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emoji

半年以後,她在樓下的便利店裏遇到他。

「還是黃桃嗎?」

「嗯。」

十七塊六,加上一條白色包裝的軟糖。

「要袋子嗎先生。」

「不,不用了。」

「我那天想起來一件事情,」他突然回過頭,「你原來用的是哪個版本?」

「嗯?」買的東西稍微多了一些,收銀員正緩慢地處理著。

「我是說系統版本。」

「系統?」

「手機。」

「是你經常吃的那個。」

「Kik Kat。」

「嗯。應該是的。」

「我前些日子才發現,我們的emoji版本不同。」

「e——那是什麼?」

「表情符號。」

「然後呢?」

「簡單地說就是我們看到的東西並不一樣。」

「嗯。」

十五塊,二十二塊,她向服務員比了個手勢,然後把袋子裏的巧克力棒拿了出來。

「我前幾天在舊版本的機器上看了我們的信息,發現你發給我很多沮喪的表情。」

「然後呢?」她提著袋子,走到門口,袋子裏有東西掉出來。

「在我手機裏,那些全是微笑。」

她蹲下去,白色很快被放進口袋裏。

「所以呢?」

「只有因爲。」

「在你告訴我你需要吃捨曲林之前,你也是那樣。」

「在我的系統裏,全是微笑。」


二、回應

「是嗎?」

夜裏被電話聲吵醒,陌生號碼,開場也是一個陌生的問句。

「嗯。」

幾乎是下意識地作出了回應。雙手在牀頭摸索著。

「你,還好嗎?」

沒能找到眼鏡。打開燈才想起來自己今天把它摔碎了。

「還好。」如果眼鏡沒有壞掉會更好一些。

興起的時候去書店買了幾本小冊子,想要學會把生活和工作切割開來。結帳的時候兩個穿著格子襯衫的收銀員小聲地議論著————大概就是嘲笑我提前到來的中年危機,還有手裏的高濃度雞湯。

「我今天突然想起你來。」奇怪的句式,聲音像被線條線扯著,斷斷續續。

後來那些冊子被掛在了天花板上,用一條藍色的毛線,一邊寫著工作,一邊寫著生活,然後房間就被分成了兩部分,以牀的正中爲界。

「請問有什麼事嗎?」

不得已地發現自己的失敗,但還是掙扎著將身體挪到了工作的一邊,以表示自己是在應付公事。

「沒什麼事情,」對方的聲音和顧慮都清晰了起來,「我今天下午,因爲工作,和公司的客服打了一通電話。」

客服。接線員。客服。接線員。似乎不太一樣。

前一種是自己,後一種是自己的幻想。

「然後呢?」

每天可以聽到不同的聲音,還有不同的世界的回響。這是自己面對那些未知線路的初衷。

然後呢?

「給她說了很多事情,關於工程進展和需要轉交給總辦的文件。」

「嗯。」

每天說得最多的就是「嗯」,或許還有「好的」。

「就是這樣,我慢慢說,然後她不停地回應。」

回應比回答重要。自己的答案是不重要的,需要的是不斷地回應。

「嗯。」

甚至不需要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只需要回應就好了。

「過了大概半個小時吧,」對面傳來了喇叭聲,「你還在嗎?」

「嗯。」

這是一種職業習慣。良好的,或者不好的。也嘗試過改正,但似乎總是失敗的。

「我這麼問她,然後就是東西掉下去的聲音。」

嘭。一本書突然掉在了地上。

「嗯。」原來,剛把書掛上去的時候,也經常掉下來。但那時候砸到的總會是雙人牀的另一邊。對方會突然醒來,然後問她還好嗎,接著又躺下睡去。

「再過一會兒,那邊才有聲音。」

有時對方也會說話,聲音綿軟,像是冬季裏穿的羊絨衫。

「她說她之前睡著了,」剎車的聲音,「昨晚太累,一不小心就睡著了。」

這大概是常態。所以就算強打精神和對方聊天,過一會兒也難免就沒了音響。

「然後我就突然想起你來。」

大概也就因爲這樣,記不得多久以前的一個早晨,另一邊忽然就空了。

「我想起那天晚上我問你的問題。」

空。只是相對而言。那裏還有一封信。

「真的是很無端的疑惑。」

如果自我辯解的話,大概可以說是對方過於敏感了。

「可是在不停地聽到肯定的答案以後,我也真的挺難過的。」

印象裏,他常常會問出一些難以回答的問題,像個小孩子。

「其實我也並不在意那些。」

他說他只是害怕孤獨,在夜裏。

「你那天,只是睡著了,是嗎?」聲音變得遙遠,「我在樓下,你來見一下我吧,告訴我……」

「不,先生,我們都在說夢話。」


三、Timezone

「一百二十一?」手錶被解了下來。

"嗯。你覺得這正常嗎?"

他確認了一下上面的數字,一百二十一,系統語言不知道爲什麼被調整成了英文,有些難以辨認。

「從數字來看的話,確實偏高了一些。」

褶皺的西裝鑽到櫃檯裏去,灰塵從紙面騰起。

「我也這麼想。」

「但先生你要知道,作爲心率檢測的話,是不太可能完全準確的。」

西服重又伸展開來,一本灰色的冊子遞了過來。

「我知道我知道,海什麼的測不準定理。」他的指甲嵌進了皮質錶帶裏。

「海森堡,先生。」

「你們應該把這個寫進宣傳冊裏。」他把那本冊子放了回去。

「很抱歉給您造成了困擾先生。」對方禮節性地彎了一下腰。

「你們有想到這個用途嗎?」

「我們不認爲一般人會有這方面的知識。」

「哪方面?」

「做愛時候的心率。」

「一百二十二。」他反覆滑動著手錶上的界面。

「我覺得稍微誇張了一些。」對方輕輕閉上眼睛。

「可她——嗯,可有人就是這麼想的。」他頸椎突然有些疼痛,「偷情會更高,這個意思。」

「先生,很抱歉。」對方又低下頭去,「您手上的這一塊可能確實誤差比較大。」

「也沒什麼關係了。」他拿出手機,翻看起前幾日收到的信息。

「先生,其實我有個疑問。」

「嗯?」

「您沒有解釋一下嗎?」

「解釋了。但數字在那裏。」

「只需要看起伏不就行了嗎?」

「是嗎?」他將手機遞到她面前,上面是一張心率圖。

一直穩定的曲線到了晚間忽然升高,一直到早間七八點才回落。

「先生,就算是真的,也並不會有這麼長時間吧。」

「我們——我是說總有人有這個習慣的。」

「先生,」她理了一下櫃檯上的展品,「說得我都有點心動了。」

「買一塊兒手錶送給別人嗎?」

「不是,」她拿過他的手機,低頭滑動著,「先生,你要知道,有些東西是永遠測不準的。」

「醫生都喜歡說這個?」他擡了擡頭。

「不,海森堡是學物理的。」

「對我來說都差不多。」

「但對於地球來說,西四區和東八區是完全相反的時間。」

半亮的機器被遞了過去。

UTC-4:00 Barbados,緩慢熄滅的屏幕裏投射出他的目光。


四、贈送

「尾號?」

女人按下暫停鍵。

「9547。」

「換號碼了?」她在櫃子上翻了一會兒,手上拿著幾個包裹,「還要一位。」

「39547。」

「活動送的吧。」頭部微微擡起,眼睛就從鏡片和眉毛之間的縫隙透了出來,「收件人?」

「嗯。常。」

「例行公事,理解一下。」她把東西遞了過去。

「沒事的。」他點了下頭,轉過身去。

「等一下,」她又走回櫃子前,「你的女朋友也是這個姓嗎?」

「嗯。不是。」他站在原地,「我是說沒有。」

「沒有什麼?」她蹲了下去。

「女朋友。」

「吵架了嗎?」

他回國頭,看見她的手正在架子地下摸索,灰塵就從那裏發散開來。

「不是,」他笑了一下,「更嚴重一些。」

「最多不過跑了唄,能嚴重到哪兒去。」她拿出一個藍色的盒子,遞到他面前,「這是她的東西,我打電話讓她來取,是兩個包裹一起的,結果她只拿走了一個,忘了一個在這裏。」

他接過盒子,外面蒙了些灰,是私人寄出的。

「我這打她電話也一直關機,」她撓了撓頭,勉強地笑了一下,「但送點東西應該沒問題吧?」

「我也找不到她。」他把東西遞了回去。

「那可真是……」

「等等,」他突然把盒子拿過來,看了看上面,"這好像是我的包裹。"

收件地址,電話,最後是收件人,常槿。

「嗯,就是我的。」他點了點頭。

「那就太好了,」她回到電腦前,按下了播放鍵,「正好你就拿走吧。」

「不,那另外那個包裹呢?」他用力將包裹拉扯開,裏面掉出一個信封。

「哪個?」她抓起一把瓜子。

「早上那個。」他將信封撿起來,輕輕抽出。

「你女朋友拿走了啊。」視頻裏那個人忽然停了下來,神態猙獰。

「幫我查一下。」

「不大好啊……」

「我把單號給你。」

他將手機遞了過去,閒下來的手指就在櫃檯上輕輕敲擊著。

「嗯。幾件地廣東,十六號寄出。今天早上派送完成。手機尾號是9547,姓常。」手機屏幕上突然來了消息,尾號9547,「你有消息。」她將手機遞了回去。

「你們是情侶號嗎?」

「送的。加一位。」

「嗯?」

對不起。他給我。我還是。

她想起剛纔通知欄裏的滾動消息,只能勉強回憶出幾個詞組。

「後五位。」

「39547。」

「全名?」

「常……後面那個字我不認識,你看看,是不是謹?」電腦屏幕被轉了過來,右下角是那個懸浮的視頻窗口。

「兩個字。」

他的眼睛來回遊離,三四次的樣子,手指也從四三拍變成了八七拍。

「好了,謝謝了。」

音樂會中止。表演者離場。

「現在的年輕人,要知道啊……」瓜子有些潮了,她吃了一粒,隨即吐了出來。

嗯?東西又沒拿?

她忽然想起了什麼。將那個信封打開。

「幫你訂做的戒指已經寄給你了。害怕中途出什麼問題,買了保險,所以分成兩個包裹。」

「另外那個裏面還有一本她原來送我的聶魯達,我想還是寄給你保管比較好。」

「你們結婚的話我也就不去了,這些東西就當禮物了吧。你知道我這個人,沒辦法很坦然。」

「很認真地填了你的地址和電話。希望不要出什麼岔子。」

她努力地想著發生了什麼,而視頻里的人還在爭吵,讓她騰不出心力來。

「你有本事就去找他啊!」

「你等著!」

瓜子發出清脆的響聲,從中間裂成了兩半。


五、Mario

白色的旗幟慢慢滑下。

「第三面。」

她仔細看了看那上面的圖案,還是那個綠色的骷髏頭,但似乎和之前的不太一樣。

「再等一下就好了。」

她懷疑那是一種錯覺,在一個八位,或者十六位的機器上,畫面總會出現些問題。

黃皮膚紅帽子的男人又開始跑動。

「Mario是個混血吧?」

「嗯?」他沒有看她,只向上連跳兩下,從食人花的頭頂越過。

「你看啊,取了一個英文名字,但是皮膚還是黃色。」

連蘑菇都是混血,淡一點的黃色。

「十六位機的色彩就是這樣,純白色的話可能會很像殭屍。」

「我說,」黃色的蘑菇纔像死掉了,「今天周幾啊?」

「日曆在旁邊。」

「看不清。」

她看著前面的屏幕,一隻烏龜從樓梯上跳了下來。

「等等啊,這裏很關鍵。」他突然停了一下,然後繼續向前跑去,跳到了一個子彈上,「Bingo!」

「好危險啊,」她上去抓了抓他的頭髮,「你快趁現在幫我看看時間。」

「那得抓緊,」他把手機拿出來,點亮屏幕,「三月十六日。」

「那我們一會兒去甜品店吧。」長著眼睛的炮彈飛了出來,不知道是不是糖衣的。

「有什麼關係嗎?」

「沒有啦只是……」

「今天週一,他們沒開門。」

只有馬里奧這種永遠不會累的人才能不停地工作。

「那我們去吃點別的?」那幾隻烏龜滿懷惡意地望著她。

「算了,就在家裏吧,」他們開始丟飛鏢一樣的東西了,「我一會兒叫點外賣。」

馬里奧大戰忍者神龜。最終的勝利屬於——

「OK,最後一關啦,打完這裏我就去叫外賣。」

他讓馬里奧理了理領子,繼續向前,背景音樂忽然急促起來。

「出去嘛出去嘛。」她輕輕扯著他的袖子。

「不要拉我啦,」他向左坐了一些,「我好累啊,改天出去好不好?」

「不好,」她站了起來,「玩遊戲有什麼累的啊!」

「不只是玩遊戲啦。」Mario開始游泳了。

「對對對,還在體驗什麼人類智慧的結晶,挑戰極限對吧。」

穿著衣服下水,一定很累吧。

「可是我已經找到辦法了。」

音樂柔緩起來。

「什麼辦法,連續玩一百次然後等機器發燒嗎?」

「不是,就是踩那顆子彈,然後在最後多前進一個像素點。」

「我聽不懂聽不懂,」她站起來,「你要破什麼記錄就去破吧,我就走了,別跟過來。」

「你幹嘛,」馬里奧顫了一下,「餵,等等。」

面前出現了那隻最後的怪物。

他輕輕跳過去,碰到那個開關,然後是——

關門的聲音,和那隻怪物落水的平靜。

「呼。」

「THANK YOU MARIO!」桃子公主對他說。

他按下秒錶,時間是四分五十七秒一三,快了零點五六秒。

晚按了一點,但時間應該只多不少,之後再確認一下就可以了。

他打開手機,四處劃了一下,然後在撥號界面按下了她的簡拼。

297。許多天前,當他發現這個巧合的時候,幾乎興奮得跳了起來,就好像是註定的事情。

新的信息。他按下撥號之前,打開了那條短信。

他發現和自己想的不大一樣了。他是說很多事情。

他在茶几上拿好鑰匙,然後是關電視,試試能不能追上她……

「YOUR QUEST IS OVER.」桃子公主繼續說道。

是的,結束了。他閉上眼睛,深呼吸,然後坐在地板上。

手機震動。電話。陌生號碼。接通了。

「先生,您訂做的蛋糕已經做好了,我們大概七點送過來,到時候您在家嗎?」

「嗯。在的。謝謝了。」

「那我們就到時候給您送過來就好了,請注意接聽電話。」

「WE PRENSENT YOU A NEW QUEST.」桃子公主說。

「嗯,」他笑了一下,「對了,你們兩人份的蛋糕一個人吃得完嗎?」

「應該可以吧,一位男士的話。」

「你玩兒過超級瑪麗嗎?」

「嗯。先生,有什麼問題嗎?」

「你說人生的B鍵在哪裏呢?」

他望著屏幕。「PUSH BUTTOM B」,這是桃子公主說的最後一句話。

「什麼B鍵?」

「就是從頭再來啊。」

「那應該就沒有吧。」

果然也只有馬里奧這樣有B鍵的人才能一直保持這麼鎮定的神色。

「先生您還有別的事情嗎?」

「沒有,我只是想說我剛纔破了世界紀錄。」

「那真厲害啊先生。」

「是啊,最後一關還剩,」他擡頭確認了一下,「三百一十六秒。」


六、反射

「我還記得你的樣子。」

「什麼樣子?」

「藍色襯衫,棕色眼睛。」

「你能看見我嗎?」

「在和另一個人說話。」

「也在削蘋果。」

「新鮮嗎?」

「早就舊了。」

「我也是。」

「你找我幹什麼?」

「是你。」

「你。」

「好吧,是我。我只是看到你在外面。」

「然後呢?」

「和另一個人說話。」

「嗯,從前那個地方是你。」

「現在也是。」

「在你看來的話,或許是的。」

「你不反駁一下嗎?」

「小刀很危險。」

「你和那個人怎麼樣?」

「還沒發生什麼。」

「總會的。」

「說不定只有一次。」

「你是說從窗戶里走出去一個人嗎?」

「抱著她。」

「抱著你。」

「但不會是我。另一個時間的我就是她了。」

「你後悔嗎?」

「嗯。」

「我也是。」

「買了有蟲的蘋果多少都會後悔的,至少削起來很麻煩。」

「你可以讓他幫忙?」

「從前的你會嗎?」

「不。」

「那他也不會。」

「可你們在笑。」

「你在那兒的時候也是的。」

「那只是我的影子不是嗎?」

「誰讓你在窗內呢。」

「窗外的也是。」

「觀察者的選項總是多一些。」

「可以選擇觀察,或者窺探。」

「還可以幻想。」

「大概一百次。」

「不會想實踐嗎?」

「不會。」

「可你還是後悔了。」

「有些難過。」

「甚至自言自語。」

聲音突然消失。

他擦掉玻璃上的霧氣,漆黑的背景里電燈把影像變得分明。

她慢慢走了過來,身體和影像合而爲一,然後又迅速分開,抵達預定的地點。

她每晚都會在那裏削一個蘋果。從前是的,現在也是的。


七、Siri

「我洗好了,你去吧。」

KS裹著浴巾走了出來,頭髮沒有吹乾,臉頰上好像還留著一些沐浴液的泡沫。

「我晚點吧,先看看明天的日程再去。」他有些緊張地翻著日曆,那些密集的事項好像要把人壓進裏面了。

「日曆這種東西還是用手機檢查可靠一些。」KS走到他身旁,「也不要太緊張了。」

「我的手機在充電。」他指了指屏幕上一個紅色的方塊,「後天那個活動還是我去嗎?」

「你要是累了也可以換我的,」KS拍了拍他的肩膀,「往年都是我一個人做完,今年多一個人幫忙還是好不少嘛。」

「我還是多歷練一下吧。」他笑了笑,把筆記本合上,「我洗澡去了。」

「年輕人這麼勤奮我們一不小心就失業了啊,」KS擡頭來看了他一下,「出來再對一下流程就睡了吧。」

「嗯,好的,我的手機在櫃子上充電,如果有電話你幫我回一下。」他收好衣物,朝浴室走去。

「等等,你還記得那句邀請函上的話嗎?」KS突然叫住了他。

「嗯?Apple那個嗎?」

「嗯,我寫稿,突然忘了。」

「反正開頭是Hey Siri。」

「我想起來了,」他敲著鍵盤,嘴脣緩慢震動著,「Hey Siri,give us a hint.」

「你的發音真是沒救了。」

「所以從來都叫不醒她。」KS晃了晃自己手上的手機,是兩年前的老款,「對了,這句話怎麼翻譯比較準備?」

「給我們一個暗示。」他想了幾個詞,覺得這個更合適些。

「還不如說給我們打個電話。」KS抱怨著Apple的趣味,埋頭繼續和鍵盤聲做對。

他笑了笑,慢慢走進浴室,腦子裏冒出很多過去的聲音。那個湖北人和他在破舊的茶餐廳里討論未來十幾年的科技發展,聊得很愉快,即使經常聽不懂對方的英文也是的。飯後他們各自埋單,湖北人付了兩個人一共一百七十九塊的餐飲費,而他則放棄了一家大公司的邀約,加入了KS所在的初創媒體。

父母當然是不會理解的,本來體面的工作變成了像是雜誌編輯一樣的活路,就像是學了半輩子汽車維修最後去給自行車換腳踏板,難免有不划算的感覺。

但他並不會有這樣的感覺,至少最開始是的。而且她也常常爲他加油鼓氣,讓他不要擔心,只管做自己喜歡的事情就好了。後來這些話不知道怎麼傳到父母耳朵里,她也收到了不少難聽的話。

他將衣服一件件脫下,打開水龍頭,聽任自來水從他的身體上滑落。

父母說,你們會後悔的。他覺得這很好笑,然後就把通訊錄里她的名字設成了「我們」,想看看這個「我們」和自己的生活究竟會如何進行下去。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沐浴液的似乎要淡一些,抹在身上好像一層白水。

大概半年之後,他漸漸聽到了不一樣的東西,比如頂頭上司晚上經常去開出租車和乘客聊天,還有KS必須看著成人頻道才能寫稿件的怪癖。這對他來說都是生活裏有意思的部分,他想自己是不是也有一個能讓人記住的地方,想來想去卻只發現了自己很無趣這個事實。

他開始洗頭。他聽到外面KS電腦裏傳出來的男女的聲音,便把水開得更大些。泡沫在頭頂堆積起來,好像要把他壓垮了。

他想起兩年之前,自己第一次看到KS的文章,很可能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寫成的。而他就拉到了文章底部,給KS發了一封郵件,然後纔有了後來的許多。

他關上水龍頭,在鏡子前仔細檢查起自己的面孔。那些男女的聲音又大了起來,男人的聲音有些像他,他就生出一種錯覺,總怕打擾了電腦裏住著的那些人,於是收斂著動作,穿上衣服,輕聲從浴室里走了出來。

KS似乎累得睡著了,盤著雙腿打坐一般。他靠近一些,看見他的眼睛閉合,屏幕上的男人倒是很精神。他按下暫停鍵,回過頭去,發現自己的手機屏幕正亮著。

他走過去,發現是電話,拿起來,手機有些發熱了。

「請問有什麼事嗎?」

稀稀疏疏的聲音,好像是風,但卻沒有回應。

「請問您是?」

「你終於結束了嗎?」

「嗯?」

「我還以爲會有別的。」

通話結束。

他看了看,是給我們的去電,二十一分鐘。

「你好,請問需要什麼幫助。」

「Shut Down.」


八、光速

「我這邊好了,你那邊怎麼樣?」

「馬上,已經通了。」

「好,那就準備開始了。」

路把電話拿了過來,稍微調整一下位置,讓那兩台老式座機首尾相接,隨後對我比了個OK的手勢。我點頭回應,輕輕數了三聲,兩人一起按下了免提。

不出意外,最先說話的是紅色的這邊。

「您好這裏是XXX中華南路分店,很高興爲您服務。現在正在進行活動,熱飲第二杯半價。請問您有什麼需要嗎?」他幾乎是肌肉記憶一般流利地報出了臺詞,乏味得讓人想笑,又有些緊張——如果藍色也是這樣的話,那就只好重來了;但如果一切正常,那麼藍色的那邊,應該能提供一個反差比較大的傢伙。

不知道是不是犯了糊塗,藍色那邊遲遲沒有發聲。機器男於是又問了一次那個問題,大概是在確認這是不是一通騷擾電話。我有些急,想上去應一聲,輓救一下眼前尷尬的局面,可路拉住了我,讓我再等等,我就坐在沙發上,看著那一對像是在互相親吻的話筒。

「每家店的蛋捲冰淇淋都一樣嗎?」在機器男第三次發問後,藍色說話了,是個聲音輕軟的女生。

「您是說什麼意思呢?」

「就是,不同店的蛋捲冰淇淋味道一樣嗎?」

「應該差不多吧我想,」藍色好像問到了一個機器男沒有背過的問題,語氣里終於有了些猶豫,「不過我們這邊的一直都還不錯。」

「和中華北路這家比呢?」

「應該我們的要好一些吧,不過這個不方便外送,不然您要點別的好嗎?」

「可是我都吃兩三個月了,」藍色語氣有些苦惱,「感覺還不如在便利店時候吃過期的便當。」

「我們這邊食品都是很新鮮的,這方面不用擔心的。」

「不是說這個,」藍色似乎覺得對面的人不大有趣,「那點一份大份薯條。我是說不會吃膩嗎?」

「我們這遍早上還有油條和粥供應的,最近也馬上要推出新品,只要不一直吃一樣,應該就不會的了,」機器男又背誦了一條內容,然後繼續推銷,「除了薯條還需要什麼別的嗎小姐,需不需要一點主食呢?」

「您好這裏是XXX,很高興爲您服務。現在正在進行活動,咖哩飯第二份半價。請問您有什麼需要嗎?」藍色突然跳出了主題。

「我們這邊只有熱飲纔有第二杯減半的優惠哦,咖哩飯是沒有參加這個活動的。」機器男好像讀懂了對方的意思,「不過咖哩飯套餐也很便宜,您要不要考慮一下。」

「沒有就算了吧,」藍色說,「你們都在開頭加這麼一句嗎?」

「什麼?」

「現在在做什麼活動,」藍色頓了頓,「就比如你剛纔說的熱飲半價這種。」

「一般都會說吧,雖然有人反感,但總的來說收益更高一些。」

「嗯,明白了,下次我也試試。」

「說您也在打折嗎?」機器男好像在笑。

「不,我只是想成一個優秀的接線員嘛。」

「接線員?」

「嗯,你覺得我背得還不夠熟嗎?剛纔店長來了,應付一下嘛。」

「如果是這樣的話就真的不熟了,至少要把店的地址報出來,讓訂餐的人大致估計一下距離吧。」

「有什麼用嗎?」

「培訓的時候是這麼講的,所以大概就是這樣,」機器男的語速降了下來,「所以你是打電話學習嗎?」

「嗯——可以算吧。」藍色的笑聲透了出來,「說不定我是準備向你推銷新產品的,只是突然被你鎮住了。」

「好久沒被這樣誇獎了,」機器男的螺絲正在鬆動,「那以後記住,語氣稍微強硬一點就不會被帶走了。」

「嗯。明白了。」

「那我們試試。」

「嗯?」

「我說你念一遍試試。」

「嗯,我準備一下,」藍色吸了一口氣,「您好這裏是XXX中華南路分店,很高興爲您服務。現在正在進行活動,熱飲第二杯半價。請問您有什麼需要嗎?」

「如果沒有折扣的話就可以改成新產品的宣傳。」

「現有新品上市,火熱銷售中——這樣嗎?」

「嗯,是的。」

「嗯。」

「嗯……那個,我這邊還有點事,你有問題再聯繫我好不好?」機器男不協調地擺動著身體。

「我最後問你兩個問題你再掛好嗎?」

「嗯。」

「這些快餐你真的不會吃膩嗎?」

「會啊,所以現在都有點想去便利店上夜班了,那個好像要健康一些。」

「其實吃多了也會膩。」

「是嗎?」

「嗯,還有,你相信偶遇嗎?」

「偶遇什麼。」

「冰淇淋,水果糖,什麼都可以。」

「我不相信,我應該會訂好了再去買。」

「可光速的電話線路總是會給你意外驚喜,」藍色笑著,「我的電話號碼是……」

嘟,嘟。

路掛斷了電話。

「是什麼?」機器男有些焦急地問到。

「沒什麼,」路說著,掛斷了紅色的機器,「我們出去吃飯吧。」

「你這人就是改不掉缺德的毛病,」我在茶几上拿起鑰匙,「去哪兒?」

「快餐店吧。」

「小孩子才整天吃快餐。」

「打惡作劇電話的本來就是小孩子。」

「可這個劇情就是PG級片嘛。」

「觀察一下後續才知道。」路換上鞋子。

「真的會有後續嗎?」我檢查了一下錢包,拉上門。

「放心吧,還可以試試哪一家的冰淇淋更好吃。」

路衝我眨了一下眼。


九、凱撒

「0000100011100001000101101110001」。

夜裏收到一條奇怪的消息,來自一個奇怪的人。

「是什麼?」幾乎未加思索地直接問出口。

但對方並沒有回應。

「這樣一串二進制的拆分有無數種可能。」

回覆一條消息後便不再想了。

夜裏還有很多其他事情要做。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半小時以後,收到了另一條消息。

帶着空格的莫爾斯,這個應該可以解開。我搜索了一下對應方式,然後把它轉換了出來。

JBNBMJUUMFTBE。

一串沒有任何意義的代碼。

或許是有其他的解法嗎?我把源碼發給了一個朋友,他過了一會兒告訴我說:「他可能是瘋了。」

瘋了?

「裏面還有一層凱撒。」

凱撒的內裏——可我還是不明白。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一段更長的源碼。我又把它發給了朋友。隨後他告訴我,這次不是凱撒。

「我看不懂。」

朋友似乎一整夜都在破譯那段源碼,可是還是沒有結果,他說可能根本就沒有結果,「是他瘋了」,他說——我於是也放棄了破解,在第二天早晨如是說。

「可能真的沒有解吧。」過了一會兒,那段亂碼的作者回覆我說。

「那爲什麼?」

「只是另外一種凱撒。」

「另一種?」我毫無頭緒,「不能直接說嗎?」

「可它就算有答案,也是昨天夜裏,不是今天了。」

「昨天夜裏?」

「那隻貓問我,是不是一定要將生活變成密碼,把所有的意義都寄托在被破解的那一刻?」

「可是我不懂……」

「我也不懂。只是我的鍵盤上生長着凱撒的心臟,它有時候會對我說,一個密碼的意義只在於被破譯的前一秒。」


十、上海

「那樣的窮人能夠在上海生活嗎?」

「為什麼不可以?」

「一種比例上的不和諧,都市化後的小鎮經驗。」

「那是你的幻想,一貫的無知、傲慢、誇誇其談。」

「是的,關於上海我知道的並不多。」


十一、Fraudster

十二、司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