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话

「你,在找什么吗?」

抱着要遭遇些什么的心态,我朝外面走了几步。

很难相信这样的夜里不会发生些什么——一个寒冷,干燥,让不知道哪儿来的忧愁不断扩散的冬季夜晚,从南面来的各类孤魂野鬼在四处游荡,探寻每一块儿可能的领地,以寻找自己消失的身体。

「猫。」我听见那个声音略微颤抖着,比风稍快一点,到达我的耳边,「你看见我的猫了吗?」

猫?我停了下来,好像确实有什么别的东西在踢打着周围的梧桐。顺着那些声响,我看见了那个棕色的家伙。


来的路上我也见到过一只猫,是一只白色的猫。它躺在长椅旁,蜷缩着身体,正准备开始它的夜晚。我慢慢走过去,坐在椅子上,将手慢慢朝它的方向伸出,隔着空气触摸到夜里难觅的一点点温度。

那是我夜里第一次看到月亮。在我离开我的书架二十三分钟后,就坐在那条长椅上,旁边是一只白猫。

我打算就呆在那里,和它一起度过这个夜晚,看着天上像白炽灯一样的月亮和它的黑色幕布一同,从世界的一边摇晃到另一边。

有几个瞬间,我几乎把它当成了她。虽然它是白色,而她永远是灰色的。

在我出来之前,我给她发过一条消息,告诉她我朝北边去了。在我终于找到一片空旷的领地,准备第一次擡头的时候,突然收到她十几分钟前发送的消息,说她正在向南走。

那时候周围好像充斥着一种,与事件本身无关的,强烈的脱轨感。这种感受并未固着在任何一个实体上,只是在那条冗长的线段里,随着每一个人,每一份,还未被回收的夜晚的记忆,进入到袖筒之中。

随后的一切应征了这种预感——两个踩着滑板的男人,笨拙地忘记停下,几乎冲到了它的面前。而它大概以为那是我带来的灾厄,用爪子抓了一下我的裤脚之后,很快地,将领地向旁边腾挪了几米,随后再未容许我接近……


「在这儿。」我指着那只棕色的猫,慢慢走了过去。

「它是不是特别好看?」她站在原地,朝它做「过来」的手势,它没有动静,她便上去将它抱住,放到了旁边圆形的花坛上。

「嗯。」

我走上前去,小心地看着它,好像周围会突然冲出来什么东西把它吓跑。

「你来看月亮吗?」

「嗯。」

「一个人?」

「嗯。虽然想象里并不是这样的。」

「我走了你还可以和我的猫一起看。」

白色的女士自行车停在旁边。她从车前的框里取出一个袋子,然后把盒子一个个拿出来,放到它的旁边。

「你觉得它是不是该减肥了?」她将手电筒打开,照着它,「杂色,可是很好看吧?」

「嗯。」数不清的颜色在它的头部汇集,恰好构成了一种精妙的平衡,「就是稍微胖了一点。」

「背上也没有前面好看,」她放下它,将盒子里的猫粮倒进碗里,「可是它本来就是一只流浪猫,饥一顿饱一顿的,我也不舍得让它减肥。」

「它多大了?」

「好几岁了吧,」她将水倒进碗里,「我在湖边捡到它的时候是一二年,那时候它才一小点,现在已经这么大了。」

四岁多,对猫来说已经是生命的一大部分了。

「你想养它吗?」

「我没有养过猫,只养过仓鼠这类比较小的。」

「小点比较省心,大了很麻烦的。我现在很舍不得它,可是它又太花我的时间了。你也不常来对吧?」

「嗯。很少。今天是偶然过来。」


我确实是偶然来到这里的。按照设想,我大概会和她在靠西一点的草坪上坐着看看月亮,如果雾不是太大的话,兴许还可以对照星图找一找星座。但我也知道这一切并没有那么大的可能发生,我仅仅是如是设想。

当然后来我遇到了一只白猫,可是白猫也走了,我终于发现这个夜晚只能属于我一个人。我开始朝更北的地方走去。在湖边遇见了一个练习流行歌的男人,还有对岸不断传来的嘈杂的声音。长椅上坐着我和另一个人的灵魂,他们彻夜交谈,编造故事。水塔下围聚着人群和大小不一的镜头,他们大概在等月亮爬到塔尖,随后一点点被刺破。老式的住房门前站着一个人,一半是黄色,一半是深蓝,他们在亲吻过后分开成了两人。

最后终于看不到一点灯光,只剩下时不时吹来的风里裹挟的一切植物的言语。我坐在一个石桌旁,准备在这里坐下完成我将要烂尾的故事。

然后就是那个女人的声音。她在找她的猫。而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从黑暗里走了出去。


「很少来的话就算了吧。还是我养吧。」她开始收拾起手边的盒子,「其实我也不放心别人养。我有一次出去,拜托别人帮忙养,等我回来一看,都瘦成什么样子了。我问他为什么,他说猫要健康,要多运动,适度饮食,所以他每次就只喂二十克。一天两顿,一次二十克,可把我乐得。」

「控制一下也好。」

「可是本来就是流浪猫,你不觉得有点残忍吗?」她把东西收好,放回自行车篮子里,然后把它抱了起来,「你读什么专业?」

「哲学。」

「上过哪些课呢?」

「就一些基础课吧,专业课总归是要上一些的。」

「哲学系的课一开始我也去听,现在不太爱听了。」


我忽然想起了上周在学校论坛里看到的帖子。一个历史学院的学生说最近课上常出现一个不知道哪儿来的中年女人,坐在前几排,经常举手问问题,干扰正常上课。

很快下面便有许多回覆:有人说在德语课上见过这个女人,经常带着一个小孩子一起上课;有人说她甚至十几人的小规模听说课都要去掺和,参与讨论的语气也不很和善;也有人直接问她为什么要来听课,被告知是教授的妻子,准备出国访学,就来复习一下语言——似乎还有人详细追问过她的丈夫究竟是哪一位教授,最后却被她以「隐私」为由搪塞过去。

讨论中止在帖子发出后的第二天。发帖的人在总结了上面所有人的发言后,呼吁校方应当加强外来人员管制,并表示自己并非不愿意分享资源,只是有限的教学资源至少不应该被外来人员所影响,毕竟自己付出了不小的代价才来到这里,理应拥有一些「特权」。


「学哲学的话,那你觉得什么是自私?或者说,你觉得我们这一代人自私吗?」

或许是因为想起了上面那些事情,某种厌恶在我的身体里积累起来,但那种糟糕的形象终究不能和那只躺在她怀里的猫相统一。

「大概吧。或许比我们好一些?」

「你觉得为什么会这样呢?」

「我不知道。」

「因为他们的父母,从小把一切都给了他们,所以他们习惯了不停地索取,然后什么都不付出。」

她将猫放在了自行车座上,我有一种奇怪的感受,似乎再过一秒她就会开始像我讲授某个教派的教义,然后劝我归顺,以祈求神的原谅。

「你知道吗?我的表弟就是这样的人。」猫趴在座位上,好像是要睡着了,「他的父母从小就把一切都给他了,到了现在,他每个月挣很多很多钱,可是都不够花,还要找父母要。可他从来没有给他父母买过起码一点东西。」

「你会这样对待你的父母吗?」

「应该不会。我只能说应该。」

无论是最开始的计划,还是最后写小说的打算,我都没有想到我会在一个大风的夜里特意跑出来接受道德教育。腿上逐渐传来的冰冷的感觉总让我怀疑自己在做梦。

「来,我带你看看它的窝。」

她抱着猫朝岸边走去。下去几级台阶,有一个在两块岩石间用预制板搭起来的狭小空间。它很快钻了进去,蜷缩成一团。

「我前几年给它在这里找的地方。里面还有一些我的旧围巾,破棉袄。」她用电筒朝里照了照,「好看吗?」

「嗯。」虽然并没有能够看清那里面的样子,可我总觉得在这里表示疑惑或者否定是很糟糕的事情。

「你给它拍一张照片吧。」

「晚上手机的话可能……」

我本想拒绝,最后却鬼使神差地应了下来。稍微调整了一下镜头,按下拍照后拿了起来,果然是光照不均的样子。

「你没有专业的相机么?」

「没带,被我扔家里了。」

她似乎从来不在意措辞,几乎是以一种现代人决不能接受的语言在进行着交谈。

「我其实家里也有一个相机,不过是个傻瓜相机,比手机稍好一点。只是很多年没用了,可能都坏了吧。」

她开始往回走,我心里暗自感叹着这一切终于要结束了——我大概能回到我的石桌旁,继续去写我未完成的故事。


那故事是关于一张明信片的。

从我很小的时候开始,我就发现我自己身上有一种奇怪的力场。说出来大概会让人感觉奇怪,但每当我希望把自己的生活变得略微有一点戏剧化的时候,剧本总是会超出我的预料。

当然这其中或许有某个不知名的剪辑师作祟,强化了我那些特别的记忆。可是离上一次这样的事情发生,确实还没有多长时间。那天夜里,大概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不然就是由于例常的对生活的厌倦,促使我爬上学校天文馆的屋顶。那地方其实并不难上去,只需要用螺丝刀把玻璃下下来,然后向上爬一下就可以上去了——后来因为那个螺丝掉了,甚至连螺丝刀都不再是必需品。但除了情侣之外,那里其实很少能够遇到别人,至少我没能够遇见。

随后就是在屋顶上来回踱步,看着对面亮着光的教学楼,想象自己真的离开了建筑之中的生活。大概就是偶然间,我擡头看了看天空,发现那天夜里星星的光甚至能够被我重度近视的眼睛所感知。我并不能清楚地感受到那些亮点的意义,可我就这么一直擡着头,慢慢地,将身体的中心下移,直到贴近地面。

我的手边似乎有什么东西。我尝试着将它抓起来,是一本书——《未来是一只灰色海鸥》,我后来打开了手机的闪光灯,看到了它的名字。

也就在闪光灯打开的时候,那张明信片就从里面掉了出来。


「你哪一年出生的?」

走回自行车旁,她转过身来问我。

「九八年。」

「我是七九年,那我们差……」

「十九岁。」

我感觉这段谈话不会就此结束,至少不会因为停留在一个简单的数字上。

「差不多二十岁了。我来这里也快二十年了。」

「在这个学校二十年?」

「不是,在北京。我〇九年才来的这个学校。最开始听政治学,后来是哲学,现在是经济学。经济学并不是很好学,你觉得呢?」

「嗯。我不是特别有暸解。」

「你觉得什么是仁慈?」

「仁慈?」

「嗯。比如说,我的表弟一个月挣一万多块,可是分文都不给他父母。我一个月挣三千块,还要每个月给他的父母一点钱,你觉得这是仁慈吗?」

「我不知道。」

「那赡养自己的父母呢?」

「应该不算。」

「可是仁慈的人一定会赡养的是么?」

「大概是的。」

「我表弟就是从小被带坏了。只知道不停地索取,一点点付出都不愿意。他的父母——如果不是看在他们原来供养我的爷爷奶奶的份上,我也不会去赡养他们的。」她的手捏着自行车的刹车,「他的妈妈,就是我婶婶,因为我从小被爷爷奶奶养大,经常骂我。我很多年都不敢回去过春节了。可是我还是每个月寄钱给她,赡养他们两口子。因为我觉得他们可怜。」

「可怜?」

「他们都已经快六十岁了。天天下地干活,而且还特别卖力——不是普通的卖力,是不要命的那种。我是真的觉得他们特别可怜。」

「嗯。」

「他们家女儿人还好,嫁在西安。可是一家一个月几千块钱也只够四口开销——他们家生了两个孩子——这个我倒是还能理解。可是你要说几千块钱一个月一两百块都挤不出来,这也不太可能——只是她人还是挺好的,时不时会给她妈妈买很多东西寄回去——你觉得这种教育有什么恶果吗?」

「陷在某个循环里?」

「这些东西,就是恶果。让我一个负着一万多外债,每个月只有三千块收入的人去赡养他的父母,他自己就过自己的日子——我不知道他有没有任何一点点想法,大概没有,他们家的人都是那样,他妈妈从来不骂他,就算他要光他们家里的最后那点钱,好像所有的气都要撒到我头上。我都不知道我为什么这样。」

三千块,为什么要这样——我突然想起了什么。

「你住在学校里吗?」

「我在外面租房子住。一个人,一个月六百块钱。你看看我三千块,房租六百,再给他们五百,这点钱我不知道在这里要怎么办……」


所以她确实是一个人。不是之前那个带着孩子肆意妄为的女人,不是那个大概是伪装的要出国的教授太太。


「你觉得我这样做是善良,还是感恩呢?」

「善良?」

「我也这么觉得。我不知道有什么特别的恩,除了他们赡养我的爷爷奶奶,但那个就是他们应该做的,」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其实原来我周围的人就一直说我善良,可是那时候我也并不会想要赡养婶婶他们,我觉得那不是我应该做的。」

「嗯。」

「后来我生了一场大病——其实我的颈椎和腰椎一直都不好,但是那次是真的生了一场大病,从一一年到一三年,我几乎很难下床来。我打电话给家里,我的爷爷奶奶,我的婶婶,我的外婆,没有一个人开机。他们都不会搭理你的你知道么?除非你是去送钱去。

「我最后打电话给我那些同学。他们,你也知道,大部分肯定都不会愿意的,有的推脱一下,有的直接就把电话挂了。就是有一个人,特别善良,她借钱给我,一万多块,她应该不指望我还的——你也知道,我这点收入,不太可能还得起。可是她就是借给我了。她大概就是觉得我可怜,直接给我说如果还不起就不要还了。

「那场病之后,我就欠了一万多块的外债。但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就比原来善良了。我开始每个月给婶婶他们寄钱,开始做点别的事情。那之后我去听哲学系的课,发现都能听懂了,我大概都能明白他们在说什么。可能哲学就是需要不断下挫才能学会的,我在那之后就学会了,然后现在觉得都没什么意思了。」

「嗯。我或许还没经历。」

「可能会有,也可能不会有。很多事情都说不清楚。那种开悟的感觉,就是一瞬间而已。佛教里面说的空,老子庄子说的齐一,都是这样的。就在那个瞬间之后,你好像就什么都明白了。善良了,至少比原来善良了。」

她将自行车脚架放了下来。


「你看到那个女飞行员的消息,你觉得难过么?」

「有一些。」

女飞行员。好像偶然看到过有人在讨论,但我并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说到这个。

「我那时候觉得非常难过。你知道么,有两种东西,一种叫天灾,一种叫人祸。这个就是天灾,世界上也经常会发生人祸。」

「嗯。」

「有时候它们都差不多。都是在想方设法地摧毁你。她遇到的是天灾,我遇到的更多就是人祸。在我生病的时候,他就一直阻挠我,不让我治病。我去找一个医生,他就威胁那个医生,不让他给我治疗。」

他?

「你能想象吗?他不让我治病,我那两三年就只能一直拖着,我一直觉得我好像就要没有了。他就一直把我当敌人,害怕我做出什么事情来。可是他从来没有想过,如果没有我,他怎么可能会有今天这样的权力。如果当初不是我有那么大的名气,也不会像今天这样。可是他……他一直都是那样的,什么都不知道。我们最开始的时候他不是这样的。可是后来不知道为什么,他就变成了这个样子,开始责怪我,当我是他的敌人,把我逼上绝路。可如果没有我的才华,他怎么可能走到今天?看见那个女飞行员的死的时候,我一下就觉得自己好像也死了。我好像就是那个人,只是她的死是天灾,我的死是人祸,我们都是一样的。我不知道为什么,但好像我就是这样的。有一段日子所有人都对我好,有一段日子所有人都对我不好。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我就是感觉我好像有什么不太一样的地方。我不知道以后要怎么办,我什么都不知道。所以我在这里,所以我还在这里,我就是想以后能做点大的事情……」

她开始喘气,好像已经消耗了周围所有的氧。那些从她口中呼出的气体,就这样隐藏在空气里,只有为数不多的一点,附着在那辆女士自行车上,凝结成水汽。

「我很多年都没给人说过这么多了。」她推车离开这片草丛,「其实也会说。可是就算有时候说了,也没有人能听懂。」

「你不要告诉别人,什么都不要说。」

她骑上车,向西边去了。

我站在原地,看了看月亮,据说是七十年来最大的一个月亮,然后又看着她在那排路灯下一点点变小,直到彻底躲藏在一个弯道的背后。

东边没有路灯,只有纯白色的雾气在照亮路面。

我慢慢朝回走去。我的四肢好像变成了冬天的一部分。

我觉得她好像疯了,好像我也是。

其他

这大概是我今年第一篇完整结束的小说。

我也不确定它是不是真的结束了。

可是从我的记忆来说,确实是如此收尾了。

虽然有不少虚构的成份(大致为了成为一个能够阅读的故事),可是总体来说它仍旧是一个Non-Fiction的作品。

在我今天写下最后的几个段落之前,我去了昨天夜里的那个地方,看望那只杂色的猫。

我忘记了它的名字。在旁边等了半天却连一点声响都未能听到。

临走的时候,我忽然想起了什么,然后在音乐软件里搜索了一下,最后用一首歌(Silent Night)把它叫了出来。

不得不说,这很缺乏真实感。

我现在也这么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