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生在二十一世纪的社会主义接班人们恐怕已无法想象「尊重计算机」几个字。可就在他/她们刚出生的那段时间里,几乎所有学校的电脑房都充斥着现代主义的威压:纯白色的吊顶、地板和墙面包括着一排排深黑色的主机,为了保持机器的正常运作,学生们必须洗净双手、套上鞋套——离参拜道观只差一道焚香沐浴的工序——才能走进房间,同电脑互动。

现在,让我们想象手指按下开机键,屏幕上一串密文闪过,你用敏捷的双手或尚不灵活的一指禅敲下密码并听到 Windows 开机音效的那个瞬间,那个几乎像是穿越到另一个世界的瞬间。只在这种复杂的回溯中,在一间间已经消失的电脑房中,一个普通的中国人获得了一种绝无仅有的体验,一种早期计算机用户(六七十年代的欧美大学生们)才具有的神圣感,一种敲击赛博(Cyber)世界大门的触感。

S-Craft 的手工键帽,目前二手市场售价约2000人民币,完美地展现了「敲击」在二十一世纪的复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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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过文字与想象,我们从时光隧道中召回了各种感受,可它们注定只能留在过去,而不能为当代生活所接纳。简单的怀旧并无多少意义。现代人已经习惯了计算机,各种电子设备就像宠物一般环绕在他/她的周围,这也就是所谓的新世纪生活。可让我们再仔细想想,想想我们已经忘掉的或从未发生过的那个瞬间:没错,总要「按」那么一下,总要有物质的「键」的回弹,我们才能进入虚拟的世界,去和不同的化身互动。

键盘是人和机器沟通的中介,此事或许没有听起来那么简单。当代中国人已经习惯了标准英文的QWERT键盘,仿佛键盘就只有这样一种排列的可能,可要真追究起来,人和机器沟通的模式未必就比人和人沟通的模式少,拼音化的汉语已是现代少见的,几乎不需改造就可以同QWERT键盘兼容的语言。相较之下,大多数语言都需要像德语一样修改几个键位(将Y与Z换位,并增加部分特有的字母)才能使用,也有少部分语言系统与英文字母间缺乏稳定的映射关系,因此不得不将部分字母安置在数字键上(如字母显然超出二十六个字母表的阿拉伯语),或是在QWERT键盘上再叠上一层本土符号(如同时支持假名与罗马音两种输入方式的日语)。

德语键盘(Apple Notebook上的样式)
德语键盘(Apple Notebook上的样式)
阿拉伯语键盘(Apple Notebook上的样式)
阿拉伯语键盘(Apple Notebook上的样式)
日语键盘(JIS假名式)
日语键盘(JIS假名式)

要说QWERT键盘反应了某种文化霸权或许过分了些,可键盘样式的确立,尤其是键盘和不同语言的互动,的确体现了某种「西方中心主义」。诸如英语、德语或法语(前两者属日耳曼语系,后者则属于拉丁语系)这样的语言,其关键特征之一就在于书写系统只表音而不表形。正是基于这一特点,德里达(Derrida)认定整个西方思想的传统都是「逻各斯中心主义」(Logocentrism)的,这就是说,语音/声音是第一位的,声音与意义结合得更为紧密甚至合而为一,而文字只是对声音/意义的模仿,在地位上总要低声音/意义几分。

东方人自然难以理解德里达的想法。毕竟汉代以降的「六书」中就定下了象形、指事、会意、形声、转注、假借六种造字方式,其中虽以形声最多,可几乎所有字也都有「形式」的意味——「江河湖泊」都有水,「树木草叶」都有木,字的意义无法脱离其形状来理解,即便不说中文是象形文字,至少也要承认它是一门「音形平等」的语言。可这种在东方语言(中文、日语、韩语、蒙语)中广泛存在的特性却难以在电脑中施展。现代计算机最基础的结构是一个个的逻辑电路门,映射到数据结构上,就是通过二进制(0和1)的不同排列来表达不同的信息。可要用0和1两种形状组合出无限的信息,计算机结构就必须将形状与意义分离开,换言之,现代计算机似乎先天地排斥有较强象形因素的语言。

自然,透过不同语言的键盘排布和输入法设置,也通过一整套现代技术系统在不同层次上的运作(例如设置计算机字库或是设计计算机字体),各种现代语言都已与计算机系统不同程度地整合在一起。在这一进程中,诸如中文与日文这样的语言发展出了两套大相径庭输入模式:一套是通过将本土语言拉丁化(中文的拼音与日语的罗马音),使得打字者可以忽略语言中的象形要素,直接通过语音输入,因此也就相对完美地兼容了标准英文键盘;另一套则是试图制造一种以形状为中心或结合音形要素的输入方式,例如中文的五笔输入法、形双输入法或日文的假名输入法,使得语言原有的象形要素可以继续延续到「电子书写」中。

86版五笔字根表
86版五笔字根表

毋庸置疑,五笔输入法的确是传统中文与现代计算机结合的创举。可以形式为中心构造机械输入的想法却是早已有之。四十年代末到五十年代初,林语堂根据自己创造的「上下形检字法」设计了「明快中文打印机」并在美国申请了专利许可。这一打字机的核心是一组刻满汉字的滚筒,打字员先在键盘上选中一个字根,打字机便会旋转大滚筒,将带有该字根的小滚筒转到正面;再选中第二个字根,打字机就会转动小滚筒,将带有该字根的一行转到正面;最后通过左右按键选择正确的字即可敲出。

明快打印机斜视图
明快打印机斜视图
明快打印机键位图
明快打印机键位图
明快打印机中的滚筒
明快打印机中的滚筒

与林语堂几乎同一时期,在西方世界内部也出现了关于键盘的争论。三十年代中期,华盛顿大学的教授德沃夏克公开宣称QWERT键盘并未将高频按键放在键盘中央,也并未根据按键频率合理分配左右手的按键区。大约同一时期也出现了一则流传至今的神话:QWERT键盘最初的设计就是反效率的,因为十九世纪末的打字机很容易卡键,必须将常用的键分散放在边缘,才能让打字员打得慢些以便保护机器。

在各种因素的促动下,德沃夏克重新设计了一种德沃夏克键盘(Dvorak Keyboard),并通过实验证明这是一种更有效率的排列方式。尽管该实验并未双盲,且后续重复实验也并未证明该排列的输入与QWERT排列间的显著差异,可凭借着对QWERT这种不符合直觉的排列的质疑,德沃夏克键盘在当代仍有大量信徒,也仍有大量人相信QWERT键盘的流行完全是商业营销和历史偶然共同塑造的结果。

德沃夏克键盘排列
德沃夏克键盘排列
QWERT键盘的按键热力图
QWERT键盘的按键热力图
德沃夏克键盘的按键热力图
德沃夏克键盘的按键热力图

现在,键盘已是如此复杂,就像我们一样,世界上存在过的所有键盘都被困在不同的时间和空间中,努力营造着连接两个世界(普遍的赛博空间和分裂的现实空间)的巴别塔。好在我们从不会想那么多,我们只是轻轻敲下去,听见或轻或重的回弹,随后看见屏幕上出现自己想要的东西。弗鲁塞尔(Flusser)有过一个精妙的说法:新人类的一大特征就是手的萎缩,他/她们不再用双手触碰物质世界,他/她们总是在不断地「敲」,通过手指,也通过在键盘上的一次次敲击,把玩屏幕上的虚拟符号。请容许我引用这段话作为结尾:

「因此,问题在于,存在主义地看,如果我按下一个键,那会发生什么?当我按下打字机上的键位、钢琴上的琴键、电视机或电话机上的按键时,发生了什么?当美国总统按下红色按钮或摄影师按下相机快门时,发生了什么?」

啪嗒,我们敲响键盘,前往另一个世界。

本文另有版本刊载于《时尚先生》2020 年 12 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