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一个小说,想了许久。内容说出来也无妨,就是一些瘟疫年发生的事情,总统为了避难到我们家旁边的国宾馆居住,国宾馆背后是一座山,山后是一座湖和另一座山,我们绕过山和湖和山去看他/她。问题就在这个「我们」,我能够设想到的,能够做出这个行动的「我们」,自然不是现在的我——十分钟之前弟弟出门了,去和兄弟玩耍,一起看电影,我坐在沙发上不愿出门,今天唯一一次离开家,是去旁边的便利店买些薯片和汽水——我失去了身体上的行动能力,跋山涉水不是不行,只是显得有些突兀。这就只能是十年前的我了,还有十年前的朋友,还是能在墙上水管上爬来爬去的年纪,也没有别的事情做,就是爬来爬去,所以很擅长(如果有翅膀一定会整天练习飞行,可惜不会,所以只是爬来爬去,尽量优雅地弹跳)。
忘记是否写过这件事,许久之前和澎湃编辑聊天时,他问我人生梦想是什么,我说是当老家街头的混混。我那时候肯定想起了很多自己编造打磨出来的青春期故事(我有很多时间把它们做到无比光洁),以至于当澎湃编辑告诉我,自己年轻时候也在街头乱晃,可是现在根本不会回去的时候,我只觉得悲哀。(或许这么说不太合适,这位编辑喜欢展现自己青春的一面,或者说,二次元宅男的面相,可是这情感又那么虚伪,就像是把日本青春期的语境嫁接到了早已成熟的他的心冠上,变成一尊玲珑剔透的成熟造像。)我当然是想回去,现在的生活和那时候没有实质上的差异,我一直是这么想的。我还有很多机会可以往回走一些,休学一年,或者是毕业之后晃荡几年,都是做混混的方法。可是不会有人再和我一起晃荡,大家各自有各自要做的事,而我在大学几年后,也无法不把这一两年的晃荡看作某种田野。
没有什么感伤的意思。前天和鱼出去吃饭,晚间弟弟要过来,柳去车站接他。接到后才知道原来车上还有个原来的朋友「苞谷」,他们又要去接另一位叫「济公」的朋友。意料之外要多来两人,相当纠结是否应该推掉这种局面,中间花了许多时间,我和鱼坐在便利店等他们四人。开饭后听到的第一句就是,「只有小猥琐(也就是我弟弟)没变」,言下之意就是我们其他人都变了。我勉强能认出来济公和苞谷,前者胖了不少,后者倒是和十年前差不多,只是现在看起来属性更加明朗(用济公的说法,像个gay)。有一些无关紧要的环节,我像是偷听一般,记下了一些事情,关于谁在考研二战,谁在区政府工作,谁在民政局工作,谁去上海当兵,谁又在当大法师。没有喝酒,弟弟在最后几十分钟里不停尝试记起各种人名,却没想起来几个。这才意识到,哪怕是维持童颜,时间也还是过去了很多,该忘记的都忘记了。
相当害怕这样的场合,因此柳问我第二天是否还要出来时,我说可能没空。第二天晚上从母亲学校回家时他又问我一次,说只有他和汤圆,其他所有人都放鸽子了,又问我要不要过去,我纠结了一会儿还是没过去。弟弟相当遗憾,大概是想出门去玩。我也并不是怠惰,只是不知道如何是好。我在车上想象了好几种他的面容,脑海里关于他的最后信息,是他两三年前与我们共同的同学恋爱了,似乎一直持续到现在。至于去年到今年他在考研二战的事情,最近是第一次得知,没想清要如何面对。有过很多次这样的情况,我宁愿把他们当成小说里的角色,透过一些与我不发生直接关联的方式,了解到他们的现状,那也就好了。我到现在也还没能掌握维持各种关系的能力,从十多年前开始就是一直被人带着走,只要有可能,就抓一下,如果不行,也就放掉了。
六七年前的朋友,参加新概念时认识的,当时时一对情侣,男生叫小隆,女生叫天天。我算过小隆和天天大我七岁,我羡慕他/她们能写出的东西,我在想我七年之后能不能写出那样的东西。现在马上要到那个年纪了(还差半年或一年),大概是写得比原来好了,懂得更多,也掌握了更多。可是毕业那年跑去福州,在他家借来的十几本《单读》至今没还。五六年来一共说过几次话,没和小隆说过自己怎么想的(总也害怕被人当作白眼狼,也抱着类似的心态思考自己和其他许多人的关系,部分时候怀疑自己就是单纯的懒惰,有时候也能发现更多更内在的原因,似乎有什么无能为力的东西支配着我),只有一次偶然和天天姐说了些什么(大概是她遇到什么困难,我偶然看到,无力地安慰了一番),顺口说了自己的心态,她说理解,也就释然了不少。(小隆和天天姐现在都不是作家,小隆之前在报社,后来似乎做了画手,天天姐在老家开了写作班,教小孩子写作。这是我通过他/她们的朋友圈获得的信息。)
我从未怀疑过因缘际会的可能,不好排序,哪些因缘更重要,哪些又随手可拾。问题是那种想要去发现什么东西的欲望,精神性的、身体性的或性的,正在慢慢的消退。我设想,我们身上或许存在着某种青春期循环。和成年生活不一样,不是日复一日的循环,而是以更长的时间为单位的循环,一旦脱出就会被拉回原点的循环。在这种循环内,越是想成为街头的混混,就会离它越远,可是离它越远,又回离它更近。我无法面对的不是他人,而是自己无法回到过去的事实,一段关系和它所代表的可能总是被绝望地固定在一段时间里。如果可能的话,我们要从山上下来,抛出屋顶的瓦片,跳到湖中或摇晃船桨,要小心开闸放水或是一不小心飘到下游,只要安全到了对岸,我们就能继续上山,绕过那个信号塔,再越过铁丝网,一连串的动作后,我们就通过文字,打下一个水手结,看时间在其中往复流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