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是最完美的色情也总是少了一样东西：那就是性的 『此时此地』——独一无二的现身于它的所在之地——这就是独一的存在，且唯有这独一的存在，决定了它的整个历史。」——《色情小史》
数码侦探
凌晨三点我和女友在家，在四十一厘米高的二手床垫上一起看本子。本子就是同人志，四四方方A4、A5开本的东西，用英文拼出来是 Doujinshi ，大多是关于一个故事的故事，只是比原作更多色情意味。为了销售便利，本子的封面干脆利落地画着美少女和她们巨大的不成比例的胸部，角落大字标识R18或R15，平面上的少男少女就在封面红字的庇护下逃脱法律与电视台的束缚，在几百册的印量里自由交媾。本子需要分镜，一张A4或A5纸再切分为五六块，逼仄的空间里堆满肉体和目光，色情的发生就从中一点一点流出来，为其他所有网孔提供包浆，让它们得以作为一团要素，兔耳制服上班族性转多人学生会长邻家时停魅魔贫乳JD快递妹——相互雕琢，晶莹剔透。
我们没有买本子。正常的商业活动中拒斥色情品的出现。少男少女不能自由交媾，除非他们和一群能掩盖他们少男少女身份的成熟男性在一起。可是少男少女之间不行，不可以彼此靠近、相互触摸，不可以有除了从她的桌子后面伸出手来扯一下她的头发再看她转头过来微微一笑或佯装愤怒之外的任何情感接触。所以有 Girl Porn、Brain Porn、Political Porn 和各种除了少男少女直接交媾之外的 Porn，用来把交媾的对象从实体转变成偶像剧爱情或填字游戏奥数题或不存在的政党政治。
为了躲避所有国家社会资本主义系统为我们安排的性生活，我们要发展自己的性生活。在所有 Girl Porn、Brain Porn、Political Porn 和各种除了少男少女直接交媾之外的 Porn 的夹缝里，在深夜三点关上卧室房门反锁并来回拉动两次确保无误后，让灯一点点变成暗黄色直到不见眉目，两个人躺在四十一厘米高的二手床垫上，一人朝向一边，耐心挂上梯子，一手握着手机，一手手握着机，打开电子绅士网，逐个审阅今日流行标签下的每一部作品，从中筛出已有汉化的作品，再根据标题、标签与剧情简介选择合适的对象，最后相互传阅，在地下室窗帘边缘打过来的微光中，结束每天夜里例行的私人生活冒险。
同所有好的文学、电影、音乐那样，好的色情制品值得认真对待，反复观摩，也需要彼此分享，切磋感悟。十多年前我们同学几人第一次听说了《电车之狼》，与所有陈年黄色笑话相比，与所有同班女生的内衣底色及罩杯大小相比，那是一种真正严肃的色情。情节刺激人物饱满，画面精致台本细腻。我们用一张U盘来回拷贝唯一一份没有病毒的安装包，将游戏安装到C盘的 Windows 目录下的第一个文件夹的第一个文件夹的第二个文件夹的第一个文件夹里并将它命名为 Subway ，在夜深人静时偷跑到自家书房中，轻轻敲动键盘，记住右手和鼠标之间的摩擦，那是触碰到真正肉体的感觉，随后清除记录耐心关机回到房间用记忆消除夜晚的苦闷。
我们也在白天谈论夜晚。午休时我们交换各自的冒险体会，小灰说昨天忘记关房门，他爹在行事时突然进来，他惊到喷了他爹一身，老伍说游戏里的某些姿势根本不可能出现，随后搂着最轻的我向其他人演示一番。教室的旧电脑里安装着游戏，在C盘的 Windows 目录下的第一个文件夹的第一个文件夹的第二个文件夹的第一个文件夹里，记忆方法是一年级一班二十一号，也就是咸丰的学号。教室无人的时候我们就打开投影，一个人站在台上，用老旧的有线鼠标操作，另外的人则坐在自己的座位上，隔空点评投影上模糊的画面。我们急切地想要证明《电车之狼》出了问题，只有这样才能带来一种更真实的性。偶尔有同班女生趴在教室后排睡觉，睁眼抬头后就会一言不发地跑出去。她们并不是不喜欢色情，只是还在翻阅那些虚假的Girl Porn，总有一天她们也会聚在亮度对比度饱和度不足的投影下，和我们一起分析动作的真与假，只是她们还没有学会，还没有到达这种境界，就像几个月前的我们还在彼此交换运营商通过彩信服务发来的三点式照片。
色情的进化没有尽头，家用电脑的容量和显卡性能的提升却总赶不上欲望膨胀的速度。为了拷贝共享那些最新出品的色情游戏，我们集资购入了一根 64G 的U盘，仍旧是将游戏来回拷贝，放在 CW1121 文件夹里，有时C盘空间不够，那就放在 D 盘 Tencent 目录下的同一个文件夹，也就是 DT1121 文件夹里。我们都是好学生，我们精于初中奥林匹克数学与各种难度相仿的文字游戏，我们花掉一个又一个压轴题那么大的灵机一动生产密文，所有的加密方式，所有的欲望，所有加密方式包裹起来的欲望，在我们的隐秘生活中俯拾即是。
所有家用电脑里只有柳仔最新买的电脑能带动新款游戏，在那台初音未来限定的绿色机器上，男性的器官不再像一根贴满马赛克的圆柱，女性脱去最好渲染的各类衣物后也有更平滑的皮肤表现，公园厕所地铁自宅楼道办公室教室保健室体育器材室内不同的光源与器材摆置都会影响色情发生的形态，皮肤针对不同光源作出了专门优化，场景专属的各类姿势也在推陈出新挑战想象力的顶峰，少男少女以四十帧到六十帧的次世代速率流畅运动，胡搞乱搞，永不停歇。技术力换来了等价的色情表现力，所有的场景身体姿态时间都可以自定义，甜言蜜语污言秽语胡言乱语不言不语各式各样的语言从笔记本腔体里喷涌而出，真实被超真实取代随后又建立起新的真实标准，标准相互更迭不断促动自身，屏幕上的一切都在飞快地运转，只有活在现实世界的我们像是经历了天启，挤在十四寸的笔记本屏幕前，大张着嘴、一动不动。
许多年后我才明白过来，我们这群生活在二十一世纪的旧世纪遗少一不留神就经历了色情史上最重要的时期，一个技术表现与青年荷尔蒙一同增长并相互耗尽彼此激励的进步主义时期。二十世纪的人从头到尾消费一样的色情，为数不多的变化只是从黑白照片变成彩页，陆陆续续有了专业摄影厂和职业色情制片；二十一世纪的人彻头彻尾放弃消费色情，他们愤懑地快乐地略带伤感地看人跳去年的今年的前年的各种节目中遗留下来的宅舞，冲着世界上可能存在的所有萝莉御姐人猿泰山的彩色纸片和六百块抽奖换来的立体纸片咆哮以发泄过剩的精力。只有我们这么大的人，或许再大一些，但不可过多，只有这么大的人，既离开了色情物质的匮乏时代，又没有步入色情精神衰落的陷阱中，从头到尾经历着GPRS彩信JAVA程序手机模拟GALGAME电脑3D一流生VR女友的所有色情技术更替，通过技术的进步，一点点更新着自己的色情观念，从幻象到表象，从模拟到真实，不断逼近着作为存在的性。
我们同色情一起成长，我们在大学修习性别理论，我们看到性的流动转化生成边界拓宽收窄直到发现只有我们还对此感兴趣，除此之外的所有人享受着国家社会资本主义系统赐予他/她们的 Girl Porn、Brain Porn、Political Porn 和各种除了少男少女直接交媾之外的 Porn 。在所有乏味A片和无趣宅舞的包围里，我们，一群美丽世界的孤儿，只能和自己真实的或并不存在的女朋友呆在一起，在深夜三点关上卧室房门反锁并来回拉动两次确保无误后，一起躺在四十一厘米高的二手床垫上，借着手机的微光，一页一页地翻动在并不存在于这个国家的市场之上的本子，一边看一边交换青春期的色情体验，抱团取暖一般，在屏幕上不断流溢出的肉体与目光中留下泪来。
心灵捕手
我们是真的哭了。凌晨三点我们在看一个NTR本，一页页地翻动，没有书页响声，空气陷于凝滞，手指和玻璃屏相互摩擦宛若蝙蝠交尾，两人忽地落下泪来。NTR 是日文「寝取られ」（Ne To Ra Re）的罗马拼音缩写，寝是睡的意思，取られ是取走的意思，合起来就是说什么东西被睡走了，一般是指相爱男女中的女性方被外来者——黑白漫画中固定染成黄色头发的人或任何一个外星人——睡走了。无论进行何种改造，让被睡走的女友为爱复归或男友为此爱上了另一个更好的人甚或是最后男女黄毛黄毛女友四人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了所有人都不会变老的高中生伊甸园中，NTR 本都无法摆脱其悲剧内核，只需稍作了解就会感受到那种不寻常的压抑气氛。
大多数时候我们不看NTR，就像我们不看 Furry 和 bbm ，这里涉及的只是趣味差异，绝非价值判断。作为电子绅士，尤其是只喜欢看纯爱色情漫画的正宗异性恋（或许也没那么正宗，女友最近送了我一条蓝色睡裙，我意外地发现了裙装的好处），我们尊重他人的选择，我们将我们在性别理论课上学到的一切贯彻到色情阅览中，我们知道，世界上存在着一千种或一万种癖好，全部以标签的形式列在网页数据库中，每个人都可以随机组合其中几种构成自己隐秘生活的基石，如是就有一千万或一千亿中色情的可能，这将远超人类想象的边界。
或许是鬼迷心窍了。我们发现那篇作品封面画风相当精致，评价也极好，相当少见的拿到了满分评价。根据评论中汉化者的介绍，该作品的剧情是「阳光的运动少女惨遭恶魔毒手视频胁迫而不得不服从最后选择了堕落的深渊」，看起来和一般 NTR 相去不远，可是介绍同时也提到「虽然剧情差点意思但月本老师的描写带来了一种完全不同的体验细细读完有种莫名的纠结感」，剧情普通但笔法细腻，如此看来或许该分到纯文学一类去。不论怎么说，由于显而易见的图像吸引力，或是为了探究超文本文学进一步发展的可能性，我们打开了本子，缓慢翻动着，房间里只有空调的声音，风声和叶片转向的咔跶声，随后就是蝙蝠交尾，混杂着悉窣的泪。
我们为那种显而易见的压抑落泪，也为了黄毛落泪。我们都注意到一个此类作品中从未出现过的情节，在威胁成功后，在看着运动少女陷入邪恶计划中即将沉沦时，黄毛突然回忆起了过去，眼里带着不易觉察的伤感：
「那应该是初中的时候了吧，我看到了你在学校里自慰。真是不可貌相啊，优等生偷偷地在发泄压力。放学后，在学校的窗边看到的时候真的吓了一跳，你在无人的教室里，拼命地用桌角摩擦下体。那个时候你的表情简直就像是另一个人……现在我算是明白了，那才是真正的你啊。」
我们反复争论这一情节的意味，或者说，作为一个独立于情节与A5开本页面的人物，假设黄毛所说的事情是一种现实经验的映射，那么这说明了什么。最先出现的是解放天性论，我认为黄毛或许是个色情狂热者，认为现代道德束缚了内在的人性，他初中时看到了运动少女的行径，由此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他想了很久，决定要通过一种绝对的暴力去除这一束缚，将运动少女从道德世界中拯救出来，为此才策划了整个的 NTR 过程。女友认为事情不会这么简单，更可靠的情况是，黄毛原本是一个清纯的不良少年，他在窗外抽烟向内看的表情显而易见地暴露了他的无知与天真，他不可能一开始就明白那么复杂的理论，一定是那一窥改变了他，迫使他去思考更多与道德、性相关的问题，最终才成为了一个反道德主义者，将自己的答案施加到运动少女身上。
所以是时隔多年的相互启蒙与因果循环吗？运动少女的行动偶然地刺激黄毛， 黄毛又将自己痛苦的领悟返还给运动少女。不，不是的，女友说，这个循环只是一个表象，你有没有注意到，在黄毛的成长历程中存在一个巨大的空白。你是说文本的间隙吗？没错，文本的真实只存在于文本的间隙中，只能从文本破碎的地方爆发出来，你设身处地地想想，如果你初中时代在窗边抽烟时（我不抽烟，对我知道你不抽烟，我是说假如你是一个抽烟的烂仔），偶然发现成同班女生在教室里自慰，那你会怎么做？我会当成一个笑料告诉朋友。那之后会发生什么？我大概会说这事情最好不要再告诉其他人，我们朋友几个知道就行了。然后呢？那当然是朋友告诉了朋友的朋友，朋友的朋友又告诉了他/她的朋友，最后所有沾亲带故有点关系的人都知道了这事情，有人相信为此总用鄙夷的目光看着她，有人不相信可还是会跑到她面前去开黄色玩笑。你说的没错，可是文本里出现的是什么？
我忽然就明白了过来。黄毛早就发现了这件事情，这件事情并没有被其他人知道，这意味着黄毛根本没有告诉任何一个人，那么迫使一个不良少年忽略显而易见的笑料的原因只能是……没错，只能是爱，作为一个不良少年的黄毛憧憬着成绩优异的同班少女，可是他们并没有生活在同一个世界，除去同班同学的身份外，他们的人生不可能有交点。女友放大了图片，食指指着黄毛的眼睛。这也就是黄毛一切行动的根本动因。我们此前已经发现，如果想要纯真的不良黄毛转变为一个心思复杂的人并且对性道德发起挑战，那么必须要有一个足够强烈的力量迫使他发生改变，而现在我们已经找到了这个力量，那就是缪斯的坠落。那天下午透过窗户偶然察觉到的图景，那一瞬间光线汇聚折射所带来的映像，这一切的一切不断地压迫着他，将他内心中最坚固的部分碾碎了，由此才出现了一个全新的黄毛。
我不得不承认，作为一名精通文本细读的中文系学生，女友的分析要远比我细腻可靠，可我也不能轻易认输，我要提出新的可能性。假设我们将这个新的理论称为破碎重构论，那么以此为基础重新思考故事，其根本动因就不再是一种凌驾于主体之上的命运，而是黄毛的自我保护欲？没错，黄毛为了保护自己对运动少女的爱才最终发展出了一种新的道德观，其结果是关系本质的彻底沦丧。听到女友的解释，我确认自己找到了突破点。这种猜想也不无道理，可是整个故事的动机未必这么自我，黄毛不一定始终受自我保护欲的驱使，他可以拥有一种指向对象的力量，好一点的话就是期望解放运动少女，让她理解真正的性，不要再被自我道德约束限制（这不就是一开始解放天性论吗，没错），坏一点的话就是想要彻底毁灭运动少女，面对那个因为无法控制自己的欲望而彻底破坏了自己的爱恋与梦想的人，他要施还同样强度的命运。只有这种朝向外部对象愿望才能够解释故事后半男主表露出的情绪，那是一种主体有意识达成了愿望而收获的狂喜。
你的想法很有意思，看起来你纳入了更多的文本内容，拓展了讨论。可是让我们回到讨论的起点，黄毛在 NTR 中途停下进行的那段发言，让我们仔细分析它的语气，大量的短句似乎是在强调黄毛的坚定（这是漫画形态的限制吧，是有这一点没错，不过一定还有其他原因，等我仔细分析），可是对运动少女自慰的场景描述却呈现出一种近乎创伤体验的精确性，似乎黄毛的表述内部出现了两种完全不同的声音在彼此对抗。与此类似的，这段话有两处句末用了「啊」这个的语气词，显然是在试图呈现一种玩世不恭的状态，可是一旦考虑到段落开头，第一句陈述时间时就加入的「似乎」，所有的「啊」就都变得暧昧不定了，好像只是不愿提起那个瞬间，在通过语言不断延宕那一刻的到来。因此即便我们要考虑那种指向外部的情绪，我们也应该把这种情绪当作一种自我救赎的尝试。这是什么意思？很简单，我的意思是，黄毛从来没有真的相信过那一天下午发生的事情，他宁愿把它当作一次高烧引发的幻梦，可是当他再也无法欺骗自己，他就希望在运动少女身上得到确证，于是他设计了这样的局面，这是给予运动少女，也是给予他自己最后的机会。
可是他失败了。对，她失败了，运动少女选择了堕落，所以他也失败了。我忽然明白了一切。所以那种狂喜一般的表情其实并不是实现了愿望，而恰恰是愿望无可挽回的破碎了不是吗？没错，他的愿望无可挽回的破碎了，他设计了一次精巧的自我拯救之旅，想要证明记忆的虚伪和愿望的存在，可是他看见的不是天使，只是又一次的陷落。那还会不会有别的可能，更好一些的可能，或许他只是深爱着运动少女，可是他发现她爱着别人，于是利用了记忆中的场景设计出了NTR的局面，这一切只是为了挽回一个本来不可能爱上他的人，或许这就是一种表达爱的方式，我的意思是，他或许意识到了自己和对方的距离，意识到了对方不会爱上他的事实，于是选择彻底破坏她爱的能力，让自己和另一个男人站在同一个起跑线上……我说出了四五种猜想。我的头渐渐低了下去。可是这说不通，女友看着我，把手放在我的头上，轻轻抚摸。我知道说不通。我抱着她，把头埋进胸口。我听见心跳，还有蝙蝠在矿洞中交尾的声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