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近世(Neuzeit)象征着天主教会主导的中世纪思维方式的破碎、分化和解体,那么发轫于工业革命与法国大革命,终结于潜艇的岁月,则指向了人类智性在唯我论指号下的重新统一。这一时期动荡不止,饱经战争蹂躏,凭借幸存至今的文献证据和考古材料,我将试图说明,科学、哲学、艺术和宗教中的哪些领域是导致潜艇诞生的主要因素。物理科学将物质和能量溶入数学和逻辑符号的迷雾中;生物科学将生命及其表现形式简化为诸抽象原则;社会科学将社会确定为一个可用统计数学加以表达的法律组织。宗教认为上帝是一个抽象概念,魔鬼若不是神话,那也就是种寓言。艺术变得越来越抽象,它们不呈现也不再现,它们处在虚空之中。哲学放弃了「物自体」(Ding an sich),也就放弃了认识(Erkenntnis),将自己局限在纯逻辑、纯数学和纯语法的形式化陈述中,或是局限在脱离存在的存在讨论中。简言之,真实感从所有智性活动的领域中消失了;世界成了一场幻梦,又从美梦(在十九世纪初)一点点扭转为噩梦(大约在二十世纪中叶)。世界成了幻梦,可随之而来的并非行动的松懈或放弃;相反,从未有一时期在如此狂热地生产、战斗、绘画、写作或思考。人类并未酣然入梦,他/她辗转反侧,每每为噩梦所惊扰。到了二十世纪中叶,人类从梦中惊醒,或者换种说法,他/她的梦成了真实。暂不谈其意义与效果,我将着重讨论这种觉醒的外在形式。

二十世纪中叶的物理研究设法以纯数学的方式证明物质与能量的基本统一,而不再假借更深刻的洞察或神秘主义的展现。自然,这会导致无限量的能量突然可用,无限量的物质自我毁灭。事实上,同样的观察不仅能毁灭物质,也能建立物质(使从能量中凝结出物质成为可能),只是要在更晚近的发展中才有所体现。这种无限的毁灭能力只有一个不确定的限制:发动毁灭的高额财政成本。这意味着,起初没人能够毁灭世界,这仍是拥有必要财政手段的政府的特权。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毁灭世界的成本显著降低了;换言之,潜在的世界毁灭者的名单在逐步扩张,包括越来越多的政府和经济实力强大的机构(如大公司或银行),最终也将囊括个人。没有任何道德障碍会阻碍其发展(毕竟,若世界就是一场幻梦,那它也就是道德中立的,人们可以自由地摧毁它),在二十世纪中叶的人们看来,事物世界的最终毁灭只是个时间问题,以年而非十年为单位的时间问题。在此,我们称之为「潜艇」的独特现象出现了。

为了躲避洪水,科学家和哲学家、艺术家和神学家创造了这艘新的诺亚方舟,他/她们的通信部分留存了下来。为了说明当时普遍的智性氛围,我在此引用其中一封历史信件:

「我意识到,作为化学家,我的训练并不足以使我成为人类的救星。我自己也不清楚是什么动机,促使我参与这场疯狂的实验,去对抗不可避免的进程。人类似乎注定要因其错误和罪行而灭亡;有时,在我看来,试图中止审判的我们罪孽深重。」

还可以举出更多例子,可我认为,上述引文已充分证明了彼时逻辑与伦理、知识与信仰之间的鸿沟,以及它所唤起的绝望。在我看来,这似乎是十七个男女的最大成就之一,为了拯救人类社会,他/她们放弃了它,他/她们将知识和信仰重新联结起来,从而找到了真实。

外在事实众所周知,我只一笔带过:来自科学、艺术和宗教领域的十七名杰出人士挪用了公共资金,造出了一艘在彼时算是巨型的潜艇的各个部件,然后在挪威一个废弃的造船厂组装起来。这艘潜艇使太们在物质上实现了独立,因为核反应堆提供了无限的能源供应;在生物上实现了独立,因为海藻为基础的实验室提供了无限的食物供应;在智性上实现了独立,因为无线电和电视机保障了他/她们与人类其他部分不间断的智性联结。在这艘潜艇中,他/她们安装了一些设备,最好将其当作「产生物质和智力威胁以控制人类的武器」。他/她们用无法传统的负物质装甲包裹艇身。为求安全,他/她们更将潜艇停泊在菲律宾附近的太平洋深处,以迫使人类在军事与智力两方面解除武装。最可笑的是(这大概是历史上最悲惨的笑话之一),正因这一项目的失败及这群人的垮台,项目本身才得以成功。可以说,在相反的意义上,他/她们成了人类的救世主。正如我们所知,他/她们只是成功地团结起世界上所有的力量——不仅是军事武装,也包括道德义愤——来反对自己。从这场宇宙性的动员中,新的和平产生了。如果你愿意,你可以将此事与各各他(Golgotha)发生的事情相比照,不过在此,我将仅讨论外在的事实。

我不会提及妨碍潜艇建造和供养的种种问题,这些问题业已解决,也就不再成问题了。然而,我要谈谈为了统治世界,这些人着手解决却未能成功解决的诸多问题,这直接导致了他/她们的失败。这些问题或许是永恒的,不可能有任何解决办法。从这个角度看,潜艇只是无数乌托邦实验之一。但是,这十七人提出并试图解决问题的方式是如此具有现实意义(aktuell),以至于在过去这么多世纪后,仍有相关的争议。此外,使这整个复杂的问题如此引人入胜的是,由于世界上所有的物质力量一度集中在潜艇上,没有任何强权政治(machtpolitischer)足以阻挡其解决方案的实现。

事实证明,统治物质世界是最简单的问题,十七人中的物理学家与化学家很快便履行了自己的职能,从而成为了了附庸。通过精确可控的射线,潜艇可以直接威胁地球上任何人的生命,从而不断地恐吓每一个人,却不会引起普遍的恐慌。只需在最初的几天里进行杀戮,以证明射线的有效性,此后潜艇便可使任何指定的人完全顺从。从此时开始,直到人类的普遍反抗为止,潜艇对地球的统治无可争议,治理人类的重担就落在十七人中的国民经济学家、民族学家、生物学家、哲学家、神学家和艺术家的肩上。不幸的是,这个全能的委员会的记录和卷宗在沉船事件中遗失了,因此我们无从得知潜艇中必然发生过的争论与分歧。作为一个集体超脑,作为一位世界君主,潜艇拥有独立的思想和欲求。在夺取政权后,潜艇向人类发出了第一份宣言,地球上所有的电台用各种语言加以传播,大脑的立场暴露无遗。宣言的内容如下:

为保护地球,维护人类的栖居地,我们接管了全人类的立法权和行政权。在行使这些权力时,我们讲遵循以下原则:其一,神照着自己的形象创造了人;其二,行政部门必须考虑到人们因生物学或经济学条件而聚集起来的事实,但决不能掩盖个体人类根本性的独特性;其三,行政部门必须建立和维护经济、法律、生物与教育的基础,使每个人通向造物主的道路(知识、道德或艺术)得以展开,与此同时,它不得影响特定的路径本身。

众所周知,根据这些法令,潜艇随后解散了所有的军队,销毁了所有的战舰、战斗机和核武器,仅暂时采用前政府的所有法律与规章制度。

正如我所指出的那样,这份宣言已表明了潜艇对世界统治问题的基本态度,也已暗示了这一恐怖统治的悲惨结局。显然,所有倾向都会联合起来反对这种对人类精神的亵渎(Vergewaltigung)。宣言第一点冒犯了所有唯物主义者,不论是社会主义者还是自由主义者。第二点将所有民族主义者、血土神秘主义者(Blutmystiker)和种族理论家变成死敌,更不必说工团主义者、基督教工人组织领导、穆斯林解放者和反殖民主义的黑人;第三点可分为两项,第一项点燃了自由思想家、独立哲学家和艺术家;第二项惹火了所有宗教。这一宣言为人类的团结奠定了全部基础,人类必将展开对潜艇的圣战。

现在,自太平洋深处,潜艇开始将其理念付诸实践。在经济领域,它开始废除巨型企业——无论是私人资本主义还是国家资本主义——并代之以相互竞争的小型集体企业。与此同时,它废除了国界,建立了所谓的「自然经济共同体」(natürliehe Wirtschaftsgemeinschaften)。通过信贷条例(银行已国有化,也就从属于潜艇),它试图将大规模的自动化引入工业和农业经济中,从而将工作时间减少到最低限度。借此,潜艇希望将每个人都变成资本家,成为机器辛勤工作的公司的股东。人类花了几个世纪才从这场经济混乱中恢复过来。

在生物领域,潜艇试图通过优生学来升华(veredeln)人性。暂不论这种试图将爱情变得理性的做法所导致的无数悲剧,这种尝试并未促使所有种族自动融合为一——尽管这正是它的目的,它却阻碍了这种融合。

在潜艇服务中采用的心理学——即通过广播、报刊等方式进行宣传,使人们适应幸福——并未取得预期的成功。一定程度上,这是因为当时人们对心理的理解不甚到位;当然,也与每个公民对潜艇宣传的抵触有关。

在艺术、科学与教育领域,尤其是在信仰教育领域的诸多尝试,同样遭遇了失败。在此只需顺便提及:它们相当重要,须留待未来再论。

潜艇未能成功统治世界的原因是什么?是真实,正是二十世纪与之拉开距离的真实。在本文伊始,我试图证明,二十世纪的人类生活在幻梦中,在此,手杖(Spazierstock)是电磁场或文化产品或工业制品或性符号或某种存在的证明——简言之,它是一切,除了手杖。潜艇中的十七人所做的一切,无非是试图将梦做到底。梦境爆裂之时,人类在真实中醒来;说得不敬些,他/她们见识了手杖中的神性(Gottheit)。这种觉醒具有某种基本力量,仅有公元三世纪时发生的面向真实之觉醒可与之相提并论。一切现代的东西,即启蒙的、抽象的、逻辑的东西,都从地球上消失了,潜艇是这场洗礼的第一位受害者。

截至目前,我的报告完全围绕潜艇展开,在开始分析这场信仰革命的后果之前,我不得不再次强调深海潜艇中十七人的壮烈。为拯救人类于水深火热中,十七位男女将自己放逐到深渊之中。不必说,他/她们带有时代的偏见与理念,更不必说,他/她们也造成了巨大的灾难。作为后来人,更开明的时代的儿女,我们可以毫不费力地谴责甚至取笑他/她们。可他/她们也是新时代的先去。他/她们代表了中世纪以来人类第一次将信仰、知识和艺术相结合的尝试。这一尝试失败了,因为它由知识(也即科学)而非信仰(像是哥特式的大教堂)来主导。可这并未使他/她们变得渺小,反倒凸显出他/她们的重大(gröb)。带着这句话,让我们离开潜艇短暂的世界统治史,这个失败的,也因此而成功的,知识的大教堂。

翻译自 Flusser 的论文集 The Shape of Things。自用,未定稿,或有翻译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