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简单的解释:敲响(Klappern)比滑动(Gleiten)更容易被机械化。在汽车和电影放映机出问题时,这一点就相当明显了。可这一解释并不充分。问题之后还有问题:为什么机器会结巴?答案是:因为世界上的一切事物(以及整个世界本身)都会结巴。只有仔细观察才能明白此事。德谟克利特如是怀疑过,可直到普朗克才有人能证明:一切都会量子化。因此,数字(而非字母)与世界相符。它可以被计算,但不能被描述。因此,数字必须脱离字母数字的编码,使自身独立。字母诱使人们无休止地讨论世界。可它与之并不相称,所以必须搁置它。这就是正在发生的事情。数字放弃了字母数字编码,转而支持新的编码(例如数码编码),并哺育着计算机。字母(如果它们想要生存)必须模拟数字。这就是打字机的「响」法。
然而还有不少可说的。例如,自从人们开始点数一切,世间万物的结巴才逐渐显现。为了点数,万物被分割成一个个小位点(「算子」),随后每个位点又被附上一个数字。那么,或许世界就是诸粒子的散布,而这又是我们点数的结果?如此,与其说是发现世界,毋宁说是发明世界?我们在世界中发现了自己输入的东西?或许正因为世界是我们在计算中拼凑出的,它才只向计算敞开?并非数字与世界相符,而是世界与数字编码相符,这就是我们设定世界的方式。这些想法令人不安。
不难理解,这种不安源于以下推论:当下的世界是诸粒子的散布,因为这就是我们在计算时拼凑世界的方式。然而在此之前(至少从希腊哲学家开始),世界被字母描述。因此,彼时的世界必须遵守话语规则(一种逻辑规则而非数学规则)所施加的律令。事实上,黑格尔仍然认为,凡是现实的东西都是合乎理性(逻辑)的。在我们看来,这几乎是疯言疯语。我们的想法正相反:世间万物都可以追溯到荒谬的偶然事件,后者又可以借概率论来计量。黑格尔用文字(借「辩证法」的话语)来思考,我们则用计算(处理标点过的数据)来思考。
考虑到罗素和怀特海已在《数学原理》中证明了逻辑规则不能完全追溯到数学规则,整个事情就更加令人不安了。众所周知,罗素与怀特海试图用数学(「命题演算」)来操纵逻辑思维,却遇到了这种不可还原性。因此,我们不可能在可描述的世界(例如黑格尔的世界)和可计算的世界(例如普朗克的世界)之间建立起合适的桥梁。自我们将计算的方法论应用于世界(也就是说,至少从笛卡尔的解析集合开始),世界的结构已是面目全非。只是还少有人发现。
这或许会使我们得出如下结论:世界的结构取决于我们。如果我们想描述它,它就会具有逻辑话语的所有表现;如果我们倾向于计算它,它就会具有散布的诸粒子的表现。然而,这是个草率的结论。只在我们有了计算之后,我们才有了机器(例如打字机),同时,若是没了机器,我们即便想活也活不下去。因此,我们被迫去计算而非写作。若是我们坚持写作,我们就得去「敲响」。所有迹象都表明,这个世界似乎是为了计算而被拼凑起来的,可这种拼凑却是世界本身的要求。
在这紧要关头,最好是牢牢抓住缰绳,不然就可能掉进深渊(进入宗教领域)。为了避免陷入对数字的毕达哥拉斯式的崇拜,有必要研究一下人们计算与书写时的活动。在手写时,人会划下一条从左到右的线(如果此人生活在西方),从纸的一侧绕到另一侧,间或停顿。这是一种线性活动。在计算时,人会从一大堆位点中挑出数个,再将它们组合成一小堆。这是一种标点活动。首先是计量(挑出),随后是运算(组装)。分析是为了综合。这就是计算和写作的根本区别。计算以综合为目的,而写作不是。
以写作为志业的人试图否认这一点。他们只看到计算中的「计量」,还说它冷酷无情。这简直是恶意揣度。计算所要做的,就是把冷冰冰的计量对象转化为一种从未存在过的新事物。只要计算仍只关乎点数,这种创造之灼热就无法被那些不计算者所理解。他们无法体会到某些优秀等式(例如爱因斯坦的等式)的美感和哲学深度。可现在,凭借计算机,人们可以将数字重新编码为颜色、形状和声音等形式,所有人都能感受到计算的美感与深度。人们可以在电脑屏幕上看到它的创造力,也可以借合成器音乐的形式听见它的声音,未来,人们或许还能在全系投影中「上手」体验它。计算之鼓舞人心,并不在于拼凑世界的能力(写作也能做到),而是从其内部投射出的、可被知觉并感受的其他世界。
嘲讽这些综合投射的世界并无多大意义,因为它们是真实世界的模拟,是一种虚构。这些世界是点的集中,是计量对象的运算。可我们被抛入的「真实」世界亦是如此。它也是运算的结果:根据标点过的刺激,我们的神经系统运算出了它,并将之视作真实。因此,要么是投射世界和「真实」世界一样真(只要它们整合的点同「现实」一样集中),要么是感知到的「真实」世界和投射世界同为虚构。当下的文化革命之意义在于,在被给定的世界之外,我们已获得了设置替代性世界的能力。我们正从单一世界的主体变成多重世界的投影。我们已开始学习如何计算。
欧玛尔・海亚姆写到:「啊,我爱,难道我们不能与命运沟通,/将这不幸的世界紧握掌中;/难道我们不能把它粉碎击破,/重新塑造接近心中渴望的一个?」人们发现,我们正处于将不幸之物粉碎击破的过程中。然而,这并非为了让我们能如愿地重新编码。人们终该学会如何计算。
翻译自 Flusser 的论文集 Shape of Thing。自用,未定稿,或有翻译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