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二十岁那年,我才第一次摸到壁球。

无论如何这都显得有些晚了。二十年的时间足够把一个人的神经从敏感折磨至倦怠,使他在每一个陌生人脸上看到熟悉的影子,教他将一切新的东西理解成诸多旧有形式的结合。如果这番解释足以祈得些微谅解,那么我要说:网球的球拍、乒乓球大小的球与一个巨大的玻璃盒子,或许还有贯穿每一次弹击的孤独,这便是我对壁球的全部认识。

我并不讨厌这项运动,它有些怪异、冷漠、阴郁、缺少平衡感,与玻璃盒子中倒映出的我相仿,使我在自怜之余也不由得意识到它的存在。可这存在触目惊心,倘若我有那么两三个瞬间放松了警惕,放任球从我身旁划过,听它落地、弹起或是触墙、落地、再弹起,那些古怪的声响就会将我的神智压垮,令我想起回忆起生活的重负。这不怪壁球,甚至不能责怪生活,只是这方玻璃盒子恰巧模仿了生活中的古怪场面,要人用力挥拍,再等不可名状的力量将球掷回场地另一边。

极少有运动如此精确地刻画着生活。在一般的球类运动里,占据主导的总是某种对称性,球场需有左右两部分,球员各据一端、相互对峙,以相近的方式发球、回击、等待分出胜负,因此总有一个对手,总有一种你来我往的平衡感,使人能够将之称为一场游戏。可壁球缺少这种对称与平衡,从第一个发球开始,击球者便是对着一面赤裸的玻璃墙壁,那球越是有力,那面墙便会抛出越难的考题,等待对手的回击。可是对手却未必是对手,他与你位居同侧、相距不远,他将球打向墙壁而不是你,你们来回击打,每一个球都向着对面,却将身边的人称为对手,仿佛是因为那面幕墙的不可战胜才出此下策,要在同属落败组的选手中再决一轮胜负。

对于这项运动的创始者,「舰队监狱」的囚犯们来说,壁球绝不仅是空间逼仄下的权宜之计,对墙击球与对空言说一般,乃是监狱生活真正的隐喻:一切回击都是面向一个不可动摇的坚固实体,败者也非败给对手,而是未能接住利维坦抛出的武器。等到哈罗公学的年轻人们第一次建起球场,这项运动才少了些无可奈何的阴冷气息,皮球四处弹跳,一点点消磨着青春期的荷尔蒙,只有那些丰裕的贵族青年们才能如此无畏地向不可见的对手挥拍而去,只有在这里那些球带回的才不是阴冷的空气,而是关于那面墙的信息。年轻人们站在自己熟悉的场地,通过向它射击来获得一切也挥霍一切,就像一群维多利亚时期的侦探,从不会离开自己的扶手椅。

可是我所击打的究竟是哪一种球呢?我从未能够将球从地上拍起,我无力拯救它。在将它向对面抛去时,我时而感到愉悦,时而感到恐惧,可是一旦它触到了墙壁,随后反弹、落地,一下,两下,所有那些情绪便都会摇荡成一段无端的孤独。我想对手几乎可以消失,我们可以在面对墙的过程中获得所有乐趣,就像我们每时每刻在做的那样。可那落地的过程——我们原本希望它能再慢些,温柔些,一点点地,一次比一次更低地落入地面——如此干脆,使人想起二十分钟之后将要到来的日程,接着是两小时后、晚上八点、明早六点,直到我们无法想象的时间的地平线。

如果我们能够精确计算每一次球在四面墙之间的弹跳过程,那我们同样可以计算未来生活的绝大多数瞬间。可惜我们不能。我们只能挥拍。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