化的身体存在,被唤醒为一种新的敏感性与所有抽象的无限,灵魂被筹划向这些无限,这些抽象的无限又在现代生活的表面上再次浮现。身体,西方社会长期鄙夷的身体,因此受到了新的重视,不是通过传统估值模式的导致,而是作为所有那些人类权力和属性的新的居所/轨迹(locus)。这些权力和属性已在此前分离并被无限化为精神、灵魂、知识、意识、思想、语言等等。

现代生活的动态(animating)能量被如是构想:它流经、穿过人体并留存在其表面上,就像在软化的蜡板或照相底片上一样,一种神秘的痕迹(Freud,1953-74 XXI:227-32)。意识不再被视为与其他经验相分离的东西;它不能分开观察,而只能间断地将自己识别为自身行动所牵连的一部分。 这就是「没有个性的人」诞生的环境:

对他来说,他「自己」所留下的一切似乎都是偶然的,因此,他完全成了形式和事件的通道和反映,而不是他本身。(Nietzsche,1973:115)

他的哲学——正如弗洛伊德的心理学——正等待可塑时代(plastic age)的到来。对两者来说,经验不仅在(或主要在)理想的记忆中留下痕迹,而且更重要的是,在身体的形态史中也将留下痕迹。

尼采开启了后资产阶级时代人的自我理解向身体范畴和身体思想的重要转变,在他的作品中,形而上学被转化为身体状态和条件的新语言。但是,敏感的当代人并没有焕发出真理的光辉健康,而是可以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地下人」所说:「我是一个病人……。但我对自己的病一点也不明白,我也不知道自己的哪一部分受到了影响」(Dostoevsky, 1972:15)。在病态的自我意识的压迫下,当代个体在病态的自怜中徘徊,在「与一切颓废的东西有关的生理上的过度兴奋的表现」中失去了这种自我意识和个性(Nietzsche, 1968: 91)。尼采将当代世界的特征描述为一种压倒性的刺激泛滥。

感知力极其不稳定……不同印象的数量前所未有:食物、文学、报纸、形式、口味、甚至风景等方面的世界主义。这种涌入的节奏如此之快(prestissimo),这些印象互相抹去,人们本能地抗拒接受任何东西,也抗拒处在任何东西中,或深刻地接受任何东西。(Nietzsche, 1968:47)

过度敏感特别表现在对触摸和被触摸的迷恋上;我们对世界感兴趣,「但仅仅是表皮上的兴趣」,并培养了一种普遍肤浅的现实关系。

自然在物理科学中的「非物质化」,由一种日常的世界意识感受为一种新的「精神物质中的感知主义」;后现代被宣布为疾病,它是「所有身体」(all body),它首先被理想化为消费的敏感和忧郁的痛苦;一种预备性的掏空,并使一切曾被秘密地隐藏在身体内部的东西浮出水面,成为一切价值(value)的深渊之源。拥有特权病人,在他们的魔山之上,同时因其疾病和与世隔绝而变得更加精神且更加感性;在哪里,「疾病扩大了身体,并两次渲染其上」。同时,随着肉体力量和活力的消逝,它的形象焕发楚精神的光芒,它是个「没有身体的灵魂」(Mann,1960:229,100)

当代人的身体是其自身的形象,它是一面镜子,除了镜面本身的构造过程外,镜子中没有其他反映。对尼采来说,当代人:

缺乏任何其他的乐趣,除了知识提供的之外。通过「镜像」(mirroring),他等待着,直到有东西出现,然后把自己摊开,所以即使是最轻的脚步声和鬼魂的飞舞,也不会在他的表面和皮肤上消失。(Nietzsche, 1973: 115)

他写下的或许是「她」而非「他」,用尼采自己话说,他描述的是主体的「女性化」;主体从一个封闭的、精神的个体存在转化为一个开放的、柔韧的、连续的表面。

人的主体已经向世界开放,成为:

一个珍贵、易坏且易污的测量仪器与反射装置,它应该得到尊重和照料……一个精致的、空洞的、优雅的、灵活的模具,它首先要等待一些内容,以便「形成自己」……一个无我(selfless)的人。 (Nietzsche, 1973:1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