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年少的时候我疯狂地迷恋一种蓝色,比夏季天空的蓝淡些,比秋季的深些。那是我用相机捕捉到的第一种颜色,就在收到生日礼物的第二天,略有些惶恐地将礼物盒拆开,然后拿起父亲不知道从哪儿淘来的二手拍立得一通乱按——咔嗒咔嗒,八月十七日的天空之蓝从相纸上呈现出来。

没过多久,在整理照片的时候我就发现了,我最初找到的那缕天空之蓝拥有着一种既忠诚又调笑的怪异品质,它一边将我关于八月十七日的记忆印在相纸上,一边毫无顾忌地宣称它根本没有还原那天的状况,正如一只兔子在半梦半醒间凝视笼边消失的草,浮想联翩却又痛苦不已。兔子没法继续睡下去,草已经消失了,或者根本就没存在过,兔子可以咬破笼子跑出去,但是外面就是镜子,要是透过些微光线的折射出的是红色眼睛中的疯狂,那么那些草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以一种略有些奇怪的隐喻,我刚向你陈述了我和那个拍立得之间较为复杂的关系。我极少严肃对待我们之间的感情,不过一点点官方强调是不可或缺的:抛开我刚才所担忧的一切,拍立得本身是让人满意的,尽管成像有些偏离,还荡漾着一股二手货的独特气味(它让每一张照片都像是从积灰两年的相册中拿出的),可必须承认,我有相当一段时间非常迷恋这款机器,执着于给它填充不同的相纸,将世界变得五颜六色——并不是对世界有什么兴趣,我只是想找到那种蓝色。

曾经有许多知名学者研究过如何寻找一个颜色。尝试用拍立得去复刻显然是最愚蠢的一种,因为地球在自转,在公转,整个星系也在缓慢地运动,即便我等到了第二年、第三年的八月十七日,我也无法重现那天恰到好处的宇宙波粒。可是我失去了其他办法,它们在那缕蓝色上都失去了效用。没有任何一本百科全书记载过那种蓝色,也没有任何一个色彩学专家能说出那究竟是什么颜色(「它有些像A,有些像B,大致上介于C和D之间,但我们也不知道它是什么」),我甚至向理智的比特求助,将那缕蓝色扫描到了计算机上,可是它却连续数次告知我那缕蓝色并不在任何一个系统所包含的色域上,不若便是错误地将它当作了一片虚空,在屏幕上坚定地显示出RGB(0,0,0)。

在诸多的尝试与磨难之后,我已然意识到,我永远无法知道那缕蓝色的名字,它只能被称作那缕蓝色,也只能被留存在那张略有折损的相纸里,除非我能等到下一次宇宙大爆炸,无限的能量会创造出无限的时空,那时肯定会有一个一模一样的世界,一个一模一样的八月十七日,一个一模一样的天空之蓝。可是我们都知道这并不可能,即便我真的等到了那一天,我也无法确认那缕蓝色究竟是不是重现了,我的记忆在被那张邪恶的相纸改变,在替它寻找名字的过程中,旅程在它身上制造了一些化学作用,大概是变淡了或者是浓了一些,开始靠近A了,又更像是C了一点,而悄然变化了的它又开始侵蚀着我的记忆,将我脑内的它替换成一个逼真的赝品。我尝试抵抗时间的作用,用镀膜将它密封起来,在玻璃柜中充满了惰性气体,可是因为那层镀膜、那块玻璃,我离它更远了,它离它更远了。

我永远地失去那缕蓝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