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物分类学给予我们族类的名字——晚期智人(home spiens spiens)——表达了如是观点,即我们要与先于我们的那种人科动物相区分,因为我们有着双重的智慧。鉴于我们的所作所为,这相当可疑。另一方面,智人(homo faber)这个名字(与其说是动物学的,不如说是人类学的)不那么意识形态化。它的意思是,我们属于那种制造事物的类人猿。这是个功能性的术语,因为它允许人们引入以下标准:每当我们在某处发现了某个人科动物,在其附近有一块工场,每当证据清晰表明,某个人科动物在「工场」工作过,我们就应称之为「智人」,即一个真正的人。假如有一些类人猿骨骼的遗存足以表明它们采集了附近的石头,且基于工场进行加工,那么,无论有何种动物学上的怀疑,这种类人猿都应被称为「劳动人」(homines fabri),即真正的人。因此,「工场」是人的共同特征,即旧时所谓的人之「尊严」。通过他们的工场,你将认识他们。

这是史前史学家在做的,也是历史学家该做却并未坚持下去的:研究工场,以识别人。为了发现新时期时代的人如何生活、思考、感受、行动并承受,最好的办法莫过于详尽研究生产陶器的工场。一切,特别是那一时期社会的科学、政治、艺术和宗教,都可以追溯到工场的组织和陶罐的制造。其他时期亦如是。举个例子,与研究艺术作品或政治、哲学与神学典籍相比,仔细考察十四世纪意大利北部的一个鞋匠作坊,将使我们更为透彻地理解人文主义、宗教改革及文艺复兴之根源。因为大部分艺术作品与典籍都是僧侣们创作的,而十四、十五世纪的巨大变革则起源于作坊及其包含的紧张关系中。所以,任何想要了解我们过去的人,都应致力于挖掘工场的的废墟。任何想要了解我们现在的人,都应致力于批判性地考察今日的工场。而任何想要了解我们未来的人,都应提出关于未来工场的问题。

那么,如果把人的历史看作制造业的历史,而其他一切不过是注脚,我们就能大致区分出以下几个时期:手、工具、机器、装置。制造意味着把环境中现有的东西转化(turning)为自己的优势,转化为某种产物,转化来使用,也转化以利用(account)。这些转化动作最初由手来完成,然后是工具、机器,最后是装置。因为人的手,就像类人猿的手一样,是转化的器官(转化的动作是基因中的遗传信息),那么,工具、机器和装置就可以被看作手的模拟,它们像义肢一样延伸了人的手,从而通过后天的、文化的信息扩大了遗传信息库。相应的,工场是把环境中现有的东西转化为制成品的地方,与此同时,越来越少的遗传信息与越来越多后天习得的信息被引入。在此,由于被转化为其他事物(制成品)的事物之回击,人的自然性逐渐消退,人工性却越来越强。一个鞋匠不仅制造皮鞋,他还将自己变成了鞋匠。换个不大一样的说法,工场是个不断生产新人类的地方:首先是手之人(Handmensch),其次是工具之人(Werkzeugmensch),再次是机器之人(Maschinenmensch),最后则是装置之人(Apparatmensch)。重复一下:这就是人类的故事。

即便有着较好的考古发掘记录,要重建第一次工业革命(即从手到工具的革命)也不大容易。有一件事可以肯定:只要有一种工具(如手斧)被引入,人们就可以谈论一种新的人类存在形式。与使用双手的原始人相比,一个被手斧、箭镞、针、刀等工具——概言之,文化——包围着的人,在环境中不再那么自如:他与环境疏离,他既受文化保护,又被文化禁锢。

第二次工业革命(即从工具到机器的革命)还不到两百年,我们才刚开始了解它。机器是按照科学理论设计并生产的工具,因此也更高效、快速且昂贵。由此,人与工具的关系发生了逆转,人的存在发生了变化。就工具而言,人是常量,工具是变量。鞋匠坐在工坊正中,要是弄断了一根针,就会换上另一根。就机器而言,它是常量,人是变量。机器位居车间正中,要是人老了或是病了,机器的主人就再找一人替代他。表面看来,机器的主人(制造商)是常量,而机器是他的变量。可仔细观之,制造商也是机器或作为整体的厂房的变量。第二次工业革命使人脱离了文化,正如第一次工业革命使人脱离了自然,就此而言,可以将机器工场看作一种疯人院。

第三次工业革命(即从机器到装置的工业革命)方兴未艾。它仍在进行中,望不到尽头。因此我们要问:未来的工场(我们的子孙后代会熟悉的工场)将是什么样子?装置一词的实际意涵——一个简单的问题——也带来了一定的困难。一个可能的答案是:若「科学」主要指物理和化学,机器就是根据科学理论制造的工具,而装置还将发挥神经生理学和生物学的理论与假设之作用。在手与身体之模拟的意义上,工具是经验的,机器是机械的,而装置则是神经生理学和生物学的。问题在于「转化」,将越来越多看似真实的基因信息与遗传信息之模拟,转化为某种事物。到目前为止,装置提供了最高超的方式来转化事物以供使用。可以肯定,未来的工场将比今日的工场适应性更强,它一定会以全新的方式重新定义人与工具的关系。我们可以指望它。它或许可以克服人类同自然与文化的疯狂疏离(就像机器革命的鼎盛期那样)。未来的工场将不再是疯人院,而是发挥「工作人」(homo faber)创造性潜能的地方。

这首先是人与工具的关系问题。因此,这是个拓扑学问题,或者,如果你愿意,也可以说是个建筑学问题。只要制造是在没有工具的情况下进行的——也就是说,只要「工作人」直接作用于自然,用他的手把事物转化为自身的优势,转化为别的事物——在此期间,人们就不能识别出工场的地点,它没有「拓扑/地方(topos)」。这就是原始人用原始石器制造事物的状态,无处不在,又无处可在。只要引入了工具,专门的工场区就可以且必须从环境中切割出来。例如从岩石中凿出燧石的地方,或是把燧石转化为其他事物(以供使用并有效利用)的地方。这些工场区是圆的,中间站着人类,一圈圈工具由此向外辐射,人类自己也被包含在外部的自然之圈内。这种工场建筑几乎是整个人类历史的标准。随着机器的发明,这种建筑必须以如下方式改变:

由于在制造过程中,机器比人更耐用也更具价值,因此,机器必须位于正中,人类的建筑必须服从于机器的架构。最先是西欧和美国东海岸,随后在所有地方,巨量的机器集中起来,形成了一个相互作用的网络集群。网络中的线路暧昧不定,既可以向心,也可以离心。沿着向心线,与自然和人类有关的事物被吸入机器,转化来使用并有效利用。沿着离心线,人和事物被转化成其他东西,从机器中流出。机器在网络中连接起来,形成机器综合体,机器综合体又连接起来,形成工业厂房。在此网络中,人类的定居将一些地方——人类在此被吸入工场,只被定期吸出,随后在此喷涌而出——变成了工场。整个自然都被卷入这种机械吸力的循环中。这就是十九世纪和二十世纪工场建筑的结构。

装置将根本性地改变这一结构。原因有二:其一,装置更灵巧多用,因此,基本上比机器更小也更便宜;其二,装置与人类的关系并不恒定。越发显著的是,人类和装置的关系是可逆的,他们只能一起运作(funktionieren):实际上,人类如同装置的函数,同样地,装置如同人类的函数。装置只做人类想要的事,人类也只能想要装置可做的事。一种新的制造——即运作(das Funktionieren)的制造——正在诞生:人类是机器的职员(Funktionär),机器则作为其职能运作。通过成千上万条不可见的线,这种新的人类(职员)与装置相连。无论他在何处,或走或站或躺,他都带着装置(或被装置带着),无论他做了什么或承受了什么,都可以被理解为装置的职能。

乍一看,我们几乎回到了制造的前工具阶段。就像原始人用手直接作用于自然,因而无时无刻不在制造一样,未来配备了微型甚至隐形装置的职员们也将无时无刻不在从事制造。如此一来, 不仅机器时代的巨型工业综合体会像恐龙一样消亡,最多只在历史博物馆中展出;车间也会变得多余。有了装置,每个人都将通过可逆的线缆,随时随地同其他所有人相连接。通过这些线缆(还有装置),他们将用上一切可被转化为其他事物(从而可被加以利用)的东西。

然而,这种对「工作人」之未来的看法,这种电讯的、后工业的、后历史的看法,存在着一个漏洞。事实上,工具越复杂,功能就越抽象。通过实在的遗传信息,使用双手的原始人可以试着了解,要如何用上可被转化为其优势的事物。为了用上工具,手斧、锅和鞋的制造者必须经验性地获取这些信息。机器不仅呼唤经验信息,还要获取理论信息,这就解释了普及教育的必要性:小学学习如何使用机器,中学学习如何维护机器,大学学习如何制造新的机器。装置呼唤更抽象的学习过程,也呼唤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普及的诸学科的发展。通过装置将人类与网络电讯连接,以及随之而来的工场的消失(更准确地说:工场的非物质化),两者都假定人类有足够的能力做到。这种能力不应被视为理所当然。

这暗示了未来工场的模样:实际上就像是学校。它们必须是个学习的地方,人类可以在此学习装置如何运作,以便这些装置能够减轻人类的任务:变自然为文化。事实上,未来的人类将在未来的工场中,经由装置、伙同装置且从装置那里,学会如何做成此事。因此,我们更应从科学实验室、艺术学院、图书馆与唱片收藏集的角度(而非从今日工场的角度)出发,考量未来的工场。我们理应把未来的装置之人看作一位学者,而不是一个工匠、工人或工程师。

这就带来了一个概念问题,它形成了如下观察的核心——工场的经典形象与学习恰好相反:「学校」是沉思与休闲(otium,schole)之地,「工场」则是个放弃沉思(negotium, ascholia)的地方;「学校」值得尊敬,「工场」却遭人鄙夷。即便是工业创始人的浪漫主义子女们也认同这种古典看法。今天,柏拉图主义者和浪漫主义者的基本错误已是有目共睹。只要学校和工场事实上分离并相互鄙夷,工业性的混乱便无以改变。然而,当装置开始赶走机器时,人们就会发现,工场不过是一所应用型学校,而学校则不过是一间获取信息的工场。此时,「工作人」一词便出现在了它自己的视野中。

这使人们得以从拓扑学和建筑学的角度提出关于未来工场的问题。工场将不得不成为学习的地方,经由装置,人类将在此学习是何、为何又如何转化事物以供使用。未来的工场建筑师将不得不设计学校。用经典术语说:学院,智慧的殿堂。这些殿堂会是什么模样,是物质意义上的脚踏实地,还是半物质意义上的空中楼阁,抑或是大致处在非物质的状况中,这都不是问题。唯一关键的是,未来的工场必须是智人成为晚期智人的地方,因为他已意识到,制造与学习并无二致,都是获取、生产并传递信息。

这听起来有些乌托邦的意味,至少堪比一个连入网络并用着自动装置的电讯社会。可实际上,这不过是可被观察到的趋势之投射。这种工场—学校和学校—工场正遍及各地。

翻译自 Flusser 的论文集 Shape of Thing。自用,未定稿,或有翻译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