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李夫人

蘇小姐近來有些憂鬱。這種奇妙的感覺在那時節還不是很流行:這一方面是因為大家都吃得飽穿得暖,犯不著憂鬱;另一方面則是因為吃不飽穿不暖的窮光蛋們日日為生計發愁,沒功夫坐在窗子前面憂鬱。由此我們可以知道,憂鬱是個富貴病,而蘇小姐顯然是個吃得飽穿得暖的傢伙。

「日子過得也不錯,有什麼好憂鬱的呢?」

蘇小姐旁邊的小東西就經常這麼問她。言下之意是讓蘇小姐說說自己是怎麼想的。可蘇小姐似乎不大聽得懂,每次都很嚴肅地回答說:「我只是憂鬱而已,不要再安慰我了。」這時候小東西如果繼續問的話,蘇小姐就放話說要把他燒了,讓他再也張不開嘴。談話最多就進行到這一步了。蘇小姐以為那小東西是要來安慰她,告訴她要少些幻想,多知足,卻沒想過那小東西只是無聊了,想學蘇小姐的父親寫兩首詩,就來找蘇小姐借一些「感情」用用——其實小東西完全可以直接告訴蘇小姐他的想法,可他又怕蘇小姐生氣,或者最後在桌子上跳一整天寫出兩首破爛東西被她笑話。

小東西也不太清楚他對蘇小姐是什麼感情。若說是當作母親,他心裡那點淡淡的感情便不大過得去,何況他是李大人家的婢女和一個方士的結果,並非蘇小姐所生;若說是當作情人,他又覺得對不起李大人——雖然李大人也希望他這麼乾。小東西不太敢想這些事情,首先是怕自己抑制不住那一點點的感情,被蘇小姐燒了,其次則是因為他每次想起這些事情就會生出自己把自己燒了的衝動——他不知道自己生下來有什麼用處——李大人的婢女,就是幾個月之前和李大人在花園亭子里敦倫的那位,把自己造出來大概是要讓蘇小姐和李大人「和離」,好遂了她的心願;而李大人知道這件事情之後也只是裝糊塗,說這世上哪兒來什麼牛鬼蛇神的。只有蘇小姐還是一如往常,一點反應都沒有,沒說話,也沒任何動作,就像是沒聽見一樣。小東西想蘇小姐這是過度憂鬱了。可能腦子里在醖釀一首詩,然後不經意間嚇退整個大唐的詩人們。

可蘇小姐似乎不是這麼想的。之所以說「似乎」是因為蘇小姐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整天在想些什麼。蘇小姐只知道自己是憂鬱的。而這種感情沒辦法同別人說,更不可能像父親最愛的詩人們那樣寫成幾十個字——蘇小姐也會寫字,小時候就寫過兩首懷春詩給父親看,可父親說這詩如果不是寫大唐的氣勢恢宏或者自己的窮困潦倒就不是好詩。雖然父親沒有評價過她現下的生活,但蘇小姐覺得,日子過得好好的還無來由的憂鬱,肯定是最下一品的感情。所以她只敢告訴小東西她的心情,如果有其他人,比如說李大人,問起她的事情,她就說她最近有些不適,需要多休息一下。

二 蘇大人

蘇小姐的父親原來不姓蘇,而是姓李,叫李丕。這名字一看就是三代貧農出身,因為只有窮光蛋們才會被書生們騙到,以為起個賤名字就真能多些福氣,再多兩個孩子幾畝地,過得跟村長一般。李丕很小的時候就意識到了這個問題。那時日他剛聽得懂話,複雜一些的都還要在腦子裡面處理一下才能明白過來,但村子裡面的人似乎都很喜歡他,天天叫喚著他的名字,雖然每次都是面色漲紅的大喊出來,甚至有時還一邊叫著他的名字一邊打起來,可李丕還是覺得很高興,畢竟在偌大的村莊中有著一些存在感還是很不錯的事情。不過後來他漸漸發現他們似乎並不是在叫他,他每次應著對方聲音過去對方都不理不睬,只讓他趕快回家吃飯。李丕想自己大概是太小了一些,等長大一點別人就會搭理他了。於是等他再大一點的時候,他終於發現他的名字是個罵人的詞,並由此對父母產生了一些懷疑。

他想自己要是父母親生的,那父母肯定就被別人騙了,起了這麼個名字;假若不是父母親生的,那他就必須要費些力氣去找自己的親生父母——兩相比較,這後一種可能性要更麻煩一些,而且十歲不到的李丕無法實現,所以李丕就很自然地相信了前一種可能。

但這並不意味著李丕接受了這個現實。他想自己的父母被可惡的書生們騙了,害得自己一輩子抬不起頭來,那自己就要去當個道士,每到趕考的日子就跑到州城大街上坐著,讓書生們「破財消災,求個吉利」,然後再告訴他們今年肯定「沒個結果」,還得「再等等才是」。他覺得這樣的報復足夠了,如果運氣好的話還能掙到不少錢。可問題就在於李丕並沒有見過道士,他只聽父母說過道士會把書生騙得團團轉,說些稀裡糊塗的話——反正中不中,中個秀才還是榜眼,那道士都沒明說,但又都說了,沒辦法不相信的。李丕這時候有些難受,想自己好好的苗子,只因為找不到好師傅,就快被埋沒在這地裡了——父親說他如果不考功名或者離家遠游的話,過兩年就要下地乾活了。他想到自己再過兩年就要變成父親那樣的人了,不禁感到害怕,每日都躲在房間里,對著窗子發呆。

李丕在窗子前發呆的場景和蘇小姐的有些相似,甚至兩人連心情都是近乎相同的。這當然是遺傳學又一個很好的證明。但蘇大人,也就是老了的李丕可能不會承認這一點。他以為自己這感受是有根有據的,並不是憑空而起,就算是有些「憂」,也絕對沒有「郁」。總而言之就是自己的女兒比起自己來實在是不夠爭氣。不過諸位也看出來了,以上的辯解都沒有什麼效力,最多只能算作補充材料。李丕和蘇小姐真正的不同之處在於蘇小姐的憂鬱已經持續了整整一年,而李丕對著窗子的日子,只五六天不到就結束了。

結束憂鬱當然不是因為想開了(我想憂鬱是不那麼容易自我治療的),也不是因為找了鄉里德高望重的老人喝了些心靈雞湯,只是因為李丕的願望實現了:那村裡來了一個道士,穿著黑白色袍子,眉毛濃密,肩上背著個旗子的貨真價實的道士。

那道士在村子里走了很多圈,不過因為來錯了時候,村裡並沒有發生什麼邪乎的事情,也沒有讀書人,所以一直沒什麼收穫,只得來回晃蕩。李丕看見那道士在村裡受了冷落,很是難受,想要衝出去找那道士拜師,又想為人應該有些矜持。心裡糾結許久,直到看那道士快要走了才衝出去,伸手就把自己積攢的幾個銅板一道給了道士,當做「拜師費」。道士看了也很激動,心想自己出來這麼多日子,還是第一次摸到別人給的錢,一高興,就只收了一半,沒等李丕說話,把剩下一半塞到他手上,說:「小孩子一半就夠了。」說罷就伸出右手,閉上眼睛,在李丕的臉上摸來摸去。

李丕本想解釋說自己這是想拜師,不是來受騙的。可那道士氣勢十足,在臉上揉按的力度也剛剛好,就想等他全部弄完再解釋,反正總是有機會的。那道士不久就摸完了,把手收回面前,正準備扳手指算一算,突然發現自己手上全是李丕臉上的油脂,膩得厲害,就一邊用道袍擦手,一邊問了問李丕的生辰年月。等到手差不多乾淨了,就閉上眼睛算了起來。又過掉幾片葉子的時間,道士忽然睜開眼,雙手搭在李丕肩膀上,問他:「你卻是叫什麼名字?」李丕小聲地把自己的名字說了出來,道士聽後大喊一聲,然後連忙用袖子捂著嘴,說:「小兄弟我之前看你面相,本就是大富大貴了,再算你生辰八字和你的名字,那是飛黃騰達之命啊!」說著咽了咽口水,「你若沒有騙我,那我也不騙你了,我掌這技藝這麼多年,就沒見過你這麼適合念書的人……」話說到一半就吞了下去。等李丕有點反應,臉上表情有所變化之後,他就繼續說:「你聽我一句勸,我這裡有幾本書,都是考舉用的,你要就拿去,隨便給我幾個銅板就好了……」

三 周秀才

周秀才來找蘇大人的時候,大人就在想著這些事情。蘇大人覺得之前那個道士騙了自己,自己既沒有大富大貴,也沒有飛黃騰達,只是在這鬼地方做了個縣令,每個月拿一隻手都數得完的俸祿,著實可憐。而且蘇大人也並不明白自己當初是怎麼想的,竟被那道士騙去買他的舊書,當了個書生,還放棄了當道士這個明顯更佳的職業——大概是害怕摸別人的臉吧,大多數人,每天在地裡乾活的農民和整日在屋裡看書的書生,他們的臉都是油膩膩的,臟得要死——蘇大人近些年每日洗四五次臉,面部狀況改善了不少,終於可以這麼說了。

蘇大人還是不太願意承認自己被騙了。縣令要是都被騙了,這個縣該要怎麼辦呢?何況那受騙的程度:為了趕考,偷著把家裡的鋤頭和犁都賣給了鄰村的,最後落個一事無成的下場,實在是不好聽。所以,就算是為了縣里的百姓,蘇大人也不能被騙了。只能是命運捉弄,因為蘇大人變成了蘇大人,而不是李大人,名字改了,這命就完全不一樣了。

蘇大人每天早上起來都會進行這樣的思考。這一方面有助於改善蘇大人的心情,另一方面也可以消磨一下蘇大人的起床氣。這事情雖然經年累月的,但似乎完全沒有越來越熟練的樣子,蘇大人近兩年甚至覺得自己想這些事情花的時間越來越長了。他有時候會突然懷疑起自己的想法,陷入痛苦之中,但一想到縣里的百姓,又會奮力振作起來,直到說明本縣縣令沒被一個道士騙過為止。但今天的情況似乎不太妙,蘇大人的腦子轉來轉去都搞不明白從前發生了什麼。他的心情異常的糟糕,起床氣的密度也越來越小,逐漸膨脹升騰起來了。

周秀才推門進來的時候就是這樣的場景:蘇大人坐在窗子旁邊,望著窗外,屋子中心的檀木桌上擺著一個小香爐,房間裡面煙霧繚繞,有一股子燒柴草的味道。周秀才有些慌神,一是因為他敲門沒人應,他是直接推門進來的,二則是因為他看到滿屋子的煙霧,總覺得著了火,而蘇大人坐在一旁動也不動,十有八九是中了毒了。他想衝過去把蘇大人弄醒,救上他一命,可轉眼又想到蘇大人家裡藏的那些書——要是大人死了,他再娶了蘇小姐,就全歸他了。周秀才覺得這事情說不定會改變他的一生,應該好好考慮一下,然後就站在房門口,對著蘇大人犯起了愁。

現在我們可以說,周秀才和蘇大人一齊陷入憂鬱的那個場景有著一些「禪」的意味,如果那時候正好有個修行者路過的話,說不定還能從中得到一些啓發,悟出「眾生與我皆是他人」這樣的道理來。可是我們知道,當局者永遠是謎的,這屋子里的兩個人都不能夠理解這個場景,只是一邊吸著煙霧一邊望著別的什麼東西——周秀才望著蘇大人,蘇大人起初瞳孔沒有對上焦,所以眼睛裡面一片花亂,只有灰白色的氣體,後來慢慢聚集到窗子上,從反射過來的光線里望見了一個模糊的人影。這事情若是繼續這樣發展下去,兩人很可能就要這樣飛升了,因為蘇大人並沒有點那香爐,是它每天早晨自己燃起來的,肯定是上天與蘇大人相感應的結果,再加上這樣對望的場景頗有些神仙志怪的味道,就只差找個雜記家寫成飛升故事了。但我們知道,直到今日,蘇大人和周秀才還活著(儘管身份已有些不同了),所以那一天兩人肯定都沒有死。換句話說,因為周秀才進來以後忘記關門,屋子里的煙霧很快就散去,兩人的目光在那扇窗戶上忽然相遇,結束了整個場景。

最先開口的是蘇大人,他雖有些慌張,甚至有種被周秀才看破了的感覺,但從官這麼多年,不論怎麼說都比那書生要好上些,就壓了壓心火,問:「你找我何事?」周秀才確乎被嚇到了,但又覺得今天的蘇大人不太對勁,好像被什麼東西上了身,心裡慌張,把想說的事情全忘了,就怯怯地答道:「我就來找大人隨便談談。」蘇大人一聽這周秀才好像在打太極,就繼續試探道:「你要有什麼事情就直接說吧,不要磨磨蹭蹭了,我午時還有事要辦。」周秀才收到了鼓勵,看蘇大人面色也好了一些,組織了一下口舌後便說:「我今日是想來借點銀子上京趕考的。」蘇大人一聽這話就松了口氣,說:「你去帳房哪兒取些就好了。我們家這點銀子還是有的。」頓了頓,又補一句,「若是沒事你就先回去了吧,我再打理一下也要出去一趟了。」說罷就轉身去把香爐蓋上,推開窗子。周秀才看這情景,就快步走回自己廂房去了。

周秀才在廂房裡回想今天早晨發生的事情。他已經有些日子沒去找蘇大人了。剛住進蘇大人家的那兩年一兩日就要去一次,讓蘇大人解答一下看書時遇到的問題。近幾年就少多了——上一次就已經是清明過後,大概三個月前的事情了。周秀才覺得大人已經漸漸地糊塗了,很多東西記不清楚,記清了卻也講不出來,脾氣也遠沒有原來好,時常衝著傭人發脾氣。不過這次談話倒是頗有成效(要到了銀子),至少扭轉了一點點周秀才對於蘇大人的看法。

周秀才覺得今天早上蘇大人的臉色不太對勁。雖然有些煙霧在作祟,但他覺得就算除掉那些煙霧,也還有些陰鬱的東西在蘇大人的臉上埋著。他回想了一下,想起原也曾見過大人這樣的表情。那時候他才八歲多一些,偶然從蘇小姐那裡拿到了一本蘇大人家的家譜(蘇小姐去偷來的),發現前面的紙張全都被撕掉了,只剩下蘇大人和他父親那兩頁有字,而且他父親還姓李。周秀才覺得很奇怪,就拿著家譜,興衝衝地跑過去問蘇大人這是怎麼回事。然後蘇大人就露出今天早上那樣的表情(或許還帶一點淡淡的鐵青色),很生氣地對他說那不過是三代返祖而已,沒什麼奇怪的。又問那家譜是哪兒拿到的。結果還沒等他話說完,周秀才就被嚇得哭了出來,然後跑到自己屋子去了……

想到這裡周秀才就明白過來了:大人那個表情是在為他的無知感到憂慮和憤怒。大人還是很關心他的。周秀才覺得心裡有些暖意,從而想要好好向蘇大人表達一下自己的心情。他坐在床沿上,想了想,決定從第二天開始,每天破曉就去蘇大人門前讀書給他聽,等巳時蘇大人醒了,就親手給他一篇自己寫的詩文,直到蘇大人滿意為止——蘇大人每天午時都要去衙門,早些去他那兒是很有必要的。

四 蘇小姐

蘇大人說今天要找蘇小姐好好談談,是很重要的事情,讓蘇小姐千萬不要再往外跑了。話是這麼說,可蘇大人知道,女兒肯定還是要跑出去的。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這個天下從誕生的那天起就日日朝著陰盛陽衰的方向發展,尤其是武後當了朝的那段日子,女人們差點就要起來造反,要求一妻多夫了——準確些說的話,女人們確實這麼要求了,只是這要求沒辦法實現,武後放寬了對和尚們的限制,不想耕地的男人們都跑到寺里去剃頭了,男人本來就不夠用,哪兒來餘力一妻多夫呢?

不過這兩年街上的女權主義者們又多起來了。這也是玄宗乾出來的事情。起初,也就是開元年間,玄宗要求寺里的和尚們也得交稅,還強迫大唐的和尚們還俗(最後只留下了一萬多個) ,一下就平衡了大唐的性別比例,這就給了女人們宣揚自己主張的機會。不過這也還不是重點。真正令女人們振奮的是,玄宗是愛上了一個姓楊的姑娘,把她娶了之後還莫名其妙地當了妻管嚴,於是君為臣綱,父為子綱——總之按著三綱五常,全國的男人都該當上妻管嚴了才對(女權主義者們就是這麼論證的),好在玄宗本人也沒有承認過自己是個妻管嚴這件事,所以舉國的男人們還有著一線生機,苟延殘喘一段時間。雖是這麼說,可天寶年間的男人們心裡都有著這道梗,總擔心自己到了某一天就忽然變成了妻子的男寵,每天日服侍妻子的起居。

不過蘇大人一直都不是他們當中的一員,他總覺得這沒什麼大不了的,女人們嘛,上上街,寫寫詩,搖搖旗子,反正鬧不起什麼波浪來,過去了就過去了。可後來的某一天,蘇小姐突然跑進衙門裡來,說她同時愛上了兩個男人,準備和他們一起成婚,說完還把兩張婚約拍在案上,直勾勾地盯著蘇大人,等著他答復。那時候剛到未時,衙役們都還沒來,只有蘇大人一個人坐在案前打瞌睡——他每日都早早被周秀才吵醒,正準備哪天去給周秀才說說,卻又沒想好措辭,生怕把周秀才氣得上了吊,鬧得自己不乾不淨的——可能蘇小姐的力度有些大,蘇大人猛地就醒了過來,本想發火,看到蘇小姐的臉,恍的一下想起她母親來,心裡一下就軟了,甚至還有點害怕,就輕聲輕語地問她:「怎麼突然跑過來了?」蘇小姐於是把自己所有的想法全都說了出來,蘇大人一邊聽,心一邊就涼了下來。他突然覺得玄宗這一輩子就算是毀在這件事情上了。女人怎麼能找兩個男人呢,可不是只有西邊的蠻子們才幹這種事情嗎?自己的女兒就要成個蠻子了?蘇大人忽然覺得自己得了什麼病,虛弱得不得了,等稍稍鎮定一點了,就對蘇小姐說:「你先回去吧。再好好想一想。只要官府那邊允許了就行。」蘇小姐聽這話也沒再爭辯,就乖乖回了去。蘇大人心想自己就是官府,只要自己不允許就行了,等晚些回去就敷衍一下她。可想了想又怕蘇小姐跑去問更大些的官——問倒是不怕,肯定不會許的,只是萬一別人聽說了,自己以後還怎麼做官?蘇大人想到這裡頭皮一陣發麻,還是決定不提這件事情,除非蘇小姐再來逼問或者自己有了辦法……

蘇小姐在父親房門口坐著的時候有些迷糊,不太清楚父親想要說什麼。總覺得可能是和最近自己上街太多有關的——她最近每天要出去兩三趟,告訴父親是去買東西,其實是去會住在南城的李公子——畢竟父親也讓她今天不要到處亂跑,所以大概就是這件事情了。

蘇大人還沒回來。已經是巳時了,蘇小姐覺得父親應該回來了才對——話說得這麼不確定是因為蘇小姐也不太清楚父親的作息,他們的生活有兩三個時辰的時間差,常常是蘇小姐出門的時候蘇大人還在床上,而蘇小姐回來的時候蘇大人已經入睡了。前些年還好,蘇小姐每天早晨要去父親屋裡幫他點香,還能看上一眼。後來這任務交給家裡婢女了,蘇小姐就很少見到父親了。對此,蘇小姐沒什麼特別的感覺,只是這兩年父親越來越忙,蘇小姐在街上晃蕩(現在是同李公子幽會)的時間也越來越長了。

蘇小姐於是想起了十多年前,父親還不是很忙的時候,每天帶著自己和周秀才讀書,或者跑出去遊山玩水。有時候母親也去,就跟在父親後面,告訴父親應該往哪裡走,如果父親不聽她的她就去揪父親的耳朵,直到父親認輸了為止。蘇小姐覺得父親很怕母親,但不怕自己。這種感覺在母親死了以後更為明顯了。可能是因為蘇小姐不會揪父親的耳朵吧——母親也曾教過她,可是她總是學不會。蘇小姐記不得自己叫什麼名字了。其他人叫她蘇丕女,父母叫她姑娘。但這兩個都不是名字。蘇小姐想自己大概是沒有名字的。也就因為這個,她從小就很佩服有名字的人。這個角色一開始是父母,後來就是周秀才。

周秀才住進家裡的第一天就把自己的名字說了出來,這比父母要乾脆利落不少,而且他的名字也很好聽。周簡月,乾乾淨淨的,蘇小姐很喜歡,也因此對這個傢伙生了些興趣。

過了沒幾個時日,蘇小姐就知道了不少事情。比如周秀才是父親的遠房親戚,今年年初忽然哭著鬧著要念書,父母實在受不住折騰,就把他送到了蘇小姐家,寄住在廂房裡,等他去考功名;又比如一個道士給周秀才算過一掛,說他一定會考取功名,飛黃騰達,做比父親還大的官……

因著某種說不清的緣故,蘇小姐就這麼喜歡上了周秀才。又因為那緣故無論如何也說不清,所以蘇小姐的喜歡是真是假也很難分辨。但不管怎麼樣,我們知道,那之後不就,蘇小姐就給周秀才寫了兩首詩,還附贈上了一張婚約(寫得不怎麼正規),周秀才看了以後把它們都還了回去,可是在每張紙上都摁上了手印。這事情如果放到之前,或者之後的朝代,這兩個人的一生恐怕就這麼定了。可是這事情發生在大唐,所以就只能當成兩個小孩子的兒戲——除了當事人,並沒有誰會當真。

蘇小姐坐在台階上的時候好像突然聽到了周秀才讀書的聲音。這聲音她原來最喜歡聽,幾乎天天都要跑過去專程讓周秀才念給她聽,但現在卻感覺有些厭煩了。這有些像是暴飲暴食之後的厭食症,又像是厭屋及烏這類的併發症。總而言之,對周秀才的點點厭惡和對他讀書聲的厭惡是同時出現的,大概就是在蘇小姐發現周秀才其實沒什麼秀才以後。但這種情緒在某個時刻又消解過。大概就是一兩年前,蘇小姐給了周秀才一封和離書,讓周秀才簽了,他們兩個就從此各尋一處了。誰知到往常文弱的周秀才那天異常的剛硬,只看了一眼就把那封書信給撕了,還讓蘇小姐不要再亂想。這在一段時間內抑制了蘇小姐的厭惡,但副作用也很明顯,當蘇小姐再一次討厭起周秀才的時候,她連一封書信都不願意寫了,只覺得原來摁下的那些手印都沒什麼大不了了,反正只有周秀才一個人當真了……

蘇大人的出現有些突然,幾乎是一下子就從背後推門出來了,不是從院子裡面慢慢走過來了,因此下了蘇小姐一跳。這是蘇小姐兩三年來第一次和父親在這地方遇見。蘇小姐想父親最近可能有些疲憊,所以早上要偷偷閒,多睡一會兒。她在等父親說話,讓她進屋裡去談談,可父親拍了拍下擺就坐到了她旁邊,也沒板著臉,輕輕對她笑了一下,說:「你終於回來了啊。你知道我今天找你有什麼事嗎?」

「我今天沒出去,一直在這兒等你。」蘇小姐有些怨氣,「我也不知道你有什麼事,不過還是快些說吧,我未時還要出去。」

「你上次給我的那兩張婚約,我都看過了,兩個人一起肯定是不行的,官府那邊我已經幫你打聽過了……」蘇小姐沒想到是這件事情,正想解釋,父親卻又繼續說,「你先不要著急,等我先說完吧。

「現在是大唐了,總歸和原來不一樣了,你告訴我你有相中的人,那我就不再給你尋了,只是你看中的人我終要看一看才能放下心來。

「那個周秀才,住在我們家那麼多年了,你也知道吧,他的品德,我看不過去啊。很小的時候就去我的房間里偷我們家的家譜來看,我問他哪裡拿的他還不吱聲就跑。最近還天天清早就在我門口念書,有意折磨我——就算不是故意的,就說他念書這事情吧,你猜是為什麼?只是因為在路邊找了個道士算了一卦,說他適合考功名,他就硬要考功名,可他父母又大字不識一個,這才來我們家寄住的。你說被小小一個道士給騙了,他不傻嗎……」

蘇大人對蘇小姐說了有整整半個時辰話,因為內容大多重復,所以蘇小姐並沒有全部聽進去,而我們也並不能知道蘇大人後面說了些什麼。但如果要做出一些猜測的話,我們知道,蘇大人肯定是傾向於李公子的,不然蘇小姐也就不會變成李夫人了。至於原因,大概有二條:

其一是從兩人的名字上就能看出來的:一個是秀才,一個是公子。前者還需要好好念幾年書,才有點可能能夠養活一家人,而後者即使是每日在家裡好吃懶做也不會餓死。再者,我們知道,秀才考取功名之後才能勉強躋身上流社會,而公子只需要會寫兩句風月文章就可以在富人中佔得精神上的制高點,風光無限。總而言之,不管怎麼看,公子都比秀才要高級不少。

其二則是因為周秀才姓周,而李公子姓李。前者和蘇大人沒什麼關係,後者則可以讓蘇大人的孫子和蘇大人的父親一個姓,讓蘇大人這根獨苗子不至於被母親一直記恨著。

當然這後一個原因蘇大人恐怕沒有給蘇小姐講:因為是蘇小姐可能不太聽得懂,當然她若是聽懂了就更糟糕一些。所以蘇大人最後說服蘇小姐的可能就是一句話:「我覺得李公子對你的感情,比周秀才的,要更深一些。」

「我知道的。」蘇小姐說,「從他們寫給我的詩文我就看出來了。」

「那就好。」蘇大人忽然松了一口氣。

五 李公子

李公子覺得自己的事情快要成了。蘇大人已經回了信,說過些日子就來家裡提親。而蘇小姐,就是那個脾氣不怎麼好的女人,似乎也同意了這事情。後面,後面似乎就沒什麼事情了。等著成婚以後,拜託蘇大人的丈人去給他謀個一官半職,再給點銀子把周秀才安頓了就行了。

不過這件事情對李公子來說,最大的意義還是在於他的母親終於不必再成天與他慪氣了——她一直說他這麼遊手好閒下去會把這家給敗光,壞了他父親的一世英名,但李公子總覺得他父親靠収地租攢下些錢,娶了母親,也沒什麼英名可壞,再加上這家裡的錢,從父親死了以後,他連碰都沒有碰過,全在母親手裡,要敗也是母親敗的,和自己有什麼關係呢?要認真算來,從父親死後,李公子恐怕只有買婢女的那筆錢算是「亂花」的——當時她在路邊呆坐著,李公子問她在做什麼,她就說她殺了她父親,然後要賣身葬父。李公子從來沒見過這樣的人,就給了她幾兩銀子,讓她去把父親安葬了,可她収了銀子就跟上了李公子,說自己家裡誰也沒死,還說要給他一輩子做牛做馬,然後就再也甩不掉了。

說回正事吧。其實最開始,李公子的母親讓李公子去追求蘇小姐的時候,李公子也不太樂意。雖說李公子坦誠自己是有些花花公子的意思,但那時候心裡面正好有個人,就是再怎麼樣也騰不出地方來。可李公子的母親偏要啊,哪有什麼辦法呢?母親說什麼便是什麼了。至於之前的那個情人,雖然天天說著只要他變心就把他殺了,但也從來沒動過手,所以李公子沒什麼好怕的。他只想打個太極,彼此平衡一下就好了,兩個女人總不至於你死我活的吧。想明白以後,李公子也就按照母親要求,想方設法地同蘇小姐產生些聯繫。

李公子起初覺得這事情根本就沒辦法做成,也就沒怎麼費心力去做,安安心心的做自己的公子哥。可事情突然就變了起來,幾天以後,李公子就在一次詩會上同蘇小姐「認識」了,並且在那天晚上讓朋友多灌了蘇小姐幾杯羅浮春,一個人把她攙回了家。李公子讓蘇小姐家的婢女把蘇小姐扶進屋裡,隨後就往外走,一邊走一邊打量著這個說不定會歸自己所有的院子,想著要怎麼辦才能把這事情做成——他已經有些信心了,覺得這可能真的是緣分。結果走到門口,突然遇到了一個瘦高個兒,他想那可能是他們家僕人,就準備徑直走過去,結果被那人攔了下來,問他:「你是誰?」李公子心想這人敢這麼攔著他,八成就是蘇大人了,語氣也就畢恭畢敬起來:「我是蘇小姐的朋友,今日蘇小姐身體有點不適,我便扶她回來了。」「嗯?什麼朋友,我怎麼不知道?」對方好像有些生氣,在盡量控制著語氣。「可能您不太瞭解,我和蘇小姐認識很長時間了,時常見面的,經常切磋詩文這樣的東西。」李公子想這樣既可以表現自己和蘇小姐關係親密,也可以說明自己的品味,一舉兩得。「是嗎?」那人遲疑了一下,「你在這裡等我一下,我給你樣東西。」李公子有些犯糊塗了,不知道這是演的哪一出,就站在那裡等著。

那人回來以後給了李公子一沓厚厚的信箋,上面密密麻麻地寫著東西。李公子腦子更亂了,想這莫非是要他幫忙看看詩文?可他什麼也不懂,不知道怎麼辦才好。正著急,那人就說話了:「這些東西給你,你每次遇到蘇小姐就遞一份給她,就說是周簡月給的就行了。」李公子算是明白了一點點,原來面前這個是要自己幫忙當差使,正想拒絕,又覺得反正不吃虧,收來存著也好,萬一改日就又用了呢?於是便應了下來,拿著那些東西匆匆回去了。

那堆東西就在李公子的床下面堆了一兩個月,直到有一天他突然想起來這回事,就爬到床下面去把東西取出來,一張張地看過,這才發現自己撿了寶:那一張張的還真全是詩文,而且是李公子見過的最好的相思。李公子又讀了幾遍,決心把那些詩文都抄一遍,然後每日送一點,或者念一點給蘇小姐,再加上他母親教的小心思——他忽然覺得這事情十拿九穩了。

有關李公子與蘇小姐戀愛的事情是這樣的:兩人偶然相識,這本來就有些命運的味道。而李公子是個花花公子,一套手段總之是有的,再加上從周秀才那裡剽竊來的詩文,這段感情就好像真的成了命中注定一般了——至少是有些浪漫的味道。但我們萬萬不能說那周秀才就是這二人的媒人。這一方面是因為周秀才自己沒有這個意願,另一件事情是因為,最後把蘇小姐許配給李公子的還是蘇大人,所以就像李公子的母親說的那樣,只有蘇大人那兒妥帖了,這事情最後才能有個結果。

說起來很嚴肅,其實有什麼好擔心的呢?李公子知道自己肯定能過蘇大人那一關的——李公子的母親告訴他說,只要是個姓李的提親,蘇大人十有八九就會答應。這雖然有些誇張,但絕不是空穴來風。

我們知道,李丕那一年是偷偷上城裡來考試的,而他的手裡一共就只有幾本道士留給他的書,不可能考上,所以在揭榜以後,李丕就要回鄉。但問題就在於回鄉需要不少路費,他沒辦法湊齊,甚至連每天的吃點東西的碎錢都沒了。最後走投無路,就打算挨家挨戶地敲門,好求些接濟。結果剛敲開第一扇門,就被看門的拉了進去。他問那看門的是要做什麼。看門的就說請他諒解一番,他們家小姐有些毛病,關門不快些就會跑出去,又反問他敲門是有什麼事情。他如實說了。看門的人想了想,就領著他去找了蘇老爺。蘇老爺看著李丕,突然有些高興,讓下人先去打整一下他。等下人把乾乾淨淨的李丕帶上來後,蘇老爺就笑得合不攏嘴了。李丕心想自己這回怕是攤上了什麼大事情,卻聽到蘇老爺問他想不想找個官做,每個月拿銀子。李丕說哪兒來這樣的好事。蘇老爺就說只要他入贅到他們家,改姓蘇就行了。李丕說自己是家裡的一根獨苗,要是入贅了,自己家可就絕後了,母親肯定要打死他的。蘇老爺皺了皺眉,說他們蘇家也是一根獨苗,還是女的,如果李丕不肯入贅,他們家也就絕後了。李丕心想這也是道理,反正總有一家要絕後的,都一樣,就又問問他們家小姐是有什麼病。蘇老爺嘆了嘆氣,說找了許多大夫看了,都不知道是怎麼了,開藥沒用,針灸也治不好。其實也不是什麼大事情,就是有時候會忽然說自己是天上的神仙,地下的地母,過幾個時辰就緩過來了。這要用現代醫學來解釋,那就是說蘇老爺的女兒患上了精神分裂症。但李丕不知道這是什麼病,只覺得聽上去不是什麼大問題,說不定也還有治好的希望,所以就很快應了下來。之後本該大肆操辦一番,慶祝慶祝,可李丕那是入贅,蘇老爺家也是給瘋女兒找個女婿,都不是什麼光彩事情,所以李丕連蘇家祖宗墳上都沒去過,只喝了杯交杯酒,然後就從此變成了蘇丕。

本來事情到這裡都還很不錯的,可不久就有人把這事情告訴了他的父母。兩位老人本以為這孩子是死了,還準備給他辦喪事,連衣冠冢的地方都選好了,誰知道竟是這麼個結果——他的父親當場就暈了過去,救了半天沒能弄活過來,母親也從此落下了病,時不時就要托人來罵一趟蘇丕。

李公子知道這些事情的時候覺得蘇大人是個徹頭徹尾的怪人,連那樣的老婆都願意娶。又覺得蘇大人怪可憐的,和自己一樣,時常被母親辱罵。不過,他覺得蘇大人肯定對他的母親有種異樣的依戀,不然就是隨便罵罵,有什麼大不了的呢?他想恐怕蘇大人和自己是一樣的。他覺得即使蘇小姐和她的母親一樣,是個有病的人,只要他的母親說了,他也只能去娶他,沒別的辦法。

六 李大人的婢女

李大人的婢女聽到門外邊一陣響動。她知道那是送東西的人來了,便準備過去開門。可又突然想起來自己幾乎是赤身裸體的,全身上下只有那件剛穿上的裙子,就打消了這個念頭。她準備慢慢穿好衣服,等下一次那人來的時候再一並把東西收進來——說不定李大人也會因此過來一趟。到時候李大人就是第一個看見她穿禮衣的人了。她不禁有些心慌意亂,手腳也加快了不少,生怕李大人來早了,一開門發現她還沒打扮好。

裙子,抹胸,袖衣,中單,披帛,她把衣服一層層套到自己身上。雖然沒有鏡子,但她仍有著很大把握能夠把這身衣服穿得得體。這一方面是因為這身衣服本就合她身,另一方面則是因為她已經不是第一次穿這身衣服了。當然,第一次並不是給她自己穿的,而是給李夫人——那時候還叫蘇小姐——打扮的時候。蘇小姐因為是第一次穿這套禮衣,所以顯得很不自在,她為了刁難蘇小姐,還故意給她穿反了中間那層袖衣,等到臨行的時候才急急忙忙地換回來,急得蘇小姐臉上全是汗。

關於李大人的婢女為什麼要這麼做,我們可以說,這首先是因為她也喜歡李大人,並且對蘇小姐有些人皆有之的忌妒心。其次便是那身禮衣確實不太適合蘇小姐——兩肩看上去松垮垮的,披帛也太長了一點,幾乎要落在小腿上了。可就算是這樣,李大人的婢女還是很羨慕蘇小姐和她的那套禮衣。

後來她把這事情告訴了李大人,李大人於是說再給她訂做一套,等以後兩人成婚的時候穿。後來她也摸到了那身衣服,不論是布料還是做工,都比蘇小姐那套要好,就連那種青綠色,也比蘇小姐的要正上不少。這讓她相信李大人說的那些話都是真的,但也讓她越發羨慕起蘇小姐那套禮衣——畢竟是成婚用的,不像自己的,只能閒暇時候拿出來穿一穿……

她慢慢把細釵盤到頭上,又理了理頭髮, 一切就算結束了。

她想找個鏡子來看看自己的樣子,順便再調整一下頭上的簪子,但在箱子里翻了半天都沒找到。說起來也是正常的事情,李大人把她留在這裡,連多餘的蠟燭都沒有,怎麼會有鏡子呢。這身禮衣如果不是李大人故意留下來羞辱她的,肯定就是忘了在這裡了吧。

但不管怎麼說,那身禮衣都已經穿在她身上了。她這就讓她想起了起李大人和蘇小姐成婚的那幾天,她幫忙張羅酒席,忙裡忙外的,而蘇小姐就穿著這套青綠色的禮衣,坐在屋裡,時不時叫她進去,問她是否準備好了,還問她以後會不會留下來服侍她。也就是那時候,她對蘇小姐起了殺心。

關於這份殺心的事情是這樣的。就李大人的婢女而言,李大人顯然是更愛她,而不是那個蘇小姐的。但婚嫁這件事情並不單看誰喜歡誰的。換句話說,如果李大人的婢女和蘇小姐一樣,有個做官的父親,那李大人就可以直接迎娶她了。因此我們可以想象,李大人的婢女是多麼痛恨自己的出身。而當蘇小姐問她願不願意服侍她的時候,李大人的婢女就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委屈和痛苦,就好像自己在一瞬間被洞穿了一般。她想起了李大人對她說的,等他先娶了蘇小姐,通過蘇小姐的外公,也是她的爺爺,謀到某個官職以後,再想辦法和蘇小姐和離,最後再和她成婚。話雖然好聽,但問題在於李大人可能會被蘇小姐迷住,忘了她,或者蘇小姐說什麼也要纏著李大人,不肯和他和離。於是我們就和李大人的婢女一起得到了最穩妥的作法:殺了蘇小姐。

只是我們知道,就算是在亂世,殺人也不是什麼簡單的事情,更何況是在大唐呢。如果用匕首直接殺了她,那官府很有可能會找上門來。而如果在她吃的東西里下毒,又會牽連到伙房的人——李大人的婢女雖然狠心,但卻並不願意讓別人遭罪。她於是想起了大街上站著的道士,他想讓道士去施個法術,害死蘇小姐就行了。她在腦子里反復驗證了幾遍,確保萬無一失以後,就帶了把匕首,跑到李大人屋裡去了——她想最後試探一番李大人的心意。如果他已經變了心,那她就殺了她;如果他還是原來那個李大人,那她就開始執行她的計劃。

那天的事情就是這樣的:李大人的婢女剛一推開門,李大人就抱住了她,似乎早知道她會過來了。隨後兩人就纏綿起來。事情結束以後,她問李大人她以後要怎麼辦,李大人的回答雖然不乾脆,但沒有要欺瞞她的意思。他說那樣做倒也可以,只是他出面不太方便,這事情就全部交給她辦,按計劃就行了。

李大人的婢女隨後便陸陸續續去找了幾個方士。有騙子,也有沒什麼經驗,不敢做事情的,最後才終於找到了一個願意接這事情的。兩人又反復合計了幾次,終於在一天晚上,由她偷偷把前門打開,放他進來做事情。先是要寫符文。那方士問她要什麼樣的。她咬了咬牙,說只要最狠毒的就好了。方士想了想,拿出筆來,寫了符文,把它埋在了挖好的六七尺深的土坑里。隨後就坐到一旁,用紙疊起了小人偶。折完七個之後,裝在土龕里,讓她把要害的人的名字寫上去。她想了半天,覺得好像真沒聽到誰說過她的名字,就告訴方士說不知道。方士想了想,又問她知不知道要害那人的雙親的名字。她就說知道她父親的,叫蘇丕。方士於是讓她在每個人偶上都寫下「蘇丕女」,最後再把土龕放到屋子的東壁上就行了。李大人的婢女沒想到事情辦得這麼快,總覺得有些不可靠,但既然已經到了這一步,就把錢付了,心想著不行就下次再找一個便是。又過了幾天就偷偷把那土龕放到了該去的地方。

以上是對那天晚上最簡單的描繪。但如果我們嘗試深入當事人的內心,我們就會發現,那天對李大人的婢女來說,有著非凡的意義。因為在那一天,一切都變得可能了。李夫人要不了多久就會抱病而亡。而她大婚的日子好像就在幾天之後。所有的東西都變得觸手可及——這雖然是李大人婢女的真實想法,但似乎把李大人的婢女形容得過於冷血了。其實,從另一個角度來說,李大人的婢女還是有著善良的一面的。她雖然對李夫人下了法式,但在那土龕的夾層里,她只留下了李大人和李夫人的頭髮。方士說只有在那夾層里留下頭髮的人才能看見小人偶,換句話說,只有李大人和李夫人能親眼目睹一切的發生,而她並不願意看著李夫人被折磨。

要讓李夫人看到是肯定的,因為單單靠紙人去吸取她的生氣實在太慢了,一定要讓她看見,讓她以為自己發了瘋,這樣就死得快些。但讓李大人看見卻是她的私心了。她想看看李大人對李夫人是不是真的毫無感情,能夠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她被那些小東西不停地折磨,看著她一天天憔悴下去,身子變成一堆骨頭,臉龐變成一堆乾枯的葉子——如果他產生了一絲憐憫之心,並且拜託她結束這一切,那她就用匕首把他殺了,再結束這一切。

那之後的一切都按著李大人婢女的想象在進行。李夫人去找了李大人一次,說她周圍有很多紙人在害它,李大人卻假裝沒看見,讓她好好休息,不要相信那些神神怪怪的。她也去找過一次李大人,問他看到那紙人感覺如何。李大人也同她說笑一般,問她哪兒來這東西。她見李大人那副嚴肅的樣子,差點笑出聲來。她想自己的事情就要成了。然後就回到自己房裡去了。

可事情恰恰在這時候出了些狀況,或者更準確些說,就是這事情已經發展到了樂極生悲的那一步。

事情是這樣的:李夫人的外公不知道抽的哪一根筋,忽然來了李大人家一趟,看見李夫人這樣子,堅稱李夫人這是中了邪,讓李大人一定請個道士來。李大人起初不怎麼在意,還是向著婢女這邊的。可後來,李夫人的外公來的頻率越來越頻繁了,李大人也漸漸不堪折磨,真的去找了一個道士到家裡。李大人的婢女讓李大人再拖幾天,等她先把那土龕取下來。李大人反問她怎麼不早點告訴他,直到這火燒眉毛的時候才過來。她無言以對,只讓他想想辦法。可他卻說沒辦法可想,那道士必須馬上作法,李夫人的外公要在旁邊看著,不過他會想辦法保她的。

當然,李大人的婢女也不知道他要怎麼保她,是找個假道士演上一場戲,還是告訴李夫人的外公,那些紙人上寫的名字他都不認識,不知道是誰——那名字是之前的方士讓她寫的,說是這樣能讓她的怨恨都轉移到紙人的身上,會讓李夫人死得快一些。

可事情和她預想的不太一樣:那道士過來以後很快就挖出了符文,還在東壁上找到了那些紙人。最後看了看上面的名字,對李夫人的外公說:「這上面有施法者的名字,您可看看。只是我覺得這土龕里的名字怕是刻錯了,這法式根本就沒有起效。」「不是姓蘇嗎?」「確是的,叫蘇丕。」「那是她父親。」「這麼說倒也對的。只是這法式也卻未起效——我也不知怎麼一回事了,您再找別人幫忙看看吧……」

雖然李大人指示那道士這麼「保」了她,但李夫人的外公覺得那道士肯定沒說真話,也沒問李大人那名字是誰的,就徑直跑到縣衙去查名冊了。李大人一看事情不對,就讓她去倉庫里躲了起來,不要被捉住了。

那之後的事情,李大人的婢女便不太清楚了。倉庫里漆黑一片,只有李大人留下來的十多根蠟燭還可以用用。她起初很害怕,總覺得自己這輩子算是完了,但後來又覺得沒什麼大不了的,不過一死而已,然後就在倉庫里到處翻找,最後找到了李夫人成婚時候的那套禮衣。

李大人每天會差人來送給她吃的。如果她醒著的話,就會走到門口,打開那個拳頭大小的窗戶,把昨日吃完的餐具送出去,再把今天要吃的東西收進來。可今天她忽然不想去開門了。一開始是因為她赤身裸體,現在則毫無原因,或許只是等著李大人來看她。

她想起道士打開那個土龕的時候,李大人臉上的詫異和恐懼。她覺得那表情很虛偽。進而覺得李大人終究是在騙她,從一開始就是這樣了。他對她從來就沒有一點點感情,最初把她找回家裡當婢女也只是因為她和他的母親長得相像而已。他愛那個老女人。但這並不可能。所以他找了她來替代,作為一條退路,無路可走之後的選擇。就連李夫人,那時候還是蘇小姐,也是他的母親讓他去找的。可他那時候明明愛的就是自己,如果沒有這件事情……

李大人的婢女忽然覺得頭疼。可能是帶著那頭飾太久了,壓得她有些受不了吧。燭火把她頭上的釵子和頭髮都映射到了地面上,風很小,但那影子還是在不停地搖晃。

還好沒有牽連到他。

她想。

七 小東西

李夫人陷入了憂鬱之中。她發現周圍的所有人都想害她,不論是那個死掉了的婢女,還是李大人。

父親,雖然不至於害她,但說不定也很討厭她。原來母親留在他身上的火,他要全部發到她的身上。上次就是這樣的,她好不容易跑回家去,對父親說她被一些小東西纏上了,是家裡那個婢女使的壞,想讓他救救她,可他就是不說話——他也看見了,她周圍的那些小東西,有時候有一個,有時候有幾個,可他就是不聞不問,還裝作什麼都沒發生,讓她不要再鬧了,好好休息兩天就回夫家去。

回夫家去?回虎穴去送死嗎?他和李大人說不定就是一伙的吧。還有那個婢女,對,他們三個都是一伙的。

李夫人覺得可能只有周秀才——不對,現在應該叫周侍郎了——和外公對自己是真心的。

周秀才大概是不知道她已經婚配了。前些日子從京城裡寄了書信回來,說他這次終於考取了功名,問她願不願意同他一起上京去住,還說他原來寫了許多詩文,都拜託李公子轉交給她了,問她是否留著,能不能抄一份給他,讓他留個念想。她突然明白了一切,看透了那個虛情假意的傢伙。她於是準備回信,然後上京去。可是李大人,不,是李大人的那些紙人就在那時候突然出現了。她雖然早聽到那婢女要害自己,卻沒想到會來得這麼快,而且這麼狠心。那些紙人全都變成了周秀才的樣子,對她說他已經愛上了另一個女人,然後把她的信就這麼燒了。她把自己的經歷全部寫成了回信,卻不知道應該往哪裡寄,終究只能呆在這個地方了。

外公也是愛自己的。沒錯。可是他老糊塗了,被人騙了都不知道。李夫人讓他找幾個道士來除掉這些小東西。可外公竟然拜託李大人去做了——他不知道李大人的面目,她也不能告訴他。她那天路過李大人房間的時候都聽到了,李大人要手下去找一個「假道士」來,千萬不能找有本事的,免得出了差錯。

她於是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了。她想等到第二天,那個道士施法的時候,再當場拆穿他,讓外公知道李大人是個什麼傢伙。

可是事情和她想象的完全不一樣。她知道自己輸了。那道士竟然假模假式的找出了一套法器來,還說他已經解決了問題,那些東西已經不再起效了——多高明啊,用一套假的當幌子,把真的藏起來。

她去找外公說這件事情,可外公讓她不要多想,好好休息就好了。她說她真的還沒有好,周圍一直有些小人在折磨她,外公也只是把剛才的話重復了一遍。

她都看到了李大人,那傢伙臉上的笑容。他多希望她死啊,在道士走了之後,笑成那副模樣,還是衝著她的。

就算殺掉那個婢女也一樣。

罪魁禍首就是那個男人。所有人都被他玩弄了……

「可又有什麼辦法呢?你說,小傢伙。」

「我能有什麼辦法呢。除非你死了,不然我就只能一直跟著你啊。」

「藏起來也不行嗎?」

「除非你死了。」

「所以呢?」

「寫寫詩吧?會好一些。」

「你寫吧。我不太適合。」

「你得告訴我你的感覺,因為我是沒有感覺的。」

「憂鬱。」

蘇小姐坐在窗子前面,這麼想著。

八 局外人的對話

「線索真的全部給出了嗎?」

「是的。雖然分布很細碎,但確定全部給出了。」

「那就開始吧。我嘗試一下。」

「好。」

「首先我覺得這裡面有很多明顯的敘述衝突。比如蘇大人說自己的香是自燃的,但蘇小姐又提到自己原來每天要給父親點香。又比如說蘇大人說自己是三代返祖,但李公子提到蘇大人是入贅到蘇家才改姓的。當然這些大概和謎題都沒什麼關係,只是故事裡面的人互相有所欺瞞而已。」

「說不定還是有關的哦。」

「是嗎?不管了,先從最明顯的說起吧。就是李夫人和李大人的婢女的陳述的衝突。」

「嗯,可以這麼說吧。當然我有別的看法。你先說吧。」

「婢女的陳述中提到,李大人答應要保她。但之後卻找了一個真道士來,雖然還是把她藏在倉庫里,但這顯然不是最好的方式吧?」

「當然。」

「但李夫人又提到,她偶然聽見了李大人和下人的對話,讓他去找一個假道士來。換句話說,李大人確實是想保他的婢女的,只是這中間出了什麼差錯。」

「沒錯。」

「那是李夫人的外公去換了一個人嗎?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個道士又為什麼要騙他說那個法式沒有完全生效呢?」

「再好好想想?」

「也可能是老頭子換了個貨真價實的道士,但是李大人又給道士塞了些銀子吧。」

「還是有問題,再想想?」

「對,如果老頭子要換道士,說明他對李大人已經產生了懷疑、要是那樣,他就肯定不會把這事情告訴李大人的。而李大人一直以為自己找的是一個什麼都找不出來的假道士,如果去教他說那些話,反倒會落了口實。但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就真不知道了。」

「所以就換一個方向吧。」

「什麼方向?」

「設身處地地想一想李大人當時會怎麼做。」

「李大人,他肯定會保護那個婢女的。只是中間出了什麼差錯。」

「對李夫人呢?」

「對李夫人,我想想,前面似乎提到過他只想在兩個女人之間打打太極,不想讓她們變成你死我活的關係。」

「沒錯。再繼續?」

「但事實上,李大人確實同婢女一起害了李夫人。」

「是這樣嗎?只想打打太極的男人,會去害他的夫人嗎?」

「好像確實沒有。他起初是準備和李夫人和離的。只是婢女突然受了李夫人刺激,這才準備殺了她的。但在開始之前婢女還去找了李大人一趟,當時也是徵得李大人允許了的吧?」

「你再好好想想?」

「我明白了,當時兩人雖然在交流,但其實根本沒再說一件事情,婢女問李大人她以後要怎麼辦,李大人以為她是說和李夫人和離的事情,就讓她出面去解決。結果被婢女理解成了‘讓她去殺了她’。」

「還是有些偏差。這麼重要的事情,婢女不會說得如此模糊的。你得再往回走一些。」

「再往回走一些——總之李大人知道婢女想要殺李夫人是嗎?」

「嗯。」

「但看之後的表現,他應該並不知道啊……」

「逃出‘知道’這個兩個字才是,人對事情的認識不只有知道和不知道兩種評價的。」

「對!我明白了。李大人雖然‘知道了’婢女要殺李夫人,但他根本就沒有當真。」

「繼續。」

「他最早遇見婢女就是因為她說她殺了人,之後她也說一旦李大人變了心就要殺了他,但都沒有下手。所以李大人就以為婢女這是在同他玩笑,對嗎?所以李大人根本就不想殺李夫人,都是婢女一個人乾的——也不對,如果他真不想殺李夫人,那他為什麼會眼睜睜看著那些小紙人折磨李夫人呢?」

「我也不知道呢。隨便回答的話就很無聊了。」

「讓我想想——是不是他也沒看見呢?我覺得那婢女可能總是理解錯李大人的意思。我記得她去問過李大人能不能看見那紙人,李大人當時就說的沒有,可她卻以為李大人是在開玩笑。」

「是的,李夫人也去找過李大人。」

「沒錯,如果李大人確實不想害李夫人的話,那他聽了李夫人的敘述,肯定就會想辦法救她的。」

「不過要是那樣就可能會被婢女殺掉哦。」

「但李大人也猜不到這一點吧,他可是一直以為婢女不會真的殺人的。」

「那為什麼不去救李夫人呢?」

「除了什麼狀況吧。比如李大人和婢女在一起的時候看到了她的刀,從而真的覺得婢女是要殺人了。」

「就按照你的想法繼續推理吧。」

「好。那如果李大人認為婢女真的會去殺人,這也就是說,他是真能看到那些紙人的,只是不能向婢女求情,而他要想辦法救李夫人,唯一的辦法是什麼不就是讓道士來把法式除掉嗎?這也就是說,他是找的一個真道士。」

「那怎麼解釋李夫人聽到的話?」

「李夫人,或許是聽錯了吧——不對,更有可能是李大人突然改變了想法吧。」

「改變了想法?意思是一開始準備讓李夫人死掉,保住婢女,後來又準備保住李夫人,犧牲掉婢女?」

「不對不對。李大人很害怕自己的母親,甚至有些戀母情結。而婢女也提到自己很像李大人的母親了,換句話說,李大人根本沒可能去害婢女,因為她在某種程度上就是李大人喜歡的母親。」

「嗯,繼續吧。」

「那就一切推翻。李大人根本就看不到紙人。這也就是說,那個法式確實沒有起效。」

「或許吧。」

「仔細點想,如果以上的推理都成立的話,那麼那個法式就確實沒有起效。而且道士作為一個近乎於第三方的角色,應該沒有說謊。那假如道士說的是真的,這法式的問題就是那土龕里的名字錯了。不過,有沒有可能是夾層裡面的名字錯了,讓李大人看不到紙人呢?」

「不會的,所有人的敘述都不存在事實錯誤,只可能有敘述錯誤。因為每個人的視角都是有限的。」

「好,那我們想想那個土龕。按前面那個害人的方士的說法,那裡面應該刻上要害的人的名字。但婢女不知道李夫人的名字,所以就寫成了蘇大人的女兒這樣的形式了。而在婢女的描述中,那裡面刻的確實是對的。可道士又說怕是刻錯了……」

「快要接近終點咯。」

「我還是想不明白啊。」

「用用你的腦子,馬蓋先。」

「我明白了!李夫人的父親,也就是蘇大人的父親根本就不姓蘇。他雖然是入贅到蘇家的,但根本沒有經過正式的儀式,‘沒去過祖墳’,沒得到祖宗的認可。所以他應該還叫李丕。換句話說,應該是‘李丕女’才對。所以那個法式就確實沒有生效。」

「不錯。繼續吧。後面就應該很順暢了。」

「但這兒還有一個問題,如果法式沒有生效,李夫人又為什麼會看見那些紙人呢?」

「這差不多是最後一個問題了。」

「嗯……你讓我好好想想。」

「有提及兩次。」

「還是不知道。」

「好好想一想吧。李大人和蘇大人都知道這事情。」

「他們兩人都知道?」

「嗯。」

「我明白了!」

「總算明白了啊。」

「李夫人是患上了和她母親一樣的精神分裂症。這是個遺傳率很高的病症。李大人也知道李夫人的母親有過這病,看到李夫人日漸消瘦以後很容易就會聯想起來了——所以那些紙人都是李夫人自己的幻想?」

「沒錯。最後還差一點細枝末節了。」

「嗯。整理一下吧。如果那些紙人都是李夫人的幻想,那麼紙人知道的事情李夫人應該都知道,並且紙人做的所有事情都是李夫人做的。換句話說,第一章裡面紙人去找李大人和最後一章中李夫人去找李大人其實是同一件事情——沒錯,描述也很相似。這是你留下的線索嗎?」

「是的。」

「那麼李夫人是知道婢女要害她的。或許是偶然聽到了婢女和方士的對話,並且由此幻想出了自己周圍的紙人。而後李夫人去找了李大人,李大人肯定看不見那些紙人,又看到李夫人的神情漸漸憔悴下來,聯想起蘇大人對他說過的話,就去找了蘇大人一趟,告訴了蘇大人這件事情。蘇大人知道以後或許告訴他這就是發病的表現——這就解釋了李夫人把這事情告訴蘇大人以後,蘇大人無動於衷的樣子。之後或許是蘇大人的建議,或許是李大人自己的想法,總之李大人聯繫了李夫人的外公,畢竟他養了女兒很多年,更清楚這種病症。李夫人的外公或許是不願意相信李夫人得了這病,就執意認為這是中了邪,於是就讓李大人去找了道士。婢女知道這件事情去找了李大人,但情況緊急,沒時間撤下法器了,李大人就打算找個假道士應付一下——因為他也知道這肯定不是中了邪。然後就發生了整件事情中唯一的巧合,那個道士竟然是個有真本事的,找到了那套根本沒起用的法器,把婢女害到了那個倉庫里。」

「可以這麼說吧。大部分推理都正確了。但還是有兩個問題,一個是李大人和婢女的部分。你的推理始終沒有闡明李大人到底是什麼時候知道這件事情的。另一個是一開始的部分,李夫人僅僅聽到婢女要害她就幻想出紙人來,似乎太牽強了。」

「嗯……似乎是的。前面那個,我想大概是這樣的吧。婢女最早去找李大人的時候,李大人確實以為婢女是在說笑,因為以往的事情都給李大人留下了這樣的印象——雖然說不定婢女真的殺了父親,而只是因為喜歡李大人,所以不忍心殺掉他。後來,也就是第二次婢女去找他,是在李夫人找他之後。也就是說李大人已經確定李夫人是發病了。這時候婢女問了和李夫人一樣的問題,李大人當然認為這只是在嘲笑李夫人,也沒放在心上。再過後,李夫人的外公讓李大人去找道士來,李大人當然知道這沒什麼用,所以一直推脫。直到最後,對方態度變得很強硬了,李大人才決定去做這件事情——也就是知道這個消息以後,婢女就來找了李大人,讓他再緩一緩,給她時間取下東西。李大人這時候才知道真有這麼個法式的。」

「還是略微牽強了一點。我說的是和你之前的推理聯繫起來。就是找道士的那個部分,如果那麼重要的事情,李大人為什麼不試探試探呢?就是不給道士下命令,留下口實,而用旁敲側擊的辦法試探一下?」

「這個,我想想——是這樣的吧,李大人雖然執意認為李夫人是得病了,但潛意識里也不願意相信自己真的就這樣了。換言之,其實李大人也想要找一個真道士來——雖然他知道這樣對婢女並不對。在這種自我糾纏下,道士是真是假已經無所謂了。假道士能夠救了那個婢女,而真道士能夠滿足他潛意識里的預期,無非是各有所得吧。」

「嗯。正確。第二個問題呢?」

「這個我也覺得很牽強,但確實找不到更好的理由吧。」

「那還是我來說吧。我們知道結婚之前的李夫人是沒有患病的。按照精神分裂症的特徵來說,如果要突然爆發,應該是受了很強的刺激才對。聯繫到最後一個部分,李夫人第一次看到紙人的情況,我們就明白了。她收到周秀才的來信,發現對方竟然飛黃騰達了,而身邊的李大人給她的情意綿綿的信也是周秀才寫的——這就是說她找了一個既不愛他,也沒什麼前途的男人。後者倒沒什麼大不了的,但從前面的段落可以看出,李夫人很在意前者。她又想起婢女和方士的談話,就肯定了自己被騙了,李大人和婢女是要合伙來害她。她於是想要寫信給周秀才,但她也知道這改變不了什麼,她於是開始強烈的自我鬥爭。也就是在這種鬥爭的影響之下,加上她認為‘自己身邊應該有紙人’的潛意識,她就真的看到了紙人。換句話說,她的病症就發作了。」

「所以說,這根本就是李夫人一個人的悲劇不是嗎?」

「或許和那婢女也有些關係吧。」

「說起婢女的話,她被李大人這樣的人看上也是很倒霉的事情啊。」

「說不定她和李大人的母親一點也不像,李大人就只是喜歡她而已。」

「是嗎?我突然想起來,李大人為什麼那麼肯定李夫人是患病了呢?」

「可能像你說的,李大人真的很悲觀吧。他說不定一直都把自己當成受害者,所以自然以為結婚的對方有什麼問題——只要有一個想法,其它所有事情都會往上靠了。」

「誰知道呢。如果蘇大人早年沒被道士騙過,他大概也願意相信自己的女兒是中了邪吧。」

「是啊。不過,說起來,一開始我給你說的,這兒有個最大的提示,你一直沒發現啊。」

「我不想找啦,你直接說吧,好累啊。」

「是這樣的。全文的七個章節,前六章都是以敘述者的名字命名的,只有最後一章,明明是李夫人的視角,名字卻叫小東西哦。而且最後一部分直接說了是‘蘇小姐想著’啊,就是說那些對話都是她一個人想出來的嘛。」

「還真是被騙了。」

「所以就結束了吧。」

「不,說起精神分裂,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

「什麼?」

「最後這些對話是不是你一個人精神分裂的結果呢?」

「或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