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柳爬到了那座被戏称为“反牛顿力学”建筑的露台上。

那天是中秋节的后一天,也就是农历的八月十六日。

我们是从一场聚会里逃出来的。那儿有一群直到两三个月前我都还熟悉的生面孔。每个人看上去都略微有了一些变化,脸又圆了一些,换了个发型,又或者只是换了一副眼镜。这并不是什么可怕的事情,因为就算是我再熟悉不过的自己,也渐渐变成了另一幅模样——与过去和现在截然不同的样子。我们仍然可以说说笑笑,打打闹闹,但我又再真实不过的感觉到我和他们之间多了一层薄薄的膜。隔着那层膜,视野内的每一个人都变得模糊起来。这让人感觉总有一天会把这些东西忘得干干净净的,干净得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

我从来没有这么疲惫过。

坐在KTV的包间里,我和柳不停地喝着啤酒。因为除此之外我们没有什么可以做的。并不动听的歌声在包间里环绕着——那是个狭窄的地方,所以应该用“环绕”这个词。挂在墙上的劣质彩灯来回摆动着,扫过每一个人带着笑容的面孔。一切都在进行一个短暂的轮回,包括伴奏里的鼓点和和弦……

“连月亮都像是复制的一样。”

没记错的话,自从他走了之后,好像一切的生活都变得容易重复了。

就像之前我和柳也曾无数次的像这样坐在露台的边缘,看着相似的月亮,漫无边际地谈论一切。

我们不过是他生活的部分复制品而已。

没有人愿意承认,但我们都在不同程度地向他靠拢,不仅是座位,还有性格。因为他太耀眼了,他的生活,哪怕仅仅是那一点点复制品,也总能让人嚼得津津有味。

他姓伍。虽然他们都叫他老伍,但我还是更宁愿叫他伍哥。

伍哥在进校的第一天就已经出名了。

这事儿又要赖在他的光辉历史上。

据说是因为坏事做尽,丧尽天良,他在原来的学校和原来两个名字里面带“杰”字的哥们儿被并称为“X校三杰”。这应该是个不错的头衔,至少听起来的感觉和什么“初唐四杰”是差不多的。只可惜他们干的勾当实在是不够意思——别人咏楼,他们掀瓦爬楼;别人相思成疾,他们泡妞成瘾(特意声明,伍哥除外,他是自带光棍属性的);别人努力半生终于考取一份功名,他们纵是溜门撬锁,拿到了期考试卷,最后也没考到满分。

由此可见他们之所以没有青史留名主要是因为他们干的事情不够正经。但这也不妨碍他们在当地的教师圈子里威名远扬,成了人见人宰车见车爆胎的明星级人物。。

当然,太过出名也有一些不好的影响。进校的第一天,历史老师在翻花名册的时候看到了他的名字,就热情地询问他是不是传说中的“三杰”之一,并准备在得到肯定答复后向他致以崇高的敬意。

那时坐在后排的伍哥很害羞的点了点头,并且没等对方表态,立马表示自己愿意重新做人,好好改过,做一个对国家发展,对社会主义进步有所贡献的人才。

历史老师听了之后点了点头,放弃了之前准备的致敬,随口警告了他一下就开始上课了。

起初我对这事情也没什么反应,毕竟他们并没有讲几句话。但那之后全年级都开始宣传伍哥原来的光辉事迹了,我在逐渐了解之后,一颗纯洁的心灵也为之震颤——原来耍流氓可以到这份儿上。

本来话说到儿应该把他的那些光辉岁月拿出来慢慢拾叨拾叨,但那样会把这个故事变成一本厚厚的奥林匹斯故事集。所以我们就暂且放下那些已经太久远了的历史,说一些近一点儿的故事。当然了,主角仍然是这个出场自带BGM的男人。

我和伍哥的熟识,又要和一个姑娘扯上关系了。

那姑娘就住在我家对门的那栋楼。这个距离放在漫画里应该是属于先天CP级别的。不过你们肯定也猜到了这事儿没成。如果成了我肯定是不会这么轻松地把这事儿说出来的;相反,我肯定会说一说我们的爱情经历了千难万险,聚聚散散,最后终于幸福地走到了一起——这样才像一个标准的爱情故事嘛。

不过我这个故事还是没什么机会发展成那个样子——这话的意思是说我们还没什么机会去经历那些千难万险,聚聚散散。这事儿又要怪我——虽然我觉得不敢和人家姑娘说话这事儿也不能全赖我一个人。

因为不敢和她说话,所以我直到现在对她的印象还停留在刚进校时的那个下午,她跑过来问我是不是住在她家对门的时候。印象中那个下午暖洋洋的,阳光照在人身上让人变得慵懒,什么也不想做。她突然就跑过来和我搭起了话,我还处在待机状态的脑子立马被吓了一跳;我点了点头,看着她跳着跑开之后又愣了一个下午。也就是愣了那个下午之后,我就再也不敢和她说话了。至于为什么会这样,我也不明白,但是直到现在——那个短发姑娘已经扎起了不短的马尾,戴上了眼镜,变成了另外一个我似乎完全不认识的人的今天,我还是不敢和她说话。哪怕只是在楼下偶尔遇到,我们俩也会十分默契的一前一后故意改变步速,拉开距离。

其实起初我也还是做了很多努力的。虽然不能说上话,但我每天晚上都会和她发短信——数量很多很琐碎的那种。这直接导致了我那段时间每个月都要花掉接近200块的话费。

我也清楚单单发发短信是不够的,所以我也会努力地尝试着和她搭上一两句话——虽然这种努力没什么成效。那段时间,我每天下课就在她的座位周围逛来逛去,看着她一个人在座位上写作业,趴着睡觉,或者是和别人说着,笑着;内心不停地纠结到底要不要过去和她说上一两句话,是装作不经意地路过(有点儿掩耳盗铃的意思),还是直接笑着跑过去找她。这种痛苦的纠结一般会一直持续到上课铃响的时候。所以我有时也会怀疑自己到底是在等待和她说话的机会,还是那道可以让自己不再苦恼的铃声。

长时间的失败过后,我有些气馁了,那姑娘也开始怀疑我是不是真的不敢和她说话——我对这种怀疑并没有什么异议,因为我要是看到一个女孩子每天和其它男孩儿谈笑风生,却告诉我因为害羞不敢和我说话,我肯定也觉得她在扯淡。这事儿说起来也挺奇怪的,我和其他姑娘都能自如地交谈,唯独在她面前,却成了结巴——以我的角度来看,我肯定会把这种情况归结于我喜欢她;但反过来看,她肯定是不会相信这么诚实的鬼话的,她一定会不断地质疑我到底是不是真的喜欢她——姑娘们就是这么纠结的生物。所以纠结的姑娘把我也搞得纠结了起来,我每天要找很多理由来说明自己是真的不敢和她说话——之所以要找是因为我自己也不知道原因是什么。那么很容易就可以猜到,最后的结果就是日子在这样的不断重复中慢慢被消磨着,变成了日记本上永远写不到的过去。

用一句很英语作文的话来说,每一个硬币都有正反两面。而伍哥就是那枚硬币上的老人头。

当时伍哥坐在教室进门那一组的最后一排。我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有两个原因,其一是因为他旁边儿就是那个姑娘,所以我在不停逛悠的过程中常常能看到他趴在桌子上睡觉的华丽背影;其二则是因为他从来没有换过座位,在我的印象中,直到他离开的那一天,那间教室最后一排的双人桌上,仍然摆满了他的各式杂书。

伍哥的桌子永远是全班最乱的。虽然是一个人用一整张双人桌,但伍哥的桌子很显然给人一种需要两排桌子的感觉——他的两个桌箱塞得满满的,有上周喝完的牛奶盒子,昨天买的薯片,上个月才发却已经烂得和废纸一样的数学书以及我们往里面赛的各种垃圾。至于桌面,就更是惨不忍睹了,靠墙的那一边书摞了有50厘米高,另一边则以一种百科小王子的气势放着几叠从图书馆里借来的科普杂志——像什么《奥秘》,《知音》,《故事会》这类的。

伍哥常教育我们说“知识就是力量”,如果没有那些成摞的书本的庇护,他是不可能在上课时候静静享受睡眠的。上课,课间,课间操,眼保健操——学校把一个早晨均匀的划分成了这么几个部分,但伍哥的伟大就在于,他能够突破重重限制,打破时间的枷锁,在垃圾堆一样的桌子上,用睡觉的方式把那些部分回复成一个完整的早晨。他常常是从早读开始一觉睡到课间操,然后醒来活动活动身子,又接着睡。如果偶尔有点儿精神的话,他也会爬起来,跑到旁边座位上和那个姑娘天南海北地扯着。而那时候,也就是我的机会。

说起来很奇怪——净说些奇怪的事情——其实我并不是完全不能和那个姑娘说话,如果旁边有某个我熟悉的人在和她说话的话,我也敢走上去插上一两句嘴。虽然只是一两句话,但对我来说仍然是意义非凡的。而伍哥,就常充当着那个好似月老一样的角色。

所以当我发现了这一点之后,我的活动很快就做出了一些调整。我一到课间就跑过去坐在伍哥旁边那个空着的座位上,等着他起床,然后伺机和那姑娘说上两句话。因为常常坐在他旁边的原因,我把他桌子上以及桌箱里的《奥秘》都看了个十有八九,并且就这么和他混了个半熟。

而伍哥的噩梦就这么悄然来临了——因为已经和他混了个半熟,我经常在他睡觉的时候跑过去用各种方法(包括踢,打,推,摇以及大喊一声“校长来了”)把他闹醒,然后让他“主动”过去找那姑娘说话,为我创造环境。显然,这种不要脸的行为是受到了伍哥的强烈抗议的,但抗议没什么用,他在嚷嚷两句之后又会继续过去当他的月老,并且总会在事后用一副不屑的语气嘲笑我——“怎么这么笨,和姑娘说话都不敢,以后要怎么办啊”。

伍哥确实有这么嘲笑我的资本,无论是在什么情况下,他都可以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和每一个人扯淡——包括各科老师和校长,也包括上课和下课。但我总觉得他和那姑娘说话的样子不太正常,好像他也有些紧张,有些不知所措——不知是因为那个我在每一个懵懂的男孩儿脸上都看到过的眼神,还是我的直觉,直到现在,我仍然坚信那时的伍哥喜欢着和他只隔了一个座位的那个姑娘。

但或许是因为我,或许是因为他的光棍属性,又或者是因为别的什么,他并没有向她说出过那句话,至少,从来没有人听到过。

很多时候,有的人会因为一些你永远猜不到的原因,放弃了一些本该属于自己的东西。他们从未后悔过自己当初的选择,即使心里再渴望,再挣扎,也还是用力说服自己在片刻的释放之后,重新习惯日复一日的生活。

他们好像失去了一切,放弃了一切,却又还是那么令人羡艳。

就像伍哥,虽然放弃了,却仍然有勇气在那个秋日的夜晚,用自己的双手,把喜欢的她公主一般地抱在怀中。而我这个看起来似乎坚持到最后,获得了一切的人,却只能在知道这个消息之后,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努力扬起嘴角,想要告诉别人自己就是真正的赢家;却又无法说明,为什么自己仍然不敢靠近她,更不敢亲口对她说出在心里埋了很久很久那句话……

伍哥是个十恶不赦的混蛋——或者按照校长的说法,是个“道德品质败坏的人”。

我可以断定,要是伍哥恰好看到了上面的那一句话,一定会微微一笑,说:“我还以为她会骂我是‘道德败坏的人渣’来着,好歹还是个人,也算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伍哥这么说也并非没有缘由。

从进校开始,他就以平均每周一条的速度践踏着校规的尊严。一直到了第一学期的期末,伍哥终于打破了27条校规中的26条,剩下一条“男女应当正常交往”还在好好地保留着——伍哥说作为一个优秀的学生,他应该努力地遵守学校和班级的规章制度,尤其是考虑到自己的长相有着相当大先天优势后,他更应该一丝不苟的遵守本条班规。——这段话长了些,我稍微翻译一下,大致的意思就是说,因为他的长相不过关,所以想违反这一条校规都找不到那个partner。

这当然是在扯淡,虽然大家都公认伍哥的人品不够好,但单纯就长相来看——古铜色的皮肤,略有些蓬松的头发,长度恰到好处的刘海,浓黑的眉毛,带着几分灵气的大眼睛,高挺的鼻梁,再加上贱贱的笑容——即使得不到满分,也应该是轻轻松松拿个八九十的才对。虽然很想贴一张图片出来证实一下,但考虑到这是一篇严肃地文章,所以还是麻烦各位开动自己的大脑肆意想象一下就好了——怎么帅怎么想。

好了,如果想象完毕的话,就可以接着往下看了。让你们这么想象当然是有目的的——因为接下来我要慢慢讲讲他的光辉事迹,所以他需要有一个正面的领导形象——当然不是地中海型的。

在这个故事中,有着一个正面的领导形象的伍哥仍旧一个人坐在后门旁边儿。只不过此时的他还没有被透过后门上小窗私窥的老师收掉PSP,也还没有悲愤地提笔(马克笔)横书“阿门”两个大字在那个门板儿上。

“透过那扇门,我看到了多少逝去的英灵,还有那些悲惨的过去……所以,就把这扇门叫做‘阿门’好了。”也正是因为这样,那两个字就这么留在了那扇门上,成了逝去的电子设备们永恒的怀念。

虽然说起来一脸的悲痛,但伍哥并没有什么实际的损失。因为他的PSP是白捡来的,他损失的不过是一张8G的记忆棒而已。

至于那个PSP的来历,却又是一个不短的故事。

那是在一个闲得蛋疼的中午,我们一群人坐在教室里聊天。也不知道是为什么,话题突然就转移到了校长最近收的那堆东西上面。大家纷纷表示出对那些东西的兴趣,于是众人一拍即合,开始计划着把那些东西从保险柜里拿出来。

计划从第二天就开始了。伍哥利用生物课代表的身份,每天在办公室里面儿逛悠,观察办公室的情况和那个保险柜,还有最重要的,寻找那把保险柜的钥匙。

计划并没有想象的那么顺利。伍哥每天在办公室里逛来逛去,和各科老师,校长一本正经地谈论着学习生活情况,可就是没看到那把钥匙。这样下去当然是不行的,每天在办公室里呆着实在是件浪费人生的事儿,于是伍哥又想出了另一个办法——买一套校服——校服也被锁在那一排柜子里。由此伍哥猜测这两个柜子的钥匙应该被放在一块儿,只要告诉校长他要一套校服,就一定有看到钥匙位置的机会。

事后证明伍哥的想法是完全正确的,那是一大串钥匙,放在一个不起眼的饼干盒子里,又被锁在另一个柜子中。不过这可难不倒我们,我们准备了一些工具,就在第二天中午出发了。

我们先从教室的窗户爬到窗台上,然后顺着窗台一路走到了办公室的窗前。顺手推了一推,窗户并没有扣上,带上的玻璃刀也没用了。伍哥第一个跳了进去,然后拿起螺丝刀开始鼓捣放钥匙的那个柜子。也不知道是用了什么办法,等我们剩下三个人都跳进去时,伍哥已经拿着钥匙在向我们招手了。

不过剩下的事情,也就是最简单的拿钥匙开柜子却遇到了难题。因为钥匙太多了,而放数码产品的柜子也并不准确地知道是哪一个,所以我们就不停地试钥匙。最后大概花了十分钟才找到了那个柜子。柜子里面有一个PSP,两对便携音响(总感觉这种东西被收挺无厘头的),用写着名字的纸袋装着的各式手机以及3部GBA。我们又确认了一下,好像只认识那个PSP的主人,所以就只拿了那个PSP出来,准备过几天偷偷还给他。

随后就开始撤退了。带着手套的人艰难地用钥匙把柜子锁上(因为老化,柜门有些变形),没带手套的人小心地擦掉了自己可能留下的指纹,伍哥则把钥匙放回了原处,招呼着准备撤退。

但是,楼道里突然就传来了老师说话的声音。直到上一刻为止尚在悠哉悠哉地众人——伍哥在翻着隔壁班同学被收的盗墓笔记,小灰在玩儿柜子里的订书机,我拿着PSP正准备开机玩儿玩儿——突然就慌了神,全都飞奔到了窗前,准备逃离。其他人很快就溜了出去,但我因为站在离逃离位置最远的一扇窗户旁边儿,所以就成了最慢的一个。这时我突然意识到手里的PSP是个负担,急中生智的我看到了挂在窗户外面的空调,就把PSP放在了那个空调的架子上,然后飞奔而去。跳到了窗台上。这时候响起了用钥匙开门的声音,随即就有人走进了办公室,我赶紧趴了下去,等了接近10分钟,确定他(她)走了以后,才站起来溜回了教室。

那之后,这事情成了我们饭后常谈的内容,但却没有人记起了那台PSP——包括我。所以那台PSP就一直在那儿放了有大概半年多。

直到一次伍哥到办公室去远望天空,思考人生时,才突然发现了那个空调架子上的家伙,把它带回了家。并且此后就天天带到教室里去玩儿,还经常和它原来的主人交流经验——他们俩都不知道这东西是谁的——直到它在阿门前光荣牺牲的那一天。

虽然专门把这件事拿出来说,但这并不是伍哥干的最缺德的事情。作为一个让周围一公里的猫狗看了都远远跑开,生怕一不小心见了上帝的人,伍哥的综合实力当然是很强的——他不仅仅是一个合格的开锁匠和侦查员,更是一个全方位的人才。

我们和他一起干过的缺德事自然也是不少的。

比如一次我们半夜在街上闲逛,实在很无聊,就跑到了医院电梯里面,一言不发地蹲在角落里,像看看空气一般地看着走进电梯的人,最后把那个要去六楼的家伙活生生吓得从二楼出了电梯。

还有一次我们晚上翻墙进了一个小学。在他们的化学实验室里拿了几瓶强酸和一瓶硫(大概500g)。最后在一个中午,跑到对面班级的教室里面儿,把他们的窗户和换气扇都关掉之后,默默地在后排垃圾桶里点燃了一整瓶硫,最后成功的熏倒了下午进去的第一个人。

但我们的行动也并不总是这么隐蔽。伍哥也曾在一个烈日当空的下午,当着几百排队买票的游客的面,助跑十几米,用跨栏的方式飞跃了公园门口的栏杆,在吓呆一群游客之后成功逃票,并且没有被保安抓到;当然,最张扬的一次要数去公园里偷船的那次。很遗憾的是,那一次我并不在,所以我只能尽力把那天的情况复述一下。大致是说,伍哥和另外一个混蛋,实在是太无聊了,就跑到公园里去,把别人用铁链拴在河边的观光小船搞了出来(方法我不知道,怀疑是把铁链弄断了)。然后两个人坐在船上,就这样一路从那条河的上游划到了河的下游——我们这儿人最多的地方。然后就在一个离岸近的地方弃船跳到了河岸上,最后在众人的掌声和欢呼中爬到了五六米高的桥口上,蔚然而去,深藏功与名。

不知道在看完以上事迹之后你是怎么想的,反正直到现在,我仍然认为,如果不是因为校长的素质比较高的话,当初给十恶不赦且十恶不慑的伍哥的评语后边儿,一定加了一个“渣”字。

其实伍哥也还是干过不少好事儿的。

比如我亲眼看到他在家附近的一个小斜坡上帮一个大叔推车——总觉得听上去怪怪的,不过这真的是真的。又比如说大下午跑去图书馆阅览室帮管理员整理杂志顺便表示上周借的书可能要下个月再还了。还有一次学校里搞活动,我们几个跑到市中心去租借服装,回来的时候怎么也打不到车,最后伍哥神勇地跑到马路中间儿去拦下了一辆车,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把副驾驶上那个人给说了下来,然后带着我们几个上车,飘然离去。

说了这么多,当然不是为了黑他——我的意思相信你也明白,对于这么一个人,就算他经常扶老奶奶过马路,并且从不告诉我们;我们也要黑。

把时间往回挪一些。中学二年级的时候,因为一个很中二的理由,伍哥成了游戏里暴击最高的职业——盗贼。

伍哥说他实在是看不下去食堂里买的那些暴利商品了——贵到出门右转进景点的超市都会觉得东西超便宜的程度——所以他决定要教训一下他们。关于这个理由,我相信应该是没什么问题的,毕竟伍哥那段时间的钱囊并不羞涩,更不至不拿那几块钱东西就活不下去的地步。

他还真是说干就干,说了这话的半小时以后,他就一脸猥琐地带着一口袋东西出现在我们的面前,开始兜售——从这一点上来说,估计我们整个班或多或少都是参与了销赃的,只不过都没被公安局抓走而已。自那以后,这样的事情也常常发生,有时是一两袋薯片,有时是几瓶饮料矿泉水,到了我们良心实在过不去的时候,他就跑到校门口的桥边上,送给街边的乞丐们。至于销售所得,大部分也都给了那条桥上长得很像骗子的乞丐们。

尽管给乞丐同志们做了这么多事情,伍哥最后也还是没变成丐帮长老。此外,尽管没当成丐帮长老,伍哥还是和乔峰一样中枪了。

伍哥被发现是一个多月以后的事情。小卖部的老板估计是因为欢乐豆不够用,没法儿在QQ游戏大厅混了,就闲着去看店里的监控视频,最后才发现居然有一个人在偷东西——这学校里小偷小摸的其实不少,只是鲜有像伍哥频率这么高的,所以当老板把我们拉过去问我们认不认识视频里的那个人时,我们丝毫没有为看到那个高高大大黑黑的身影而感到奇怪。当然我们肯定都说的是不认识了,但同行的偏偏有个更缺德的,告诉老板说那家伙上周就转学走了。后来老板的眼神里透露出的信息很明确:“扯他妈蛋去吧,谁信你谁傻逼。”

至于我为什么知道老板一定没有相信他说的话,那主要是因为我们后来坐在学校操场边儿的香樟树下打三国杀的时候看到了老板在操场边上到处逛来逛去地找视频里的“他”。我们当时灵机一动,让一个个子高一些的哥们儿换上了一套深灰色的一副——和伍哥的很像——然后让他绕着操场开始跑动。

果然,老板老远看到以后,就像打了鸡血一样的冲了过来,那哥们儿也不甘示弱,绕着操场就跑,最后跑到这香樟树下边儿,把衣服扔在地上,坐了下来。过了半分钟,那老板终于过来了,用一副“我终于抓到你了”的眼神捞开了香樟树的树枝,走到了树下边儿。随后我们集体转过头去,用一副看神经病的眼神看着他。老板一看就懵了,发现好像没有刚才的那个人啊。

“刚才这盘谁输啦?别赖账啊,赶快去跑一圈儿。”一个哥们儿吼了一句,随后大家就七嘴八舌地接起话茬来。

直到这时老板才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很尴尬地又问了一遍看到过“那个人”没有,还没等到答复就一个人走了。

至于伍哥,他当时正坐在食堂里吃东西,看着老板进进出出地和老板娘商量着到底怎么抓那个男孩子才好,然后轻轻咬断自己嘴里的粉条。

直到最后老板也没抓到伍哥。伍哥是去自首的,大概是感觉快被找到了,伍哥就去承认了错误,并主动赔偿了二十三块五——当然他拿的不止这点儿了。这种行为就好像下棋的时候感觉快输了,在对方完全没有察觉的情况下求个和,虽然不很光彩,但也不失为一种明智的决定。

因为这事儿,伍哥被记了个大过,以及被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那之后的伍哥再也没干过这种罗宾汉似的勾当——劫富济贫的故事的确是每个男孩儿的梦想,不论是用怎样不光彩的方式实现,都好像是在维护自己心中可能并不明确地正义。

从这个角度来说,伍哥就像是另一个次元的人——来自他常给我们瞎编的故事里,来自一个每个人都美好而又固执地生活着的世界里。

但那毕竟不是这个世界。那种美好而固执的生活终究是不为这个世界所接受的。这个世界只负责用力地打磨每一个人的棱角,把那些美好和固执慢慢变成空气中的尘埃,还有影集里泛黄的照片。

所以直到现在,我也觉得伍哥并不如这个世界所描述的那么坏。

为了简化彼此的关系,人和人之间已经习惯了给彼此贴上标签。哪怕并不相知,哪怕并不熟识,每个人仍能一本正经的告诉你,我认识XXX,然后不负责任地加上几个形容词,好像只见过一面的他真的拥有洞悉别人的能力,好像对一个人的描述,真的可以简化到那几个形容词,那几句微不足道的话语。

他们会选择性地遗忘与自己所贴标签不相符的事情,然后继续把别人固化成那张手掌大小的便利贴——就像鲜有人记得伍哥为了准备生物实验,花了几个小时跑到河边儿去找水草,最后带着笑容汗流浃背地跑回教室的样子。

他们只记得这个男孩儿被记了两个大过,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蛋。

不过还好,我一次次地和这个熟识的男孩儿相遇,每一次都是在不同的日子,不同的天气,不同的地方,这个男孩儿为了维护心中信念的所做的傻事也越来越少了。唯一相同的就是,不论过了多久,生活再怎么残酷地束缚住他的手脚,他仍是我所认识的那个,美好而固执的少年。

伍哥的离开又要牵扯到另一个人。

本来还在费心思思量到底叫他什么好,但想起来这是个和伍哥有关的故事,索性就从伍哥的叫法,叫他——马脸。

事实上也不仅仅是伍哥这么叫他,差不多认识他的人都这么叫他——这当然除掉了家长和老师——没什么特别的典故,只是因为他的脸实在太长了,小灰用尺子专门量过,27.5cm。

至于伍哥和他的梁子,想必是一进校就结下了的。和伍哥一样,马脸是找关系才进了我们学校的。他俩唯一的不同就是伍哥只差了几分,而马脸则差了个两位数。但分数的差距并不影响伍哥的态度,他就像鄙视自己一样鄙视马脸——他觉得自己不应该来到这里,这对其他人是一种巨大的不公平。而他就是这样一个鄙视规则,却更鄙视依靠别人的力量破坏规则的人。

这种微妙的心态也间接地影响着伍哥在学校的一言一行。他虽然看上去很张狂,目空一切,但其实在内心里他一直有着一种淡淡的自卑,即使到了后来,事实证明他比很多并没有走后门的人成绩要好很多很多的时候,他也经常在谈话中插上这么一两句开头——“像我们这种走后门进来的学生。”

所以按伍哥的说法,他是最忍受不了这种“明明找了后门每天还像胜利者一样炫耀着自己有关系”的人。

不过这种人其实也不少,真正让伍哥和马脸交恶的还是因为马脸常常无故地去招惹伍哥。严格意义上来说,他对伍哥的这种招惹也算是尽责任的表现,只不过其中表现出来的智力水平实在是有着一些问题。比如最早的一次,马脸跑到伍哥的作为那儿去收他的政治作业——能把脸拉得老长的人总是适合当政治课代表的——当时伍哥在睡觉,政治作业摆在旁边儿的桌上,一般人也就是把作业拿了走人,马脸偏偏很贴心的把伍哥叫醒过来,亲切地问他要不要交化学作业,然后在得到一通类似“傻逼”“不会自己拿吗”这类的谩骂之后,跑去办公室告老师了。之后老师当然就把伍哥叫去办公室教育了一番,让他不要把自己的“坏习惯”“不好的风气”带到学校来,让他自己反思一下自己的行为。后来伍哥经过一整个下午的反思,终于明白了——不能骂一个傻逼叫傻逼,应该用文雅一点儿的说法,比如说你的智商还没脸长。

作为打小报告协会的优秀会员,马脸的杰出贡献自然是不止这一点儿的。马脸的宗旨还是很简单的——大到考试作弊,打架斗殴,小到上课睡觉,随口骂人,不管是有的没的,只要是坏的,那统统是伍哥干过的。考虑到马脸的爸爸是班主任的儿子的直系领导,伍哥在起初的一年里不知道被坑了多少次。

“要不是觉得马脸除了脸长之外没什么战斗力,我真想打他一顿。”

虽然伍哥和我们开玩笑时也经常闹着说要想打人,但我们看他那委屈的眼神,就知道他说的是认真的,他是真的恨透了那张脸。

这种恨意已经到了一种近乎扭曲的程度。无论是本子掉了还是书被人撕了,伍哥马上就会一脸委屈愤怒地当众质询马脸,马脸也会一脸委屈地表示“真的不是我干的”,然后大家就开始猜测事情的真相,鉴于每个人或多或少的都被马脸打过小报告,民心一般都是倾向于伍哥的。至于我的意见嘛,我认为那些事情里面应该是真假掺半,因为那种扭曲的恨意会让人丧失准确判断的能力,但除了马脸,却也没有任何人执意和伍哥过意不去——伍哥和谁的关系都挺好的。

伍哥第一次和马脸有了肢体接触以后,也就是马脸所说“被打了”之后没多久,伍哥就离开学校了。

事情的起因是某一天晚上我们这层楼的电闸突然被关了,有个年级比较大的老师因为不小心,差点被吓到,从楼梯上跌了下去。于是第二天学校就开始停课查是谁关掉了电闸。但查了一个早上也没什么结果,本以为下午还要继续停课搜查,因为校长说过“一直停课到查出来为止”,结果下午就莫名其妙地开始上课了,到了晚自习之前才听到风声说“中午的时候,马脸去举报了小灰”。伍哥听说了之后十分的愤怒,跑到教室外边儿去找到马脸,问是不是他举报的,这次马脸倒是没否认,坦然地说:“就是我啊,怎么了嘛?”

“你问我怎么了?你他妈哪只狗眼看到的是他拉的电闸?”伍哥好像很愤怒,揪着马脸的衣领把他提到了半空中,旁边儿的人围成一圈,各自议论着。

“我就看到了!”马脸有些喘不过气来,但还是这么说。

“你他妈看到个屁!昨天晚自习结束以后老子一直在你后边,你他妈前面连人都没有你看到个X!”

“我就是看到了。”

“你他妈对天发誓!”

“我就是看到了!”

“好嘛,老子就信了你的狗眼看得到几分钟之前有个人在那里!”说完伍哥松开他的领子把他放了下来,一个人扬长而去,开始收拾桌子。马脸则愣在原地,受了旁人的白眼,然后一个人跑去了办公室。

而我是在晚自习开始以后才知道这个消息的。那时候伍哥的桌子已经收得一干二净——因为殴打同学,伍哥被要求转学了。我当然不肯相信伍哥打了人,因为他再怎么着也不会因为一时冲动放弃了自己苦苦坚持的这个学校的。于是我就跑到了楼下的办公室去,准备打一封联名信给校长。

信的内容是要求学校查清事实再做出决定,不然就集体罢课。

很显然这件事情没有干成。但值得欣慰的是,在当晚被爸妈生拉硬拽着拖回家暴打一顿之前,已经有20多个人在那封信的纸质稿上签下了名字。

那之后伍哥去了另一个学校。我们隔几周会见见面,或许只是坐在桌游吧里打打牌,又或许是听他讲讲他在那边儿新的生活又怎么样。

在他给我们的讲述中,他的生活挺不错的——偶尔有一些烦恼,却再没有那么一个人去每天打扰他的生活。

那之后没多久,我就不再和那个姑娘联系了;马脸也因为受不了旁人的白眼,转学了。

而我的父母,老师,也都以为我和那个“道德败坏”的家伙不再联系了,理所应当地变成了一个好孩子。

生活一如既往,只是好像少了什么。

“不论是少了什么,生活都要一如既往地过下去。”

于是每个人都装作可以离开他好好地生活下去,每个人都可以笑得和原来一样的灿烂。尽管每个人都知道,那株香樟树下,再也找不到了原来馥郁的香味……

时间再往后移。中考体育的时候由于脚被扭伤,我推迟了一个星期考试。很巧的是,伍哥在沙坑跳的时候由于跳出了沙坑,脚也被扭到了。所以我们两个难兄难弟就这么意外地相遇了。

我们坐在操场边,随性地聊着,比往次都要长的时间。谈论着过去的日子,现在的生活,未来的打算,还有,我让他爬到树上去帮我采了一朵花——白色的,我并不认识,只是很好看而已。

上周是柳的生日。本来计划在家里窝一个周末的我又被叫了出去。

柳告诉我伍哥因为要补课,所以要9点过才能来。我盘算了一下时间,大概是等不到了。

我们坐在快餐店里,话题时不时地又会转移到他的身上。说到伍哥上周用无线鼠标在上课的时候调戏老师的事情,我们不顾形象地在店里放声笑出来。

临走之前,我们有跑到了那幢“反牛顿力学”建筑的下面,只是没有爬上去。两年多一起,第一次和伍哥来这里的时候,我们就爬到了那个天台上。那之后的每一次聚会,几乎都是在那个地方结束的——不论有没有伍哥,有没有必要。

这个故事我写了接近一个月,现在是第四个周末了。原本计划一晚上写完,后来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强大到可以把这个长长的故事用那么短的时间写出来。于是便一拖再拖,花了很多个夜晚,对着显示器,键盘一个人发呆,痴笑,流泪……

有时因为太在意,所以会把一个故事写得不好看。有些在心里太重的东西,是一段文字无论如何也承载不了的。所以无论怎样,我都不愿去书写“母爱”“父爱”,因为知道自己写不出,也不可能写出那些东西。

所以我只是希望,这个故事不会因为我的过分在意而变得面目全非。看到这个故事的你,能够在某一个瞬间,读懂我字迹里心脏的律动。

仅此而已。

还有,偷偷跑去学校看了看。那扇门上的“阿门”两个字仍然显眼的在那儿矗立着。

就像一些美好而又固执地东西一样,没有被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