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水城裡最近不很太平。之所以說「不」是因為這兒剛死了兩個人;而之所以說「不很」則是因為咸通年間的大唐絕非「不太平」的——這就好比一個定理,在需要證明什麼的時候只要拿出來用就行了,不需要想為什麼,更沒有什麼回轉的餘地。而因為後者不需要證明,所以我們就有必要說說剛死掉的那兩個人,也就是寫些打油詩的李生和成天搞破鞋的非煙。

有關前者的死,天水城諸君子說是那天夜裡李生和武功曹一塊兒喝酒,幾杯下肚之後神智不清醒了,就開始寫詩罵武功曹那剛死掉的夫人非煙——這後面有兩種可能:其一是武功曹聽到自己的亡妻受了侮辱,心裡頗為氣憤,就把李生給打死了;其二則是非煙聽了之後覺得自己受了侮辱,就施了些報應,把李生給害死了。通過分析我們會知道,前面那種可能就好比在地上放了只死耗子,只要繞著點走,不去踩,總歸不會出什麼事的。而那後一種可能就像朝廷里來抓奸黨,不說躲,連碰著的法子都沒有。由此我們就可以知道,一定是那後一種發生了,因為天水城「不很太平」,而死了幾只耗子又是無損太平的。

假如把這件事情放到更具體的環境里來看,我們就可以說:天水城諸君子之所以覺得不太平,是因為他們和李生一樣,或多或少也罵過非煙,說過不好聽的話。而關鍵就在於李生到底說了些什麼,做了些什麼,諸君子是無從得知的。這也就是說諸君子只能每日回想自己罵過非煙的話,然後安慰自己說「李生一定做得比我過火些」。

這時候若是問諸君子「人固有一死,有何懼焉」,諸君子就會回說「唯懼吾冤難昭雪耳」。這就是說,諸位君子認為自己是被冤枉的,他們本來只是隨口說一說,用那些事情下下酒,並沒有惡意。要是突然被害死了,就是肯定是受冤了。對此,我們可以抱著信任的態度。因為每個人都知道這城裡經常有搞破鞋的,但每個人卻都不願承認自己的夫人在和別人搞破鞋。換句話說,這城裡包括非煙在內的每一個女人都有搞破鞋的風險,所以今日去嘲笑別人,改日就有可能被他人說得面紅耳赤。先不討論這樣對於面子有沒有壞處,單從孔老夫子那裡看,這就是不合「仁禮」的,所以諸君子絕不會去做這樣的事情。就算真要教化一番那破鞋,以諸君子的修養,也定要邀上她夫君一齊出來才便於說的。

總而言之,依諸君子之見,他們是絕不該被非煙給害死的,所以白日里在街上就得抬首挺胸,一如往日;而以諸君子之蔽,他們又害怕著被非煙害死,所以晚間在那草床上睡覺時就要經常做些噩夢,醒來的時候又大聲吼著自己是被人冤枉的。

現在我們知道了天水城內諸君子對這件事情的看法。這在諸君子看來是不偏不頗,而且恪守仁禮之道的。但若讓原來給武功曹家看門的老婆子曉得了,她就會說這是幫孬種,只會怪那非煙娘子,一點擔當也沒有。

若是繼續問老婆子她的意思,她就伸出她帶著皺紋的右手,指指脖子,意思是說不得,要掉腦袋的,隨後再走到你面前,說「這都怪當今聖上繼續用了懿宗的年號」。你再繼續問問,她又說「那死人的年號是可以用的嗎」,「用死人的年號,不得搞得天下全是陰氣?」

由此來看老婆子雖然仍舊相信鬼魂,但這條件要靠譜得多,至少是有個輓救的辦法的,只要讓僖宗換個年號就好了。可如果我們仔細分析,就會發現這些話仍舊沒什麼功用。因為無論是這老婆子還是諸君子都沒辦法讓皇上改年號。所以我們就知道了,老婆子說這話只是為著個心安,並無什麼解釋闡明世界的野心。

原本老婆子也並不想把這事情怪到聖上頭上。但這活人是不能夠辱罵的,會招來報復;而那非煙的死也和自己有脫不了的干系,罵她也難心安。老太婆於是犯了難,不知道該怎麼辦了。後來是經城外那和尚的點播才明白過來,那皇上只在人嘴上聽到過,見不到更摸不著,和死人也差不多,而且同自己又沒什麼聯繫,無疑是最好的對象。於是又回家坐著思了許久無邪,終於是想到了那個陰氣的理論,圓了自己的說法。

當然,假如不討論這些時候發生的事情,對於那老婆子,我們就可以簡單地說她是幫著非煙搞破鞋的,屬於共犯。

其實老婆子完全可以矢口否認自己幫忙遞過「不乾不淨的東西」,或者說自己不知道那裡面的內容,以為只是交流詩賦的。但她似乎並無辯解的準備,甚至還同別人說起做這事情的時候,心裡難免有的一些愉快的感覺。這是因為老婆子覺得那武功曹大字不識幾個,又粗暴得很,實在配不上非煙,「就是娘子不去找趙公子,我也要給她物色一個好人家的」。對此我們可以說是老婆子的母性大發了,產生了一些符合人性但不符合仁禮的想法。但假如就這麼深入下去,我們就會發現,老婆子的這些想法也都是那趙公子引起來的——歸根結底,那趙公子才是罪魁禍首,應該被殺千刀的。

關於趙公子的家世,我們只需要知道他叫趙象就夠了。因為其他的事情我們並不能夠說出來。那樣做無疑會惹上些麻煩——當然我這麼說你也猜到了,趙象公子的家世確是不凡的。

或許就因為那家世不凡,趙公子的思路也是有些超前的。他父親給他找了一個女子,門當戶對的黃花姑娘,但他卻看都不看一眼,只告訴他父親說他要自己去尋一位就把婚事推掉了。這事情若是發生在近代,那可能就是追求自由戀愛的典範了。但因為屬於黑五類,而那又是在咸通年間,所以趙公子的這番行徑無論是在古代還是在現代,都是要被批判的。換句話說,趙公子無疑做了一件壞事。

但我們知道,年輕人說這些話往往都只是幾年光景,到了時候自然是會回頭的。所以趙公子的父親就並不太在意,只告訴找的那戶人家說趙象這幾年要用心讀書,考一考功名,望對方等一等。然而在所有人都沒意識到的時候,事情突然就無可輓回地向前跑了去。只因為趙公子那天在自家院子里發呆的時候突然看到了住在隔壁的非煙,然後腦子里就長了些蟲子,再也想不清楚事情了。

如果要詳細描述那一天的情況,就必須從兩人住的院子講起。

趙公子家的院子有一里開方,是個四四方方的地方。院子周圍的圍牆都砌了兩丈高,紅紅綠綠的藤條在上面串成線,打成結,然後掉到旁邊的武功曹家裡。趙公子小時候就常順著藤子爬到牆頂上去坐著,看旁邊武功曹家的院子和自己家的有什麼差別。趙公子的這種行為就和我們在報紙上拿兩幅圖找不同有著異曲同工之妙——太大的不同往往使人沒了興趣,只有那些沒人能發現的東西才能激起他的興趣。而如果要具體舉例的話,我們就可以說,武功曹家院子長寬都只有十幾米,看起來只比趙公子傢伙房大一點就是個很大的不同,因而趙公子覺得這沒什麼大不了的,兩家的身份還是差不多的。而更重要一些的不同就在於武功曹家院子里種的全是葡萄,一到夏天那葉子就呼啦啦地爬到架子上,搭出一個綠色亭子來,看起來比趙公子家的涼亭舒服多了。

有關那個涼亭的事情是這樣的:起初趙公子看到武功曹家的葡萄亭子,羨慕得很,就跳下牆去給他爹說他也想要一個。他爹一聽就打了他一巴掌,說他們家三世為官,怎麼能像那些小吏一樣用那種破爛亭子。趙公子沒聽太懂,總覺得好像他們家受了什麼冤枉,用不上那麼好的東西,於是就懂事地退了下去,開始自己捉摸著偷偷弄一個。

後來一段日子,趙公子他爹要上京去述職,趙公子心想這正是個機會,前人沒走幾步他就跑到伙房裡,把沒砍的樹棍子全部抬了出來,插在院子正中的那根小道兩邊。隨後又躲著老管家的眼睛,偷偷把院子里所有的,開的沒開的,牡丹,茉莉,杜鵑,甚至鳳凰花都給拔了下來。拔下來的花和花苞被放在一個竹制的籃子里。籃子原是用來裝些雞零狗碎的東西的——就是字面意思,所以就有種很難聞的腥味。但趙公子並不太在意這味道。他收集滿了一籃子花之後就跑到那根小道上去,用細麻繩把這些花綁在棍子上,按著白紅黃綠的順序上下排列,隔幾根又傾斜一點,最後就在那些樹棍子上拉出一條彩線來。但那條彩線很快也就成了鑲邊,因為趙公子又去把牆上的爬山虎都割了下來,牽在樹棍子中間向下微微垂著,還有掛在樹棍子的頂上,三橫五縱搭成棚子,就像武功曹家的那樣,有太陽的時候會微微漏一些光下來,打在地上變成琥珀。

趙公子在那個棚子剛搭好的時候就一直在看地上的琥珀。他以為那些琥珀和父親書房裡的一樣,會是恆久不變的。但我們知道,這些東西很快就會不見了。可能是老管家拆掉的,也可能是趙公子他爹拆掉的。總之那些彩色的鑲邊和綠色的藤條並沒有他所想的那麼長久。而因為他們短暫地存在過,趙公子就不得不受些責罵。但更重要的是那琥珀不見了,於是沒過多久,趙公子就重又跑回那牆上去了。

趙公子就這麼在牆根上日復一日地坐著,等著太陽從不同的角度照過來,落到武功曹家院子里的土上,變成一塊兒巨大的琥珀。這琥珀和趙公子在自家家裡看到的很像,但又有點不同,尤其是當那些光線落在武功曹帶回來的女人身上的時候。

對此,我們可以中肯地評價說:武功曹這麼做雖然有些違反身為君子的道理,但那時候他還沒婚嫁,也就沒什麼好指點的地方了。那些塗脂抹粉的女人穿著各異,有的只披著一件灰布的大袍子,有的又用各種脫了顏色的衣服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的。但無論是哪一種,穿了多少,總歸是要武功曹來把它們脫下的。而那些衣服被扔到院牆下面的時候,武功曹就會跑到屋子里去,抬一缸水出來,讓女人們自己清理清理,他就坐在一邊看著。等到事情差不多了,武功曹就開始打整自己。身子前後擺一擺,毫無顧慮地活動上一番。這種毫無顧忌的來源首先是那院壁上的被泥巴封死了的雕窗——自然是武功曹為了方便才做的。其次就是武功曹每次總會用白布把女人們的嘴巴給堵上,讓她們發不出太大的聲音。現在我們再回過頭來看武功曹的這些行為,可能就會看出一些奇怪的意味來。但我們又只能說武功曹是為了安全才這麼做的——雖然那兒早就不安全了。

武功曹在做那事情的時候全然不知道趙公子就坐在牆上望著他們。當然我們也可以說趙公子同樣沒看到武功曹,因為他一直盯著那各式各樣的女人後背上的琥珀,全然沒有把武功曹放在眼裡。那些女人的背有的顏色淺一些,像仲夏的小木頭一樣;有的又深一些,像是秋末快要掉下來的梧桐葉子;最深的也還比武功曹的要淺上一些,看起來就有些像地上的土了。但無論是哪一種,那些女人的背都很像琥珀,尤其是那光的顏色和膚色差不多的時刻,就像把女人們凝結在了琥珀里一樣。

後來的某一天,趙公子突然發現下面的東西變成了脂玉。那些往常金黃色的光變成了透明的,從縫隙里打落下來,氤氳在下面那個女人的皮膚里,就像白玉里飄著的那些雪花一樣。而武功曹的樣子也變得很奇怪了,沒再讓那個女人清洗身子,自己也沒怎麼準備,忽然就開始了所有的事情。那女人的嘴巴是張開的,裡面是小小的牙齒和一片櫻紅色。頭髮披散開,在肩膀上,背上,腰上,還有衣服上——武功曹甚至沒有去掉那些衣服。

趙公子看著下面的兩個人,覺得一切都那麼奇怪。他想知道發生了什麼,還想要安靜一下。他準備跳下牆去。但那樣動靜會有些大,可能會被發現。於是他只好看向武功曹他們院子里的那缸清水。準備在裡面找點什麼線索。然後那面朝水缸的女人突然叫了一聲,腦袋晃了晃,在那水里望到了他的眼睛。趙公子於是知道了他所需要知道的所有事情。

趙公子和非煙第一次見面的場景就是這樣的。趙公子看到了非煙的背,而非煙看到了趙公子的眼睛。這本不該產生什麼感情。可趙公子一門心思都在那個綠油油的亭子和金黃色的琥珀上,想要獲得,又總告訴自己那是妄想,就只好成天坐在圍牆上發呆。正好來了一塊兒脂玉,趙公子也就不管什麼東西要貴一些了,覺得琥珀和亭子得不到,一塊兒玉總歸是可以的,就由此愛上了非煙。而非煙不情不願地嫁到武功曹家,剛來就受了這樣的侮辱,心裡也很需要找一個依徬,結果一看到趙公子也神志不清了,犯上了痴心。

於是我們就知道,這兩人的感情或許並不是尋常的愛情。因為趙公子只是把自己對綠色亭子的愛無緣無故地轉移到了非煙的身上;而非煙也只是要找一份慰藉而已,並沒有要和趙公子廝守到老的想法。但日後發生的事情又說明,無論這兩人中間是什麼,圍牆還是感情,總之是能碰出些火花來的。所以我們就可以說一說兩人擦碰的經過,聊做幾分經驗。

起初,也就是在看到非煙的第二天,趙公子就跑到武功曹家門口去,把那看門的老婆子叫了出來,問她該是多少歲數了,家裡幾口人,近來又如何。那老婆子起初會錯了意,就拼命給趙公子說她家年方二九的小女是怎樣的國色天香貌美如花,若不是生錯了日子,肯定會被聖上選進宮里的。趙公子忍著,等老婆子說完了,就給了她幾兩銀子,又指指武功曹家的門,不再言語。老婆子一開始還以為趙公子這是讓她快些滾回去,就有點害怕,兩腿發了軟。隨後覺得以自家女兒那般姿色,趙公子肯定是讓她拿這些銀子回去給她養養身子的,心裡就高興了,衝趙公子笑了笑。最後才反應過來趙公子這是看上了武功曹家的非煙娘子,就笑得更奇怪了,說讓趙公子別這麼不好意思,她今晚就去幫趙公子打探打探去。趙公子一聽,也就放下心來,抖了抖袖子,打道回了府。

第二天趙公子又揣著銀子出門,刻意在城裡走了一大圈之後才回到武功曹家門口,敲了敲門,然後在外面踱著步子。不一小會兒那老婆子就開門出來了。走到趙公子面前,對著他耳朵說他這事情恐怕是要成了。趙公子要問問詳情,那老婆子就在那兒笑笑,等到趙公子掏出銀子來,那老婆子才繼續說:「我偷偷把公子你的事情給娘子說了,娘子也沒說什麼話,只是在那兒笑笑。恐怕公子你還是要再表示表示才行的。」趙公子一聽這話,也沒多想,就從袖子里掏出幾張薛濤箋來,在上面提了幾句絕句,讓老婆子給送過去。

因為兩人往來寫的那些詩句讀起來並不那麼舒服,所以我們就暫且放下,先說說他們書信用的紙。現在我們知道,趙公子給非煙的第一首題詩是寫在薛濤箋上的。這一方面是文人雅士的風度,另一方面則是說明趙公子對待這件事情的鄭重。而非煙看到那箋子之後也認定了趙公子的意思。想了半日,在金鳳箋上回了趙公子幾句詩,含蓄地說自己每日被武功曹欺壓,早盼著有個人來尋她了。趙公子拿到這首詩之後高興得不行,拍腿說自己的事情怕是成了。就拿出剡溪玉葉紙,又寫了幾個句子上去,讓老太婆交給非煙。

之後十天就沒了音訊。趙公子每日在門口走來走去,也時不時去敲敲門,可就是沒有個應。後來又爬到那牆上去,朝武功曹家看上半天,卻還是一無所得。趙公子算是急了。在門外面一直壓著聲音,用力叫那老婆子。等了半晌她終於出來,就遞給他一個連蟬錦香囊和寫在碧苔箋上的詩。還告訴他說她家娘子並不是有意躲他,只是這幾日身體不好,所以就在家裡臥床休息。趙公子一聽就放了心,回家去了幾張烏絲闌出來,在上面又寫了些情意綿綿的話。等著回應。

如果仔細觀察的話,我們就會發現,趙公子和非煙傳情達意的紙都是各不相同的。從薛濤箋到金鳳箋再到烏絲闌,雖然都是很特殊的紙,卻是越來越易得的。轉過來看兩位傳遞詩文里的內容,從什麼「蕭史」、「阿蘭」到「蟬翼」、「銀河」,最後變成了「碧洞」、「良夜」,那內容也是越來越有生氣,甚而有些說不出口的氣味的。這就是說,兩人的相互來往已經從一種鄭重的儀式變成了日常的活動,而且其中還有著說不清的意味。更簡單一點的說法就是,這件事情差不多就成了。

於是我們可以徑直看看最後的結果。趙公子那天趁著武功曹外出辦事,爬上牆跳進了武功曹家裡,終於見了非煙一面。兩人拉了拉手,走到屋裡,想做些別的。可趙公子又總是提不起興致。非煙有些氣憤,問他是怎麼了。趙公子吞吞吐吐地說他要去外面亭子那兒。非煙想了想,覺得這終究有些不合適,就趁著四下沒人,讓趙公子從正門走了出去。並囑咐他改日再過來。

非煙記起第一次把趙公子叫進家裡的事情——她的意思是真真正正地在屋裡坐下,而不是像往常那樣,進屋來打個招呼就到院子里看花草去了。那是她第十次或者第十一次叫趙公子過來。在之前的九次或十次里,趙公子的興趣似乎都不在她身上——他更喜歡屋外面的那個院子,她已經知道了這件事情,只是那時候尚沒有「戀物癖」這詞,所以她並不知道趙公子這是怎麼了,也並不覺得趙公子這是病,需要什麼治療。她覺得趙公子對她的意思還是沒有變的,只是她太頑固了,不肯從了趙公子的意思,所以才害得趙公子整日對著院子里的花草牆壁發洩情緒。

非煙寫信的時候就在想這些事情。她還算了算她和趙公子認識的日子:如果是平均七天見一次,再加上一開始的書信往來,大概就是三個月了。她覺得三個月也差不多了。於是就給趙公子寫了一封長信,引了很多例子說明自己已經完全地接受趙公子了。趙公子也是聰明人,沒管那信的前面,直接跳到最後「另」的部分,立馬就明白了非煙是要他「速來家中」。

這天老太婆剛好出去了,不在家。趙公子敲了一會兒門,沒人應,便又轉身朝家裡走,準備爬牆過去。沒人應門倒是常事,老太婆記性不好,時常會忘了哪日趙公子有約。真正讓趙公子覺得奇怪的是那封長信:往日里她若是要他過去,只一張短箋就夠了,這次卻寫了好幾張紙,不知是做什麼。趙公子想著,然後就跳進了武功曹的家裡。

此時是夏末,太陽正烈,趙公子走到屋裡去,四下看了半天,連水缸里都望了幾眼,可就是沒見到非煙,心裡一慌,汗水就一直朝著地上流。趙公子覺得自己怕是中計了,那信是武功曹寫的,是為了把他引到家裡來,痛打一頓,或者以此為機好好敲上他一筆——錢倒是小事啊,只怕是那武功曹性子烈,一下把他殺了就麻煩了。想到這裡,趙公子的兩條腿就軟了。想要朝外走,卻寸步難行,只得一屁股坐到地上,等著武功曹來捉了自己。

又等了好一會兒,趙公子發現武功曹還沒過來,心想怕是自己來早了,說不定那信上記著時間的——想著就把懷裡的信拿了出來,好好讀了一遍,才發現那非煙讓他「莫在外屋逗留,直接推門進來」。趙公子於是松了一口氣。站起身來,拍拍下擺,徑直走到那裡屋去了。

撲面而來的就是一股琥珀的味道。這讓趙公子很興奮,雖然他也不知道琥珀是什麼味道的。屋子不大,隔了幾間出來,看得到的地方就擺了桌子和香爐——武功曹恐怕還是信佛的。他輕輕落了幾步,叫了一聲非煙的名字,隨後循著一聲應答,朝里走了去。

趙公子幾乎不是在走路了。他是被那股琥珀的味道帶著向裡面飄去的。這路徑和聲音的來源很一致,所以他可以確定這味道是非煙發出來的。於是,趙公子推開最後一扇門,然後看到非煙正一絲不掛地坐在浴缸里。她似乎聽到了開門的聲音,扭頭過來衝他笑著。趙公子犯了痴,愣在那兒好一會兒才擠出一句:「你叫我來做什麼?」非煙不說話,指指趙公子,又指指自己,然後就低下頭去,再不動了。趙公子想了許久,明白過來她是要做什麼了。就走過去,問她怎麼想通了。她說她就是忽然那樣了,沒什麼事情。趙公子於是想了想,說:「到院子里去吧。」

非煙本不是這麼打算的,她想讓趙公子和她在屋內解決那些事情,可想著武功曹這樣,趙公子也這樣,恐怕天下的男人都是這樣的,又看到他眼睛裡面的光,就答應了他,擦了擦身子,走到院子里去了。那天的陽光和趙公子初見她的時候差不多。因為這是非煙第一次答應到院子裡面來,趙公子便顯得有些興奮,整個人都變得僵直起來。

趙公子領著非煙在院子里轉來轉去,從種杏子的地方到種梨的地方,最後又走回那些已經發黃的葡萄藤下面,然後讓她躺倒地上。非煙以為事情就要發生了,便把四肢微微張開,等著趙公子過來。可趙公子在一旁走來走去的,時不時看看她,又時不時看看天上。過一會兒終於停了下來,卻是讓她把雙腿併攏,再把手放到胸前。非煙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只是照做了,然後閉上眼睛,等著趙公子做些事情。但仍舊什麼都沒有發生。她只知道陽光點在她身上,而趙公子正看著這一切,不言不語……

我們知道,那之後的事情都是這樣的。趙公子和非煙之間充滿了愛情的意味,卻又什麼都沒有發生。雙方都有著一些想法,卻又並不那麼一致。對趙公子來說,非煙並不是非煙,而是那院子里的一塊兒琥珀,是和院子一體的。他確實喜歡非煙,但這種喜歡和他喜歡牆角那只蝸牛是一樣的。非煙當然沒辦法相信這一切。她找上趙公子是因為武功曹把她當成了一個發洩的器具,因而她需要在趙公子那兒尋找自己屬於人的可能。所以她寧願相信趙公子是那兒不行,也不願相信她自己被當成了那個院子。

非煙覺得,如果當初不是從了趙公子的意思,而是再強硬一些,偏要他要了自己,那事情就不會變成這樣了。她還在想她和趙公子的事情會不會有一天也變得像她和武功曹那樣——當然她並不覺得趙公子會像武功曹那樣粗魯,只是無論什麼性格,天長日久的,她也總會有些厭倦。但我們知道,這種厭倦再正常不過了。從最開始不知道什麼時候到來的書信,到後來的一月至少見一次,再到定期幽會——他們的見面的時間越來越精確,也越來越頻繁,於是不確定,也就是浪漫;稀少,也就是珍貴;就全部從他們的見面中逃走了。換句話說,兩人的見面已經成了一種老夫老妻般的習慣,除了難以改變之外,可有可無了。

但兩人仍舊各有所得。趙公子每次看著陽光照到非煙的身上,就想起第一次看到非煙的時候,還有自己曾經種在家裡的綠色亭子。他想等武功曹死了就要把這個院子和非煙都買下來,然後讓非煙每天都在院子里站著給他看。而非煙,因為身上是一絲不掛的,而且總有被發現的風險,便享受著一點微妙的刺激,順帶借此發洩自己對武功曹的不滿。

當然我們知道,這樣的關係實在太脆弱了。趙公子隨時可以結束這一切,出去另外找一個女人;而非煙沒了趙公子,就只剩下那個粗暴的武功曹。換句話說,在這段關係里,趙公子永遠是佔上風的那一位。也就因為這樣,非煙在同趙公子講話的時候總是很弱氣,害怕觸碰了趙公子敏感的神經。

那年立冬的時候就是這樣的。非煙站在沒什麼溫度的太陽下面,問趙公子什麼時候準備要她。趙公子花了些時間收起自己渙散的瞳孔,說現在季節不太對,陽光的角度和原來不一樣了,等到來年夏天,太陽把她變成一塊兒琥珀的時候,他就答應她的請求。

後面發生的事情是有傷風化的。而且按天水城內諸位的話來說,這些東西不利於「正神氣」。所以我們就將它跳了過去。直接說說有利於「正神氣」的部分,也就是武功曹抓住非煙搞破鞋以後教化她的事情。

如果單從時間長度來看的話,我們可以斷定,這是一件小事。因為它發生的很迅速——從武功曹聽人說起自己的老婆搞破鞋,到他自己跑回家來看到趙公子在自己亭子下面站著,也不過就半個時辰的事情。而趙公子本就是個文弱書生,又是理虧的,氣力就沒了,所以兩人廝打也很快,吹了幾下北風的時間就結束了。當然,最長的那個部分,也就是武功曹用麻繩把非煙綁在柱子上用鞭子去抽她的部分也短得可憐;或是非煙太脆弱了些,或是武功曹太蠻力了,總之只打了幾十下,武功曹就發現非煙斷氣了。當然或許非煙死得更早一些,只是若以武功曹發現為準的話,那這最長的部分就持續了兩個多時辰,勉強算佔用了一些時間。

但要更仔細地去審視這兩個多時辰,我們就會發現其實武功曹和非煙之間的對話只有三句——「你和他做了些什麼?」「什麼都沒做。」「你再嘴硬!」對這些簡單的對話,正確的看法是,無論是武功曹還是非煙都是真心話,順著自己的心走的。因為從非煙那兒來看,趙公子不過是讓她洗好身子,然後陪他坐在那涼亭下面發呆,就算偶爾吟吟詩也都是乾乾淨淨的,絕對犯不上什麼錯。而武功曹一進家門就看到了乾乾淨淨的非煙和斜靠著柱子的趙公子,聯想起自己,當然認為他們做了什麼不該做的事情。更何況,這世界上沒有哪個搞破鞋的會說自己真的就是破鞋了,必須都要用鞭子抽抽,逼問逼問才能有個結果的。也就因為這樣,非煙最後就死在了那根大紅色的柱子上。

武功曹發現非煙死了之後就慌了神。因為教化破鞋可以,最多算個補鞋匠;而要是教化死了人,就只能成個殺人犯了。換句話說,這事情忽然就變得很麻煩了。於是武功曹想了一會兒,把非煙從柱子上放下來,一邊抱著她衝進屋裡,一邊哭著喊著他老天不公,讓他娘子突然抱病而亡。周圍的人看武功曹演得甚賣力,就跑過去安慰他,說死者不能復生,讓他好生安葬了娘子再找個人續弦。於是武功曹就在北邙山上給她找了一處好地方,給她埋了下去,還特意找了幾個和尚來頌了七天經,要鎮一鎮那魂靈。

事情本該結束了。但我們又知道,那魂靈最後還是沒鎮住的——它害死了李生,並且把整個天水城都鬧得「不很太平」了。這時候城裡有人說要趙公子去非煙的墳上祭奠,才能換來他們的安寧。諸君子聽了都覺得是這麼個道理,就去趙家想要找那趙公子,卻在最後得知那趙公子已經跑到了江南去,連影子都尋不到了。這時候諸君子就說這法子肯定是錯的,隨著就把說這法子的人趕出城去,讓他別再妖言惑眾了。

但除了妖言並不意味著就有了雅言。諸君子還是什麼法子都沒有 ,成天都在惱著自己會被那非煙給害死。按照進化學說,我們有理由相信,諸君子為了更好地生存,到最後一定會發展出無神論來,徹底地破除掉封建迷信。只是事情又往往沒這麼好的結果——第二年,僖宗改年號為乾符,老婆子說這事情肯定就這麼結束了。於是城內的諸位君子第一次全盤接受了一個村婦的說法,認定這事情就這麼結束了。

——《太平廣記·第四百九十一·雜傳記八·非煙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