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和她分手的第二天,我收到了快递。

那天是12月22日。这份短命的爱情终于没撑过属于它的第九个季度。

应该很满意才对了。它就这么陪我走过了二十七个月少一天。比两个四季还要多。比她预想的,我预想的,还有这个世界预想的时间都要长。

所以我并不后悔。即使它没有结果,甚至就这么不明不白地结束了。

但它又怎么需要结局呢?只是到了那么一个点,时间,或者空间的点,它就突然消失了,无影无踪。

属于这个故事的点就是这一年的冬至。在那天,我收到了一份快递。里面有我给她准备的礼物。

我把它放到了书柜的最顶层。

那儿没有灰尘。

对于这世界上的每个人来说,一个故事的起点和终点都是不同的。

就像我认为这一年的12月21日是这个故事的终点。而她却说这个故事早就结束了,这一切都只是我自己在骗自己。

她还说对于现在的她来说我什么都不是。我给她的一切都只是我想给的,而不是她想要的……

她说了很多很多。多到只比我的眼泪少了一滴——那滴泪,我是笑着流下的。

如果连微笑都没有的话,那就真的一无所有了。

于是就像已经过去了的无数次那样,我在床上坐着,什么也不干,然后在三点,四点,或者更接近早晨的时刻,沉沉睡去。

我曾经以为我能够一直这样下去,一直一直的微笑——像每个人看到的那样,像我想要告诉这个世界的那样。但到了最后,我才发现自己是那么的脆弱,仿若这段的爱情。

你看, 都过了多久了,我还是会轻而易举地被她伤到。

庆幸的是,这份爱情完完好好,平平淡淡的结束了。没有受伤。

不过,或许像她说的那样,只是因为它从来没有开始过,所以至始至终,它都是那么的完整。

12月20日。我和她最后一次见面。

“ 明天约个时间。 ”前一天的晚上,在等了很久之后,我收到了这条回复。

之后她再也没给过我短信。一条也没有。

第二天早上九点,我第三次从梦中醒过来。前两次是噩梦,这一次,不知道。我把手机拿过来看了看时间,准备起床吃点儿东西。然后我的手机就这么响了。我看了看号码,好像是她的座机。

“起床了吗?”

“嗯。”我把手机拿开清了清嗓子,不然会被听出来刚醒。

“早上我不能出门,中午吧。”

“好的。”我有些失望,不过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那就这样。”

那就这样。然后电话那段就只传来了忙音。

我爬下床去,在衣柜里取了一条牛仔裤和一件衬衣出来换上。想了想,又穿了那件最薄的羽绒服,看上去不那么臃肿。

跑到洗漱间,洗脸刷牙,随便弄了点儿吃的,然后就跑到客厅,打开电视,消磨着有些着急的早晨。

十一点四十五,她又给我打来电话,告诉我可以出门了,到了小区门口再给她电话。

我把围巾围在脖子上,再三确认东西收完以后锁上了家门。

那天空气意外的不错。去她家的路上车来车往居然都没什么扬尘。看上去一切都挺好的,只是快递太慢了,给她准备的那份礼物还没来。只好下个月再给她了。

很快我就走到了她住的小区的门口。一路上我打了几次电话,但都在刚接通的一瞬间挂掉了。不知道为什么,总有些忐忑。又在那儿站了几分钟我才又打了那个号码。

“我到了。”

“嗯。”

语气一如既往的冷淡。

过了一会儿她就慢慢走了出来。她戴着一条印着麋鹿图案的绿色围巾,着着一身稍显厚重的衣服——这是仅剩的还存在我记忆里的部分——当我用力去回忆这一切的时候,她的影子就和过去的每一个身影重叠在了一起,我唯一可以确认的,就是那条绿色的麋鹿围巾,还有她脸上比衣服还沉重的表情。

她一向这样。按说已经习惯了,心里却还是凉了一下。

一路上气氛怪怪的,两个人都低着头,偶尔有一些交流。

我们就这样慢慢走到了书店。

书店在半年多前重新装修过。那之后这几年就没了她最爱的漫画和绘本,我们也就很少来了。

书店里没什么人。我在外国文学那儿看了看,她在另一边盯着书柜。书店是冷战情侣的最佳去处。老板用还不错的音箱放着班得瑞,有时候也会有些古典钢琴,我听得不多,只听出几首莫扎特和肖邦。

书店的二楼小小的一层,书却比一层多了不少。大都是些专业书籍,也会参进几份扫兴的教辅。

她在摆着一些绘画书籍的柜子面前站了一会儿,不时抽出几本书翻了翻,然后说:“走吧?”

“嗯。”

随即我们就下了楼。到了店门口,她先走了出去。我跑到旁边看了看书签——他们家的书签都挺不错的,我经常买来送她——没什么好看的,然后就取了包,也走了出去。

外面有些冷。

“去哪儿?”

“不知道。跟你走吧。”我笑了笑。

她一脸的无奈。

12月21日刚到的时候。我正放着肖邦的夜曲。

真是熟悉的旋律。我突然想起两个多月前的一节音乐课,当时就放了这一首—— 降E大调夜曲, Op.9。

“对未来的憧憬,现实的残酷,还有两者相交结后的痛苦与绝望。”

当被问起音乐的情感的时候,我是这么回答的。

我不知道最后的答案。只是一闭上眼,我就想起了她。

我读不懂肖邦的悲伤。但那些音符,在我的故事里,却也切切实实地存在着。只不过变成了属于我的情绪。

按曲评家们的说法,那些跳动着的,是他的心,那颗刚背离国土的心。但我总疑心他的心里还装着一个,至少在某一个小小的角落里,应该有一个她。因为,当那些音符响起的时候,我的脑海里只有满面的银杏,梧桐,还有淡黄色的叶子和那个姑娘。

那些音符从来不欲图诉说一个故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那些跳动的家伙们要做的,只是和你一起欢笑,悲伤,期盼,还有失望。

我也想过给她写一首曲子。

但我终究不敢交给她。害怕那首曲子,会和我给她的一切一样,变成可有可无的空气。

那是我每一次在那个路口等待她时记下的音符。我会一个人慢慢哼唱着没人听过的旋律。有时候阳光正好,树荫葱茏;有时候带点儿微风,吹得人满面泥土的味道;有时候还下着雨,我总期望着她忘记带伞,跑过来躲到我的伞下……

但我很少等到她。我们的时间总是会错开来。我见得最多的就是她骑车从我身旁飞驰过的身影,还有去学校路上四季的叶子。

去年冬天的时候,我和她常吵架——这样说大概不准确,因为她说我们没有共同语言,甚至吵不起来——说成冷战或许好一些。

那时候我就一个人跑到窗边去,随心的哼着调子,然后在玻璃上记谱,再回家用琴录下来。

我就这样写完了那整首曲子。

后来我打算把这首曲子送给她。再后来我便放弃了。

因为每当我闭上眼,我就想起了那满面的银杏,梧桐,还有淡黄色的叶子和那个姑娘。

那是我小小的自私。

不想把这一切告诉任何人。

因为它们太美。因为脆弱的我在里面,藏了太多眼泪。

从书店离开后,我们去吃了点儿东西。

快餐店里很暖和,我和她把围巾解了下来。随便点了些吃的,然后找了个桌坐下。

她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从包里拿出了一封信,递给了我。

“回家再看吧。”她不好意的对我笑了笑。

“怎么了?难得,还以为你要板着脸过一整天。”

“因为没几个字。”

“那就现在看了算了。”我扭过头去看着她,手上拆着信封。那里面是一张贺卡,上面写着“圣诞快乐”四个字,“果然没几个字。哈哈”

说完这话,我就跑到柜台去取薯条了。得赶紧逃一下,不能让她看到我的表情——我挺失望的,原以为她是骗我的,或者,至少应该是说“庆祝马上过去的第二十七个月”——占了我年龄百分之十以上的时间,当然要像个傻瓜一样的每个月都纪念才对。

后来我们在快餐店里坐了半个多钟头,没说几句话。她随意的放着刀子,我微笑着,猜测身上坚硬的护甲会在哪一刻被穿透。

快餐店里的人不多。零零散散的布在店里。离我们不远的一桌坐着一对大学情侣,两人坐在一块儿,在看电影。店门口的过道上又来了几个小孩子,父母跟在他们的身后,不停地说:“慢点。慢点。”

“走吧。”她把埋在桌上的头抬了起来,看了看我。

“去哪儿?”

“不知道。”

“去公园走走吧。”

“嗯。”

九月三十日。我们分居两地以后第一次约会。

从学校赶回家的我急急忙忙换了一身衣服,扯了个幌子就出门了。我在公园门口看见了她——穿着浅紫色的外套,背着帆布包。

“你看,我还是没把你忘掉。”这是我见面说的第一句话。

“还是赶紧忘掉比较好。像你这种人,真是没办法……”她笑着,我分不清这是不是在开玩笑,“去哪儿?”

“公园好了。天气不错。”

“嗯。”

其实我更喜欢在咖啡店坐上几个小时,无奈她怕多坐一会儿又长了几十斤肉,只好陪她去散步。

公园里没什么人。那时还是秋天,种在河两岸的乔木都还青绿——南方的秋天是没什么意思的,还好远山多长的是梧桐这一类的树木,远望着才有了些秋天的味道。近处的草地上坐了几对情侣,嬉笑打闹着,享受着时光。

我们一路都在闲聊着。刚分开没多久,又各自去了新的地方,可以说的再多不过了。她说她好像喜欢上她的数学老师了。我说还要喜欢上数学才好。她使劲掐了我一下,笑出声来。我抱怨着都过了这么久了她还是下手不知轻重,然后用力踩了她一脚,跑开了……

我们慢慢往前走着。路过了一片树林,几个山坡,还有数不清的路边的石凳和阶梯——都是我们一起去过的地方,有时候是放学,有时候是周末,到了中考前的那几周,甚至还逃课出来散心。幸亏这个装满了河流,树木,花草还有人流的公园是一个足够宽阔的地方,才让我们可以每次都去不同的地方,遇见不同的人,却听着同一个声音,握着同一双手。

我们谈论着彼此的生活,回忆着发生的未发生的事情。一点一滴的事情都被我们提起,好像在竭力计算着这场战斗里,谁才是胜利者,又好像我们就再也不会见面了一样。

我几乎是在刹那间就明白了这一切。

你看,连曾经那个一天黏在她身旁的我都能够忍受分离,这个世界,又怎么会容忍不下这个并不浪漫的故事呢?

从公园出来以后,我被她带着去了数不清的文具店和格子铺。

如果说她有什么特殊的爱好的话,喜欢本子可能就是一个了。我们还在同一所学校的时候,她就经常拉着我去买本子——各式各样的,牛皮纸装的,纯色的,印花的……因为常年只用一套彩色笔记本的缘故,我常被鄙视审美出现了问题,对此我表示认同,并且认为从我对女朋友的选择就充分体现了这一点。结果,就不说了。

我觉得自己在被她带着在街上漫无目的的闲逛,她却说是有目的地的。我想了想,觉得她的大脑里应该存了一副地图,上面标记了所有的文具店和格子铺。同时我还得出了一个结论,跟女同志逛街确实是一件痛苦的事情,即使她不怎么花你的钱。

她说她要买一个发卡来替换现在正戴着的那个。我想了想之后问她是不是其它发卡都丢了,她点了点头,然后对发出嘲笑声的我施以暴力。

这些店家们和她都不怎么熟,至少没有学校门口的那家熟。一天到晚都宅在家里不愿外出的她生活范围小得可怜,但和那小小圈子里的每一个人又都那么的熟络。

在一家文具店里,她在挑本子。我跑过去做了个鬼脸,终于把她逗笑了一次——从这一点来看我还是很幸福的,至少不用烽火戏诸侯就可以让女朋友笑一笑,对面货架的一个带着女儿的大妈见此状,低头叹了一声:“什么青春期的躁动,无聊!”她大概是没听见,我惦着脸扭头过去盯着那大妈,等她转过来看我的时候,我笑了笑,吓得那大妈又低了头。

我们就这么各怀目的的走了两三个钟头。

她一直在找好看的发卡,我就陪着她到处逛,进店去买些好看的小东西,出门转手就送给她,然后继续走向下一个店铺。

那种感觉,就像是孩子不停地期待着盒子里的下一个糖果的味道。

Life is like a box of chocolates. You never know what you're gonna get.

真不希望这么快就知道,这下一块儿巧克力的味道是这么的苦涩。

钢琴声还在响。就像一周之前的那个晚上。

算起来,今天也算是“头七”了,这个故事死去的第七天。

而我终于慢慢地,快要把我想说的全部说完了。

其实我远比自己想象的要坚强。我依然可以微笑,依然可以坚持跑步,唱歌,写作,思念。

就算离开了她,我可以做的,也还有很多很多。

其实,我应该很开心才对。因为从始至终,这个姑娘都不是属于我的。我只是那个恰好路过的陌生人,在她的人生里悄悄地划过,留下了比流星还短暂的痕迹。而我,这个过路人,就这么可耻的,占有了这个姑娘整整27个月的光阴——这么大的便宜,怎么能不让人高兴呢?

我没有变。她也没有变。

只是一切都不一样了。那个说自己要光棍一辈子的男孩儿喜欢上了一个曾经被他拒绝的女孩儿,那个说自己要一直追她直到成功为止的男孩儿却这么快的就和另一个姑娘好上了,而那个要去追梦的男孩儿却蜷缩在家里,在不安中保护着自己……

你看,一切都不一样了。但我却依然,只是她的一个习惯。

她一直喜欢着另一个男孩儿——她说,只是喜欢,不想去追。我笑了笑,然后躲在被窝里哭着。

虽然早知道是这样的结局,但我又怎么猜得到,这个结局会这样到来。

就这么无声无息的。

也许是我太过冲动了。但就在那一瞬间,我的耳后又开始发痛,那种想被电击一样的感觉。

所以我答应了她。

我终于满足了。在十二月二十一日的凌晨,我决定放弃了。我已经占有了这片不属于我的叶子太长时间,是时候该归还了。

张佳玮说爱情是从开始的那一天起,一点一点的积累起来的。

只是这种积累应该是乘法。如果开始是零的话,那么最后的结局,也只能是一无所有。

幸好我还得到了不少东西。

至少,那份隔天才送来的快递,还可以珍藏。

像对待这个故事一样,放在双手触不到的,书架顶端。

那儿没有灰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