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八月底,幾乎可以算作是包含夏天在內最熱的日子。樸生剛從隊裡逃出來。他有點累了,說不清楚為什麼。他按他父親原來經常教的方法,深呼吸,閉了一會兒氣——據說這樣有利於肺部——然後很快臉變得慘白。近來的教官們也是小心翼翼的,少見休息的了,只盯著幾乘幾的方陣,看見有人不對勁就趕緊把他放出來,生怕出了事情。

當然樸生就是這麼逃出來的。他起初覺得這挺幸運的,可以跑到操場上邊屋子里去休息。那兒還有個窗戶,可以看見下面路過的隊伍,包括據說很好看的儀仗隊。但事情很快發生了變化,就是在他推開那個輕飄飄的綠色的門的時候,他發現那屋裡站滿了人,充斥著一種淡淡的酸味。他站在門口撐了一會兒門,裡面味道好受多了,他覺得他們應該感激他,至少給他讓個位置出來,但對方似乎沒有這個想法,還是站在屋裡那扇落地窗前面,對外面的隊伍指指點點。平日里他也喜歡這類的活動,只要是針對異性的活動他都喜歡參與,而且人多一些好,說起來更有意思,雖然最後得到的結果往往偏激。偏激又怎樣呢?無所謂的,那結論又沒誰會拿來用不是麼?——他忽然感覺到自己的愚蠢,他覺得自己應該特別一點,起碼要和別人有一點點的不一樣。

樸生於是走出了第一步:走到門外,把那扇綠色的門關上了。好,現在有些區別了,他靠著門這麼想。他敢打賭裡面的人不會把門撐開,他們沈浸在那點小事情裡面,完全意識不到需要交換一下空氣。

然後需要下一步的動作,他想。找個女朋友,這很重要。試試二十四小時和她抱在一起,或者用錄像說明自己親吻的時間已經破了世界記錄。他在那一瞬間想起的和女友有關的事情都不那麼平凡,所以他忽然感到這件事情是如此的必要,在證明自己這方面。他揉了揉後頸,這樣有利于思考,很認真的數了數,然後說,我已經十六歲了,是時候找個女朋友了。梳頭髮和牽手這類的事情總得要做的,他摸了摸自己的下頜,差不多是時候了。

後來幾天樸生又想起那個姑娘幾次。當然他不知道是誰,他只覺得應該是某個人才對。這種略帶宿命論的看法忽略了兩件事情。首先是他自己——一米七過一些,消瘦,小鼻子小眼睛,顴骨高高凸出來的那個男人——是再普通不過了,不可能是什麼故事的原型或者主角。其次就是他現在的女朋友,那個和他看上去還比較合拍的傢伙,雖然他們實際上已經沒什麼聯繫了,但名義上仍舊是存在的。他覺得對方像個女人,但並不像那個姑娘,所以他們之間不可能有什麼結果。何況也什麼都沒有發生,大的小的,跑到賓館去,或者只是在街上牽牽手,什麼都沒有,她總是說不要,連一個具體的理由都不願意給出來,大大的降低了他自我安慰的可能。

有一天晚上,可以確定的是在凌晨三點到五點,他做了一個夢。夢到自己帶著那個姑娘準備過河,他們輕輕一跳,然後掉進水里變成了蝴蝶,沒飛起來,淹死了。他那兩天很多夢。三點鐘就是被一個夢驚醒的。剛睡著就夢見了這個。雖然也是個噩夢,但開頭起碼還不錯,所以他就呆坐在床上,回憶那個夢,不願再睡過去了。不知道為什麼他又想起了別的東西,可能是這個夢里的,又可能是別的地方的。那輛打著兩個前燈的汽車忽然衝到了搖搖晃晃的竹床前面,一個不知哪兒來的人操著台灣腔說:「這就是車燈哦!」

他身體里忽然就充斥著一種前所未有的渴望,對女友的,對那個姑娘的,一定程度上還包含她的四肢,心臟,頭髮和五官。他打開燈,從書架上拿下來一本書,準備翻幾頁。可是沒什麼作用。他第一次這樣。他發現這和他想去大學里做個比較文學的教授不一樣,這願望竟然可以暴露在燈光下面,而且嚴嚴實實地壓住了他其它所有的想法。

什麼比較文學呢,說來說去不也就是比較不同地區的情人們嗎?情人,文學,情人,文學。要學這個或許要多找幾個女朋友才行。可是他太特別了,別人常常說他奇怪,在外面一起坐著的時候一言不發,抱著一本書看看,或者就是傻笑,「十足的單身漢」。這麼特別,沒辦法找幾個女朋友的,只能找那個姑娘,當然同樣奇怪的傢伙。他們兩個會過得很不錯,每天說些奇怪的話題,比如說命運,離家出走,吞下半瓶安眠藥,到離這裡最近的三流學院去念外貿專業……他想來想去都沒想出什麼好事來。由此他更加確定自己是個怪人,換句話說,他對那個姑娘的渴望正在膨脹,然後在因為太過困倦而入睡的那一刻達到頂點。

然而命運就讓他在第二天的早上見到了那個姑娘。他那時候正在尋找會場的入口,是學校組織的,更接近於校長個人講演的會議。因為人數眾多,所以要求要按照班級坐到一起。他找到會場入口的時候偷偷朝裡面望了一眼,一半是玻璃門上自己淡淡的影子,另一半就是黑壓壓的頭頂。他突然有些緊張,雖然不是他發言,但他沒帶書,不知道怎麼打發接下來的時間,更重要的問題是他忘了自己是哪個班的。然後那個姑娘就突然跑了過來,拍拍他的肩膀,問他知不知道五班在哪兒。他想了想,朝里一指。等對方走了,他也聽到聲「謝謝」才意識到已經發生了什麼事情。

這件事情發生得突然,他在場館門口多站了一會兒方才明白剛才遇到了那個姑娘。就是她了,齊肩的短頭髮,眼神淡得像初夏的梨花一樣,穿著雙運動鞋,一下子就晃著手跑了進去。不論怎麼看都很奇怪——當然也漂亮。他於是開始思考起怎樣完成自己的計劃,找個女朋友。他起初想拜託別人去要到她的聯繫方式,直接聯繫,從朋友做起嘛。但他有覺得這不很靠譜,因為自己沒什麼朋友,僅有的那幾個也不一定會幫忙。所以就等著命運的安排吧。等著在那個看上去很大的圖書館前面偶遇,或者是晚上在操場上跑步的時候從她身邊跑過——她看起來就像是每晚會跑步的人。他想了很多方法,或許又說不上方法,他連改變生活去「製造」偶遇的願望都沒有,只期望那個姑娘和他的生活能有什麼交點,或許直接大面積重合了最好不過。

他頓了頓,開始想些眼下的事情。他發了條短信問昨天剛認識的王漾。對方回復說五班。他於是想起來自己也是五班的,和那個姑娘同班。他覺得這不太可能,弄不好那個姑娘是高二的,不小心跑過來了。這事情畢竟不太真實。更何況在之前他從來沒有見過她,雖然他本班的姑娘一個也不認識,但起碼應該見過。他只好將信將疑地走到會場裡面去。他看到那個姑娘就坐在他們班那裡,抱著一本硬裝書在看,《瓦爾登湖》,或者別的什麼。他覺得那書封很熟悉,他假期可能嘗試看過,但沒能看完。他對什麼樹葉,雜草這類的東西不感興趣,尤其是現在,現在他只對那個姑娘感興趣。

他的王漾把他叫了過去。正好坐在那個姑娘前面。他手裡空空,就彎著腰,低下頭去聞那姑娘的氣味。不是很清楚,洗發液和沐浴液的味道更強一些,雖然那不是他想要的,但不可否認,很討鼻子喜歡。整個會議過程中他都在看前排的那個姑娘,他問王漾那姑娘叫什麼名字,王漾也不知道,只說好像是個廣東姑娘。他於是對廣東這個地方有了別樣的好感,雖然他只去過一次,還是匆匆路過,但他愛上這姑娘也只花了一次照面而已。

散會以後,他在去食堂的路上又見到她一次,面色憂鬱,手上拿著的確實是《瓦爾登湖》,他想他頂多在看《論公民的不服從》露出這種表情,他雖然想念比較文學,但眼下又總覺得自己對這國家是背負了什麼該死的責任感的,於是常常站在林蔭道上釋放自己的憂鬱。可眼下那個姑娘似乎把他往常洩露出來的感情都吸收走了,就站在那道巨大的鐵絲網門的旁邊,看著低矮的景觀灌木叢。他想她說不定是個詩人,或者像梭羅一樣會跑到學校旁邊的山頂上去修個小木屋。真是糟透了。他雖然面上常告訴別人想要隱居,平平淡淡的,但心裡一直還想做點事情——那該死的責任感。不過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她如果願意這樣就這樣吧,安安靜靜呆著也不錯,像是學比較文學的人該乾的。他這麼想,從那個姑娘身旁走了過去。

從散會之後到那天晚上入睡前,他一共遇到她五次,一次提過了,還有四次和那一次的情況差不多。他覺得可能是次數還不夠多,要二十次,一百次才行。但他又等不了那麼長時間了,他在她身上近乎看到了他想要的一切,安靜,美好,憂鬱,或者一點點含蓄的暴躁。這姑娘如果不是為他生來的又是為了什麼呢?連睫毛都是他最喜歡的那一種,中等長度,微微上揚,好像爬藤的夕顏一樣,一下就纏上了他的腦子。

他那天晚上坐在寢室的床上,用手機看了前幾日下好的舊電影,臨走的時候忘記拷貝字幕了,所以他只看見那男人不停地親吻自己的親人,兩個人在沙發上翻來覆去的,法語台詞一句也沒聽懂。他覺得他應該學學法語,說不定那姑娘會喜歡,不過也可能會說:「你說得像得了慢性咽炎一樣。」他有些無聊了。對面王漾剛睡過去。他叫了兩次才把王漾叫醒。

「和一個陌生的女人,如果只是不停地相遇,多少次會相愛呢?」他問王漾。

「兩次就好,一次要電話,一次要房號。我現在已經要到電話了,所以現在要休息一下,養精蓄銳。」

說完王漾就睡過去了。他也不太確定他是不是聽懂了王漾說的話。但總之是有些道理的,說不定普通人就是這樣的,只是他和她都很奇怪,所以需要相遇二十次,一百次才行。他想到這裡,心安了許多,他於是拿出閱讀器來,準備看看書,看到困了就睡覺——多虧他脾氣好,已經習慣了心裡那種時不時像上帝一樣衝到面前的渴望,他最近已經能看進去一點書了,至少可以看一些小說。

他最近就常是這樣的。做什麼事情都像是在接近那個姑娘,心也變得異常細膩敏感。看電影的時候,到了導演預設的場景(重逢,歡聚,偶遇,分離),他總是會感動得掉下淚來,這在之前是從沒有過的,他往常還會嘲笑別人中了導演和編劇的套子,讓別人罵他一句怪人。這種情況在看書的時候更明顯。他現在只要一看到那些熱情的詞語(比如愛,沈溺,親吻,還有別的你可以自己想想)就會渾身顫抖,感覺那個姑娘就要飛(輕一點的話就是飄)到了他的面前來,在他面前晃蕩,輕輕撩撥著頭髮,衝他說著什麼。他當然是沒聽清的。但他猜她說的就是他在書上看到的那些話,在拜倫或者雪萊的詩里,或者在莎士比亞那兒。

事情到這裡往往就差不多了。他跑到洗漱間去,處理一下自己的下肢,用下午接好的溫水洗個澡,然後躺倒床上水上幾個小時。

在最初的幾個月里,除掉晚上的這部分時間,他的生活都是循規蹈矩的。每天早上六點半早早起來,吃了早飯之後就去教室里坐著,看看書,又看看那個姑娘空著的座位。等她來了之後就把眼神往下壓一壓,害怕和她目光對視。上課的時候,如果時機允許,可以走神的話,他也會想想她。然後直到中午午飯的時候,看見她用並不靈活的跑姿跑去食堂,再慢慢一個人貓去那個地方,坐在離她十到二十米的地方,安全也安心的距離。他中午會去操場上走走再會宿舍睡二十分鐘。下午因為沒休息好往往就要睡覺,有一次差點打起呼嚕來,只因為那時候她在他前面幾排,所以才省去了丟人的煩惱。下午吃了飯以後他就到處走走,背背詩,普希金的或者海子的。然後把地上的花(那時節是石榴)撿起來,夾到筆記本里放著,等到過些日子再一片片地數。就算乾了這麼多事情,回教室的時候仍然很早。他沒參加什麼社團。他覺得這東西和比較文學差不多,什麼繪畫社,輪滑社,文學社,都是找情人的地方,而他現在不需要找,所以就只需要一個人呆在教室里。

他那天大概是鬼迷心竅了。坐在教室最右下的角落里,念了半天詩可是沒念明白,拿出本小說來看,可又是本明晃晃的《徬徨》,連點男女情愛都不沾的,實在沒心思看下去。於是坐在那兒,呆呆地看著她的位置。他看到她桌上有個牛皮紙封的本子,很眼熟,她似乎每天都帶著走。他看了看,四下無人,離自己最近的窗戶外邊也只有打在欄桿上面的太陽,於是咬了咬嘴唇,走上去,把那本子翻看了。

「黃昏時,他才看見雲杉樹叢間,位於一條多沼澤溪流上方的台地上,有一間屋頂低矮的粗糙小屋。有人在家,因為白煙靜靜地從積雪屋頂的短排煙管上冒出來。拴在院子的狗對著突然自林中冒出的奇怪隊伍,發出一陣喧鬧的叫嗥。」

本子的第一頁抄的就是這幾個句子。他覺得有些熟悉。可能是約翰·海恩斯。那個在阿拉斯加住了二十多年的怪老頭。他並不意外。他早猜到她會跑到哪個鬼地方去呆上一輩子了。不一定是阿拉斯加,也可以是西藏,瑞典,甚至是撒哈拉,總之只要沒人就行了。但不管怎麼說這次行動還是有些意義的,至少他證實了自己的猜想,也算對她有了些更深入的瞭解。

他回到座位的時候就在盤算自己知道些什麼,關於她,關於自己和她。名字叫——方簡月,十六歲,生日是十一月五日,家住在另一個縣城裡。身高,一米五九,或者再低一些,總之沒超過一米六,因為他又一次聽到她抱怨過了。體重,他也不清楚,估計一百多,反正比他重一些。三圍,想這些或許有些過分,但目測應該還不錯。至於臉,除了額頭太亞洲人了些,其它沒什麼好挑剔的了。喜好嘛——讀書,到處亂跑,站在林蔭道上發呆。更具體一些的話,攀岩,露營,自然散文和詩歌——除了最後那個驗證過,其它都是聽說的。

至於他同她的關係,不好不壞吧,他覺得。好在他精神狀況還好,不然一定會做一個數據統計的,比如說一共見了多少次,其中她笑著多少次,板著臉多少次,憂鬱的樣子多少次這樣的。他數學不好,但這麼簡單的統計也難不倒他。他嘗試過給她寫一首詩,雖然失敗了,但他可以確定他是愛她的。他現在只希望和她跑到一片黑暗裡去,抱著她說:他將愛她一直到他死——就像杜拉斯說的那樣。

這段日子里他只忘記了她兩次。

一次是因為他被很久不見的女朋友叫了出去,兩人在咖啡店裡坐著,一點點算計原來的事情。他的女朋友似乎很享受,可他卻只覺得事情多得一團糟,什麼都理不清了——何況是些沒用的事情,不知道理清來乾嘛。

另一次則是因為他生了一場大病。在床上躺了整整一周。腦子暈暈乎乎的,裡面什麼東西都沒有。到他醒來的時候他對她的慾望忽然就蒸發了。他於是得到結論,蒸發愛情的溫度比燒壞大腦的要低一些,四十度就夠了。

這是個蠻俏皮的結論。但他卻是很嚴肅地在這麼想。他想愛情應該比腦子堅固一些,不然就沒有必要讓它來佔據腦腔。換句話說,他在那場大病之後覺得這麼費力的追求自己的愛情是全然沒有必要的,他盡可以輕鬆些,像王漾一樣,見兩次面就好了——不得不說,王漾每兩周就換一個的女朋友對他真的有些刺激。

他於是決定在返校的那天中午,把她留下來,在她面前背幾段海恩斯,讓她知道自己是個不錯的傢伙。然後時間走的很快。到了那天中午的時候,她先走出門去,他就跟在後面,正準備開口,就看見她回頭,說:「你也用python嗎?」他想了想,因為過度緊張,沒想明白這是什麼意思。她於是又問:「我是說語言啊,語言。」說著兩手像在指揮一樣地攤開。他終於明白了,應了一聲,說自己還用G和PHP,讀詩累了念一點很不錯。她笑起來。兩人就這麼一直聊到了教室出去的那個轉角,一共有十二米的距離。她說她今天要先回去洗個澡,就不陪他吃飯了。他雖然很想要個電話,可還是一個人走到食堂去要了個麵包吃。

那天下午的時候他在班門口等了半天,快上課的時候她才跑過來。他看來不及了,就趕緊給她說,他現在要寫個程序,但python用得不熟,要她幫幫忙,讓她留個電話,週末聯繫。她抿一抿嘴唇,左手擺弄著發梢,右手把手機拿出來,讓他把電話輸進去。他雖然意識到這樣的自己完全陷入了被動,可還是一點辦法都沒有,只好照做。

他那一整天都心神不定,什麼都想不清楚。唯一決定了的事情就是把詩集都收回書架上去,反正還沒有編程語言有用。他覺得他們兩人的這個開始不夠浪漫,差點東西。但事情就已經注定了。或許後面還有些補救的機會。

後來的日子里他都在等她的短信。大概是在第五天,或者是第六天的晚上十一點種,他的手機忽然震動了一下。他像往日一樣略帶神經質地看了看,卻看到是個陌生的號碼。

「今天下午你站在那樹下面做什麼?」

「想事情。」他慢慢把這幾個字敲了進去,他近乎可以確定那就是她了。

「想什麼呢?」對方回復了。

「我有些抑鬱。」

「抑鬱?」

「我愛上了一個姑娘。」

「很糟糕的開場白。」

「所以呢?」

「所以呢?」

…………

他早就記不清那天晚上他們說了些什麼了。總之互相繞了繞圈子,然後他說他愛她,她說她也是的,接著他說他一定不會拋棄她的,她說她有可能,不過不會在他抑鬱的時候說出口。他於是陳述了那一大套東西,有些像《社會契約論》,但要有人情味得多。她說這樣很好,先說清楚總之是好的。兩人關於那份契約的內容說了很久,這不太像這個年齡的人應該乾的事情,但保險起見,他們覺得詳細說說會比較好。結果就是他們倆要當地下情人。因為他不希望戀情被別人打擾,她不希望自己僅剩的隱私都要曝光於眾(雖然在日後的某一天她也會為此感到些許後悔)。事情說清楚之後,兩人或許就說起了華茲華斯和喬伊斯。他們也沒搞懂這兩者有什麼關聯,但話題往往很自然地就轉換過來了。說起彼此的喜好,他說想做點事情,以後會慢慢告訴她。她說她覺得眼下的一切都很壓抑,從進這個學校開始的一切都糟透了,她想要某天離家出走,至少要從學校逃出去。最後到了兩點過一些,他們最後約定了時間和地點——明晚十點十五分,音樂樓的後面——然後彼此道了聲晚安就睡了。

可夜晚並不那麼安定。最後一條消息是十一點二十七分,她發送的,他本想再回復一下,隨便說點什麼都好,總之把一切都包裹得緊密一些,可時間卻並不等他,到他下定決心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離那句晚安也接近一個鐘頭了。他於是像往常一樣,決心把這一切都往後推一推——具體來說就是晚上的十點十五分和她見面的時候,他得把今天沒能說出來的話都說出來。這對他來說確實有些難度,一方面是他並不能確認自己真的愛上了那個女孩子而不是別的什麼怪異的感情,另一方面則是他的真實的靦腆——這情緒在過去兩年的戀愛里已得到了一些治療,但並不完全——同並不相熟(也就是接近所有)的女孩子說話倒不會再過度緊張了,可說那些並不常用的字句還是不得不打些結巴。

不常用的字句——他想到了晚安。這詞在幾年前他還不大會用,算是家庭教育的問題吧,他的母親從來沒跟他說過這兩個字——並不是沒經歷過夜晚,只是更習慣用一些不大意味深長的語匯,比如「快睡去」,「早些休息」,「別太晚」——而他的一切的一切,當然包括戀愛在內,都是直接或間接地從他母親那裡學來的,所以「晚安」在他的初次戀愛中就成了一個不常用的字句。

他那時候像個孩子,或者說他認為自己已經長大了,但卻真真切切的是個孩子。他戀愛的時候將自己所有的都交給了對方——當然並不是一下就交割出去了,起初只是一點,然後很快被對方收下,接著又是一點,又是接受——終於到了他準備將自己余下的所有拋擲出去的日子,對方便很快關上了窗口,宣佈不再回收垃圾了。

他鬱悶了有些日子。他以為這是在展現自己的情感與信任,可轉念又覺得自己是不是將對方當成了保險箱這類的東西——柔軟一點的話就是收納箱,但總之是放東西的——這樣推導下去結論並不好看,所以就都停在這裡了,他只是隱隱察覺到自己的感情過於充溢,但並不知道解決辦法。

這次短暫戀愛給他最多的影響就是「晚安」。他開始用這兩個字和人進行交談,起初每每想起她第一次給他發送這兩個字時候他在白色被子里輕微的顫抖,後來就只剩下一些神經元還在不自覺的活動,最後終於消解了所有的意義,像把一瓶超量的安眠藥丟進了海裡一樣,再也起不了作用了。這些事情他也不是經常能想起來,總是要到了對的時間才會有所記憶,身體自然是毫無反應了;大腦,要說有的話也就是在不停地提醒自己要保持些木訥,多打幾個結巴,不要把一切詞彙都用盡了,更不要把屬於身體每一個毛孔的細微收縮都留在了恐懼和冬天……

凌晨四點他醒來的時候,腦子里就是「冬天」這個詞。他猜幾個鐘頭之前,大腦為了保護自己,在聽到這個詞語的一瞬間就使自己進入了睡眠,企圖以此繞過可能被喚起的漫劃一般的紙片們。不過睡眠時間——至少與那些紙片相比——實在是太短了,這該死的季節就在他腦子里種了下來,然後在清晨最安定的時刻撲到他的嘴唇上。

他得隨便想點什麼。凌晨四點確實是個很特別的時刻,時針和分針構成了一個一百二十度的夾角,鮑勃迪倫也唱著「Well it's four in the morning by the sounds of the birds」——可是鳥——他翻了個身子,然後很快聽到外面的鳥叫,啾啾的聲音,不知道是什麼鳥,很小的幾率會是歌里提到的那種,但也一樣地影響睡眠。

他感到睡眠正在消逝。說成隨風飄散或許太詩意了些,讓人誤以為這是很愉快的事了,但本該填充這個夜晚的事物切切實實地如同氣化一般地消失了。他不得不收下那些好似從破舊的磁帶機中釋放出來的嚎叫,嘗試用眼瞼遮蔽本就不存在的光線,以搪塞木板上那個空乏的容器。但這一切仍不受他的敷衍,他想了想,有些費力地患上襯衫,理好被子,然後爬下了床,朝毛巾走去。

毛巾是黑色的,那種與夜半球世界無關的黑色。眼下是很難買到這樣正確的黑色了,不僅是他的母親,連他自己都曾抱怨是否值得花上一個下午去打理這些事情。但他事後,在每個早晨或是深夜,都會覺得這一切是必要的,這塊兒毛巾幾乎成了從他黑色夢里醒過來的場記板,或者是連接他和他人呼吸的空氣的毛細血管。那上面細小的絨毛好像鑽進他的毛孔里去,帶著水分,水分,告訴他說,這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意義,若說有的話,也不過是對她而言。可這一切她不知道,他也並不清楚這段已經發生但還沒開始的感情究竟什麼時候會走到他想要的那一步——他並不清楚那一步是什麼,到了這顆行星的哪個角落——更重要的是,他需要和她有所溝通,清清楚楚地瞭解關於計劃中的,雖然大多數時候不會成立但仍然需要相信的未來。

他在這個時刻的面前近乎赤裸。

身體像氣球一樣開始漂浮。他背完了馬雅可夫斯基的一首詩,又計算出地球在到達他們約定的時刻之前還需要轉二百六十七度,最後想起了那些角度弧度溫度強度背面的皮膚。可無論如何也擋不住那個冬天,之前膨脹的慾望一下被擊潰,感知器官也出於自我保護而完全地關閉了。他既因與外界隔絕而感到恐慌,又害怕那些洶湧過來的神經電流一下就將他變成被折磨得喑啞了的發光二極管。

他腦子里漂浮過一些電子元器件,他將自己的每個器官同零件一一對應起來——心臟是閥門,脊髓是接點,四肢是齒輪,大腦是裹雜的線路,嘴唇是手指,眼睛是眼睛……

這些對應和聯結變得無休無止,而且越來越快,他感到一絲放縱,然後是然後,直到他又一次獲得了修普諾斯的眷顧。

新的一天並不顧忌屬於他們的昨日,甚至也不在意幾個小時之前的自己,就這樣在他面前強硬地鋪展開了。課程自然沒有增減,功課也如往日一樣——這都在他的預料之內,他知道自己並不能也不可能改變這些事情,但他根據上一次感情的經驗,仍舊期待著一點點變化,在周圍的人們身上可尋到的變化。具體來說他希望每個人都覺得他不太對勁,但保留在內心好奇或是同伴之間耳語(不超過九十四秒)的程度上,不要來詢問他(他怕說漏了嘴),更不要直接知道了這一切。這是個無理的要求,他也並不打算向人提出來。他知道這一切與別人沒什麼關係,無非是他對於潛藏和暴露的嗜好在作怪。他從沒有任何變化的環境中握住了安全感,卻又在自己的過於穩定中嗅到了一絲恐慌。

為了緩解這些致命的情緒,他整個早上頻繁地回過頭去看她。落空的有二十四次,看到她眼睛的有十一次,和她的同座相對的有七次,和她是四次,歡喜的一次,悲傷的一次,渴望的一次,無休無止的一次。他在草稿紙上畫滿了正字,一開始是為了記錄這些光線,後來就變成了腦海中的映像的回放——按照之前的比例,無休無止的二十四次,渴望的十一次,失落的七次,歡喜的四次——他最後把這些數字揉成了一團,扔進了垃圾桶里,然後打定決心,要走到她面前去。

他經過了四排桌子和六個睡著的人,光線正好打在她身上。那個,你,他說。怎麼了,她把頭抬起來。還,記得嗎,他咬了咬嘴唇。應該會吧,她說。是嗎,他調整了一下雙腿,讓它們輕輕搭在桌腳上。嗯,你比我想象的還不會說話……

這場談話本該持續更長時間,可忽然響起的鈴聲打斷了留白,他匆匆說了聲再見,準備離開,她拉住他的袖子,你可以念念翁加雷蒂,她說,衝他眨了一下眼睛,隨後就讓他走了。

那之後他稍微鎮定了些。之前尚未落地的一切幾乎都得到了肯定,一切照常發展著。他徬佛聽到了周圍的人在小聲議論著還沒發生的事情,而他正沈浸在將要墜落的快感之中。

午飯之前她走得很快,沒有給他留下任何層面上偶遇的可能,他便有些失望地和王漾一起去了一層的餐廳。他們倆在尋找座位的時候看見了她,和另一個女孩子在一起。他們坐得很近,中間大概有兩三米的距離和一個吃蒸餃的男孩子。那人並不高,但蒸汽卻包圍了他那弱小的身體和樸生殘存的視線。他於是從桌下看過去,企圖能在油膩的磚塊上看到她的影子。總的來說他失敗了,但確實有些模模糊糊的東西在磚塊上晃蕩,他於是第一次感謝起這些污垢,並打算下次打理衛生時留些餘地——這種愚蠢的想法被他所意識到了,他感到悲傷並且愉快,暫時是愉快多一些。他慢慢咀嚼著並不太好的菜色,和對面的傢伙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直到她經過的時候看了他一下,同他打了個沒有回應的招呼。

他花了有幾分鐘去回想她那時的表情。這其中有些特殊的意味,但並不知道是她的意思,還是他的臆想。似乎是分配了太多精力給大腦,他的動作慢了下來,筷子就這麼插在碗里,好像被湯料抱斷了一般。王漾拍了拍他的背,讓他快些吃完,好回去收拾一下桌子,還說他昨晚不知道做了些什麼,把櫃子里的東西搞得一團糟。他於是更加不能動作了,神經每觸及到那個時刻就變成一串白點,將他全無印象的行動都指向了她。

他明白過來除了自己之外的一切:自餐廳到宿舍要走一百七十四個大步或者二百九十一個小步;腳下的彩磚是一個四層的方陣,從二到七,每一層的邊長都是質數;途經的茶花樹有十一根枝,打七月到現在已經落了六十三朵花——所有能知道的事情都是可量化的,幾乎就要將世界擬合成一個完整的圖示,可當他走向自己的時候,一切嘗試轟然倒地。不得不朝向先驗的部分,除了上帝,沒有其他什麼可以解釋他的愛她;而除了她,沒有誰能說明她是否愛他。

這是他第一次想到愛。身體用平靜去安撫內部的起伏,他將書桌上散亂的書本慢慢立起來,一個個地放平裡面的折角,從第一頁到最後一頁。他承認了自己愛她,或許聽上去有些輕浮,但他自己只覺得悲哀。他決定要同她多聊些事情,將那些飄渺不定的感情盡快拉到地面,以維持重力在他身上的作用。

整個中午,除了回復舊友的一條信息外,他幾乎用上了所有的時間去思考這一切。從陌生人到戀人,再到他單方面的熱愛,這段關係的轉化過於快速了——如果這都是他一個人的戰鬥,那麼他就快要勝利了;而如果這些變化里有著任意一點她的因子存在,他猜測,這段關係會加速地衝向結束。

下午鈴聲響起的一瞬間他就跑了出去,黑色背包的帶子先是在門上敲了一下,隨之在牆面上規律地撞擊著,而那些綠色的門板,夾在棕灰色的裂紋里,就這樣掉在了他身後。

陽光晃眼,他降低步速,看到她從另外一棟樓上走下來。樓道間有個一米見方的窗口,每下一層他都能看到她一次,從腿到脖頸,窗口將她肢解成了不連續的段落,留在了不同的時間和空間之中。到她快要被光線所拼接起來了,他就趕緊跑了兩步,到門口的花壇那裡去,裝作在看僅剩的那朵茶花,嘗試著人造一次偶遇。

「你不午睡嗎?」她跑了過來,衝他說。

「十多分鐘吧,比較淺,你呢?」

「我不睡,看書。」她將手伸到茶花樹上,手臂靠著他的肩膀,「只有這一朵了啊。」

「嗯,只有這一朵了。」

她停下來,把臉湊到他面前,吐了吐舌頭,然後徑直將那片枯黃的花採走了。他愣了一下,不知道該說什麼,是該為超乎自己預料的她而欣喜,還是為那幾片花瓣而感到些悲傷。她右手拿著花,放到鼻子前面,左手則拉扯著他,朝教室走去。她問他聞過這花嗎。他說夏天的時候聞過,像是西替利嗪的味道。她把花放到他面前,問他是不是花粉過敏,還有這味道是不是很像圖書館。他湊上去問了問,說在他吃下過敏藥之前,這花的味道都還像圖書館。

灰色T恤的敞口翻開了,像花瓣一樣地露出心臟。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將它蓋上,手指卻在觸碰到皮膚的一瞬間頓了下來,並久久停留在了那花最銳利的邊緣里。她把花收回來,用莖部戳了一下他的手指,再用起重機一般的動作將它隆重地卸了下來。

他們都忍不住笑了一下。他問她晚上是不是常做夢。她說其實並不太多,雖然人的一生有七分之一的時間都在做夢,可絕大部分的夢都被遺忘了。他回想起自己過去的早晨,發現那些夢境比產生之時更加模糊不清,除了恐懼之外早就一無所有了。他於是問她有沒有記下夢的習慣。她想了想,說沒有,可這是個蠻不錯的主意……

他們倆進門以後就站在講台上聊了很久,先是關於夢,後來是弗洛伊德,然後是那些不靠譜的精神分析帶來的文學,最後就是做一個記錄夢境的網站。兩人商量起算法實現,服務器租用等事情,一致覺得這並不是什麼大問題,只需要一兩個月就能弄好了。細枝末節的事情等到開始操作了再討論,而眼下,再沒什麼可說的他也應該回到自己的地方了。

「你最近的一個夢是什麼?」在他離開三四米後,她忽然問到。

「車燈,蝴蝶,水。」他努力地回想著在腦海中發生過的事情。

我只夢到了──舌頭在上半腔體里輕輕打了個旋,和上齒觸碰後就很快落了下來——你,她說。他嘗試模仿,將舌頭從上到下地擺放,可無論如何,他也聽不到那麼微弱而又強烈的聲音。他對她笑,被那些點滴擊中過後的笑容。她好像知道他在想些什麼,讓空氣在口腔里挑動著他的心臟,眼睛卻是虛化的,透明瞭他的身體。

他恍惚地聽到一些河流在周圍旋轉,依著奇數的拍子響動,而他的雙腿也跟著河流中的某一滴雨水流動著,裹挾著身體朝那個下午——只收發了四五條信息並看了兩小節《道德哲學講義》和二十幾次她的下午——而去。

地理課的時候,任課的老師並沒有來。那是個中等身材(南方標準的)且永遠穿著一件運動夾克的男人,頭髮像剛從熨斗下拿出來一般規律地起伏,額頭是典型亞洲式的,搭上略顯小巧的五官總不大精緻,尤其是那疲倦的雨天,他要戴一頂黑色的不知是否有助於的毛氈帽,雙頰也要按著物理定律自然地(甚至有些過分地)下垂,這就直白地以眉毛為對稱軸構成了一個陀螺——如果校長足夠用力地去鞭策他,想必是可以轉起來的。

校長可能也確實那麼想過,很多年前就讓他帶了一個重點班——小鎮裡頭最是淳樸,重點就真的是重點,並不談論什麼航母火箭高速列車的——大概的意思就是想讓他好好轉一轉,最好就不要停下來了。可他似乎太過於在意自己的專業知識(準確的來說就是地球物理加一些人生哲理和自然常識),常常花上一整節課教學生如何仰望星空,通過北斗星勺柄上的開陽星東邊的第四顆星(他忘了名字)去檢驗視力,以及如何快速打死一隻總長還沒有七寸的蛇(他也忘了方法了,反正不是打七寸)。

總的來說,對以上這些聽上去還比較有趣的內容,他記了個馬馬虎虎,但對於考試要考的內容,他似乎什麼也不知道了——他那時候一心想著躲過馬克思先生,所以從沒考慮過念文,更沒想過要好好瞭解一下華北的農民到底怎麼種地。

其他人的想法和他似乎都差不多。會聽他說完每一句話的人定是一個都沒有的;存有筆記本和勉強能算作「筆」記的筆記的,大概也就是個位數;更多的人幾乎不知道講台上的那個影子在做些什麼,而與此同時,那個該來但沒來又或許將來的人對他們的生活並沒有什麼實質的影響(實在要說有的話,便是他有時候會擋住前排的光線)。於是這節課很快變成了自修。他拿出羅爾斯準備翻幾頁,回頭看了幾眼她,只看到是硬皮的書,看不清楚書名。他想下課或許可以去問一問,還可以隱晦地(這種方式不一定必要,但對他有著異樣的吸引力)詢問一下她晚間的計劃——如果那兒有人怎麼辦,如果那兒是一片漆黑怎麼辦,如果她不愛他該要怎麼辦。

他拿出筆記本,準備趁著這些空暇時間在上面抄點什麼,可以是些翻譯得不大好的詩歌,也可以是門口樹葉──枯萎蝴蝶的顏色和細僅的好像鋼筆描繪出的紋理。他想起那些與他相差著遙遠的且近乎凝固的時空的祖先。他們會將喜歡的一切刻畫到岩壁上,譬如一頭足夠吃上三天的野牛,還有他們捕獵成功的英勇場景。他們看到那些並不在乎光線處理更完全忽視了透視法則的線條和圖像,就會覺得那些東西業已屬於所有,那些動作也會如神跡一般地發生在他們的身上。這是一種實用的藝術,從目的而言是為了填飽肚子,從結果來看,更是有著畫餅充飢(儘管常被用作貶義)的偉大作用。所以就他們的的生活而言,這一切或許就不能稱之為藝術,因為更美的一切──吃不飽的鳥類,有毒的草木,還有紅色四溢的失敗──都不在他們的範圍以內。他們只在乎生存,而藝術又是個無用的東西……

他懷疑自己是不是尼安德特人的後裔。這種感情有些近似於哲學家的願意作柏拉圖精神上的私生子,只是哲學家們如果多下些功夫,或許真可以查出自己的血脈與那個古希臘人之間的千絲萬縷的聯繫;但對他來說,對那個已經消失了幾萬年的種族來說,血脈是怎樣一個不可能的概念──他們溝通的最大單位會是基因,更悲觀一點說就是某一截螺旋鏈,控制皮膚上某個毛孔的舒張,或者瞳孔在緊張時候收縮的範圍,總之是一些毫不重要的東西。但他總覺得藝術就藏在其中,藏在毛孔和瞳孔之中,藏在收縮與舒張之中。

這是很多年前他看的一本人類學的著作告訴他的。尼安德特人幾乎擁有他的祖先所拋棄的一切,一切草木蟲魚、飛禽異獸,一切鮮紅的慘白的漆黑的失敗,一切美感與無用。他們將這些都畫在牆上,祈求它們──他們所畫下的所有──會持續下去,祈求舞蹈和歌能蔓延到最後一刻。他不知道這些事情有多少屬於那本著作,又有多少是他這麼多年以來的幻想,但總之,關於尼安德特人的最後一件事就是他們迎來了他們畫里所預料到的徹徹底底的失敗,幾乎是他們願望中的失敗。

他忽然明白過來自己和那些自己所厭惡的祖先的深刻而具體的羈絆。他以為自己是藝術的,是無用的,可那些都只是他的自我催眠,他,從血液里,就無法擺脫他們的影子。他抄寫詩歌,因為他沒有辦法寫出一首卡瓦菲斯;他收集樹葉,因為他的身體遠沒有它們完美;他愛上她,因為她是比他強烈一千倍的他;而他,靈魂顫抖著,想要佔有這一切。

他幾乎是絕望地在筆記本上畫著她的側影。鼻梁挺拔,顴骨略高,但仍被皮膚牢牢抱住,頭髮披散在肩上,時不時將耳朵暴露出來。他手裡的鋼筆是上個週末在一家街邊小店裡買的。他那時沒想到自己會用它來塗抹自己的慾望,那時它只是一隻鋼筆,並不是連接他和遙遠時間的透明天線。但這些都已發生,他無可奈何地承認了自己是他們的後代,而自己也向他們一樣,希望用圖畫來佔有事物,希望用線條來預示未來。唯一的區別可能就在於他是明白這一切的,而他們卻一無所知。但他轉念覺得,說不定他們也知道這些毫無作用,但強烈的生存的渴望壓制了無用的美的衝動,使他們需要一個鮮明的理由來說服自己的行動,而這種自我安慰本身就形成了詩歌一般的言語的藝術──他不願再往下想了,他需要自己粗俗與鄙獷(他也不知道這個詞是什麼意思),他希望自己的行動只與她有關,而與一切藝術一切為其他人類的感官而服務的事情無關,不然他就難以生存下去。

他於是想起了今晚他們見面的場景,鋼筆像將要發生的事情一樣在空中搖曳,他將筆尖放到紙上,輕輕划擦,隨即發現它早已乾涸……

他一個人站在那裡的時候會時不時地聽到腳步聲,和單薄的風一樣忽遠忽近。他背靠著紅色的磚牆──這個場景在他腦海裡復現過很多次,在別人的故事里出現得更多──他不大清楚設計師是怎麼想的,但他覺得這些紅色的瓷磚遮住了水泥板的細密,粗糲得足夠容納一些感知。當他想到這些並回頭仔細看著那面牆的時候,他發現早有東西藏匿在其間,而這種發現也已被重復很多次了。他把書包放到地上,在裡面翻找了一下,拿出一個五六釐米長的手電筒,搖晃一番,確定其中還有電池後,點亮了牆壁。

眼前是一面形跡模糊的塗鴉,那些顏料正隨時間向下流淌,最終在地面凝結成一個手掌大的彩色泥塊兒。很多東西不可辨認,當然或許也沒有需要辨認的意思,但他仍然敏感地察覺到,和自己四目相對的,是一張被雨水拉長的悲傷的面孔,而一旁寫著「Hello,Oaks」顯然也不是它悲傷的原因。他回身用手電照了照背後的山,大都是松樹和梧桐這類季風地區常見的景觀植物,當然還有些不知道是什麼的本地土生的傢伙,但總不會是橡樹。他想在這裡塗鴉的那個人,要麼同他一樣,是個完全不認識植物的傢伙,要麼就同每個人一樣,體內充斥著對未得到事物的渴望。

他的手機亮了一下,幾乎是無意識地,他用手電去照射那塊兒四寸多大小的玻璃,眼裡全是意外的眩光。他很快意識到這不是她,於是將手電筒關了,把手機也放到了包里。他在想那個用鐵瓶子塗抹世界的人,是為著一點犯規的快感,還是希望有人能在一切融化之前發現他的感情。或許他是把眼前這團鋼筋混凝土當成了橡樹──除開這面四五度大小的牆,總的來說,這幢貼滿了淡灰色瓷磚的圓柱形建築和生物還是有著某種程度的形似的──必須在背面,因為它面對的是幾幢更高的,而且彌補著人群的樓房,這迫使它用成片的玻璃暴露自己的內部,說明自己對他們的盼望。但背面就不同,它嚴嚴實實地包裹著自己,除了幾個必要的通風口外,幾乎是一個光潔的整體,那些到了秋天會集體死亡的樹葉,也堆積在它的身邊,讓它隱約發現自己真實的生命,鮮紅的充滿著慾望的生命。

他好像聽見誰在說話。那意象雖然不夠真實,但卻意外地很明瞭──那個男人,每天晚上在這裡等她,背靠著紅色的橡樹,聽見人群在離自己十多米的地方無知地走過,然後渴望就順著樹皮和背後的山巒湧了進來,要同他說話,告訴他她已經走丟了,這次的旅行只能停在這株橡樹的身旁。他用力咬了一下自己的嘴唇,極少量的血液嘗試著填補周圍的縫隙,然後將更真實的漏洞留給他的雙眼和大腦。

很久以前那裡確實有一個洞穴。順著半人高的洞口走進去,裡面是個二十多平米的密閉空間,碳酸鈣順著露水凝結,在他到達之前被人敲了個粉碎。他也不相信那些東西值多少錢,更小的時候聽說有的可以賣四五萬,但那就算是真的也不會是他的真實,這些東西更大的價值在於扔到低濃度的鹽酸里,看那些氣泡在狹小的房間里濺開,再關上門窗,體驗一種幾乎死亡的快感。這些對他來說都停留於幻想,但卻每每讓他精神抖擻──他想到自己可能在某一天,同她在那個潮濕的洞穴里,一起迎接歡愉和死亡──身體也忍不住亢奮起來。

事實上這確實發生過。他們之間雖然連手指的觸碰都很少發生,但在夜裡,兩個人都入睡的時候,某些情感確是完全暴露的。他晚上醒來的時候看到她的信息,讓他凌晨四點到那座山下面,她要給他她虧欠的所有。他不明白虧欠是什麼意思,只覺得這語句里滿是悲傷,一下就將他的睡意侵吞了。他很快就換好衣服,揹著包,輕輕關上了家裡的悶。風幾乎都停了,街道表裡如一,和遠遠看上去一樣晦暗。那些黃色的路燈不停拉扯著他的影子,他也時不時回頭看看後面會不會跟上來一個人。他漸漸明白過來她的意思,他想起前幾個日子他同她說過那個山上的洞穴,他猜測起他們之間會發生些什麼,同他每晚的夢完全相同,還是朝另一個方向走去。他無法說服自己的慾望,這讓他近乎絕望,好像這段他的意義上的失敗的愛情在那個時刻之後就要真的失敗了。他不自覺地開始朝山上走去,到了那個洞穴之中,在那些破碎面前脫下自己的衣裳,幾乎是絕望地想要變成一個野蠻人。

但另一些空氣卻又擁了上來,嘗試讓他記起過去的粘稠的時刻。那些支流慢慢匯集到一起,翻滾到同一個洞穴里,密度一點點增大,光滑的表面隨著尺度的縮小而粗糙起來,彼此之間的摩擦變得越來越劇烈——他開始用力,將到來的日程拉近,直至昨天,而感情也在同一時刻幻化成了空茫和純白。

如往常一樣庸俗的是,他並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睡眠之中的。他隱約記得那個洞穴罩在他的頭頂,在不斷縮小後幾乎要將他吞沒了。然後就那麼顫抖著朝回走來,經過遇見她三次的林蔭道,三十四度的斜坡,手臂和晚間即將關閉的鐵絲門擦碰了一下,晦暗的面孔幾乎將剛睡醒的保衛嚇了個半死……除此之外的事情並不那麼容易回憶,上述說法也只是基於他早晨醒來時的恐懼和手臂上那個鐵鏽味的傷口,並不具有真實記錄的價值。

他看了看手機,五點四十五分,離早間打破睡眠的那個響聲還有三刻鐘的時間。他想把臨床的王漾叫醒,問問他自己昨晚究竟是什麼模樣,可那答案中無論哪一種都會讓他感到難過──他不能接受自己的脆弱,或者是冷漠。他起身轉了轉脖子,隨後又很快躺了下去,拿出手機來,看了看昨晚的消息,發現還有一條自己沒有印象的──當然更可能是選擇性遺忘了──「今天有事來不了了,別一直等我。」他認真看了這句話幾遍,確信自己沒有看過;但如果真沒見過,那很難想像他不會在那顆橡樹背後等到第二天早晨。解決這個問題的辦法就是把他自己割裂開來,昨天的他,這場睡眠開始之前的他,見過這幾個字,並且感到有些悲傷;而今天的他,安穩地度過這個晚上的他,是第一次見到這些東西,並且要對它們做出一些合理的分析。

首先是前一個分句的語氣:總的來說很平淡,並且沒有用情感稍微激烈一些的語氣詞,說明她並不認為這件事情多麼讓人失落。然後是那個「有事」,有些含糊遮掩的意思,說明這件事情她不願告知他──說不定就是和另一個男人的約會撞了期,但這麼想總歸不大好,他不願意惡意揣測對方,但這懷疑似乎又有些根據,讓人不得不多想一想。他於是又回憶起他和她的幾次接觸,她那些細微的動作和自然的神情,他們之間的種種無不在暴露著她對於應付一個男人方面的經驗。他有些頭疼,也不大願意這麼想了,他想得樂觀一些,比如句首的那個「今天」,嚴格限制了時間,說明再過一天,或者最多幾天,他們還是能在那顆橡樹下見面的;而最後那個「一直」也說明她知道自己在等她,就算不那麼在意,至少也會有些許憐憫的意思在……

當然這種分析可以無休止的延續下去,並且把他醒來時候混沌的感情全部投入其中,但這除了緩解大腦的空白就再無作用了。他在某個地方打住,大概是那個「別」字,他認真地翻了翻古漢語詞典,看了這個詞語的篆文的寫法,發現其中可能深藏著一些意思──同時也發現自己的愚蠢──於是一切就此打住,他放棄用文本分析一般的手法去解釋自己的境遇,更不願被自己放進了一堆印刷品的中間。他回了一條短信,問她:「你醒了嗎?」

然後很快就有了回信。

「昨晚睡得還好嗎?」

「嗯。你呢?」

「還好吧,手臂上的傷口裂了,晚上醒來了一次。」

「沒包扎嗎?我原來攀岩的時候也經常被划到,包扎之後一兩天就好了。」

「不用包扎好得快一點吧,傷口也不深。」

「被什麼划到的?」

「門,那個鐵絲網。」

「總有一天我要把它拆了。」

「嗯。」

「今晚好嗎?」

「我沒帶扳手,只有兩把螺絲刀。」

「不是這個。」

「嗯。」

他想這時候應該多說兩句俏皮話,遮掩自己的不堪(他也不確定這有沒有暴露在她面前),但他確實有些高興過了頭,上下滑動著屏幕,確保自己沒有再次陷入到臆想中。他忽然想起幾年前,他和另一個女孩子的溝通——和眼下很像,但他那時還沒有這樣,只是心率略微波動著地給她又發了幾條短信確認一下。這些事情讓他有些悲傷,他不大能夠面對自己已經變得脆弱這件事——他已經能夠接受很多,比如自己的慾望,自己的身體,自己的無能與乏味,但只有脆弱是不行的,因為一切悲傷都指向脆弱的平方,二者互為因果,他可以預想到這一切把他送進深淵。

但他意識到自己的虛偽,他知道自己真正害怕的並不是這些事情,而是孤獨,一個人站在屋檐下面的孤獨。他朝前翻了翻短信,發現還有一條未讀的消息,是昨晚等她的時候發送過來的。那電話號碼很熟悉,結尾是一二五零,原來被他開過不少玩笑,但他覺得還是有些虛幻。信息裡面說他會來參加他們的一次考試,然後由校方決定要不要把他留下──他覺得這事很嚴重,所以來問問情況,要好好凖備一下。他回復說沒什麼特別的,就是女孩子們都異常地討厭,又問他什麼時候來,有什麼可以幫忙的。隨後就躺了下去,準備等鈴響的時候和其他人一起醒來。

他換衣服的時候手機連續震動了很多下,他以為是鬧鐘,就沒有搭理,等他騰出手來敲了那屏幕兩下,卻發現有十多條未讀消息。他真不知道對方哪兒有那麼多話對他說,如果不是一個字按一次發送的話,那一定就是系統出了故障,把一條消息發送了很多遍。他想了一下,在他的新手機里把這個電話號存成「X 先生」,然後把手機收進褲兜里,問讓王漾陪他一起去吃早飯。

這天的遠處有點泛紫,總讓人懷疑和附近時時施工的建築有關。他們離開宿舍的時候還早——應該是一個多月來最早的一次——四下無人,他擡頭看了看旁邊的女生宿舍,似乎也有幾個人在下樓了,只是她應該不在其中。這是一種怪異的直覺,因而沒有辦法向他人訴說——一旦這麼做了就很有可能陷入奇怪的境地,好像在傳播什麼「太陽能量儲存器」一類奇怪的東西——當然他的意思不是太陽能,太陽能是已經可以儲存了的,關鍵是「宇宙的精神力」(他也記不清究竟是不是這個),在一個澳大利亞的神棍們的機會里,有四分之一的人都提到了這個,按這個趨勢進行下去,等到這東西被大家全都接受了的時候,「科學界一定會重視起來並且坦白自己的錯誤的」。這話聽上去像是瘋了,但對於那個說話的花了不少錢買了一盒宇宙能量儲電池(七點五折後大概是一萬三千澳元)的老頭來說,這些東西必須是真的。所以對於樸生來說——他通過名字把意識隔離開來——「科學界一定會明白他的直覺是對的,至少在她的那些事情上」。

他在想這些事清的時候可能問了王漾幾個問題,比如他昨晚回去的時候神色如何,是不是有些像被鎖在學校行政樓下的那只他叫不出名字的犬類。但王漾好像並沒有回答他,只顧著向前走,時不時拿出手機來回復消息。他想可能是自己沒有問,就拍了怕他肩膀,說:「昨天晚上有發生什麼嗎?」「沒有,在宿舍的晚上都沒什麼好發生的,你要願意我也不會的。」王漾把發送鍵按了下去,他看到了幾個詞,應該是「青雲路」、「九點」和「手錶」。他在腦子里把這幾個詞拼湊了一下,可能是九點到青雲路去修手錶,也有可能是九點到青雲路去買手錶,當然或許是帶好手錶,九點要到青雲路——那條街他模模糊糊有些印象,但真是模模糊糊了,那裡大概有一間學校,自己去參加過什麼項目或者比賽,總之就是自以為把握住了改變人生的機會。這種感覺有點像殖民者撤走之後的南美洲,智利、阿根廷或者墨西哥(他還沒想清楚墨西哥到底在不在南美),然後用當地的話來說——當地的話翻譯成中文來說——王漾剛才說的那些話就像個二尾子說的。這個評價有報復心態,也可能是剛醒來不多久腦中詞語和現實間不合理的拼接。他於是不再說話,開始翻看起那十幾條信息。

X先生是個典型的理科生,他並沒有話多少力氣就看懂了對方的意思,這其中少了一些趣味(文學性的或者觀念性的),但他也不能確定在自己已經甘願被一個女人佔據的時候,這種趣味還能不能存在。無論如何,總的來說,X先生告訴他說,考試是下一周的那場,又問他們上到哪裡了,說自己給校長髮了幾封郵件,有的回復了有的沒回復,問他怎麼辦,接下來就是好幾條的郵件正文和回復,最後還問候了一下他「最近怎麼樣」。他心裡冒出一些不知哪裡來的虧欠的感覺,可能是將她和X先生還有另一些無法控制的東西揉成一團了,他覺得自己可能需要把這分開,不然如果X先生真的到來,那他就會接近那些早就遠了的東西;但如果太過用力,身體又可能變得血肉模糊。唯一的辦法是讓他不要成功,那他就可以安心地將那一團全盤拋開,躲到自己的空間里去。他似乎動用了自己體內暗藏的許多個人格去回復那些消息,他於是說了很多,到他說完想說的話時,已經不知道哪些話屬於他的大腦,哪些話又屬於他整個早晨都在隱隱作痛的胃部。

同X先生有關的事情(並不一定就是X先生)就這麼一直糾纏到這個晚上,到他站在橡樹下,等著她的時候,短消息的振動還時不時地侵襲他的觸覺。他早有些不耐煩了,但那些償債一般的感情在支撐著他,甚至讓他過分高興。他在區分自己和早上有什麼不同,為什麼心裡的態度忽然有了這麼大的變化。他意識到自己是單薄的,在這個地方沒有過去,而X先生可以同名字一樣帶過來無數的陳舊的X。那些東西裡面肯定有好有壞,但也正因此才有著那種隱秘的快感——如果去窯子里不會被人發現,也不會被鄙夷,那可能只有二尾子或者閹人才會去那地方——他覺得這想法有些奇怪,當真不夠本分,好在他也還不懂得本分的好處,所以仍在維持著冒險的遊戲。

他忽然被什麼東西抱住,沈重的呼吸拍打他的後頸,划過兩耳,兜個圈子後被他嗅到了——是鋼琴的味道,他知道是她,可還是不由自主地叫出了另一個人的名字——聲音顫抖著,好像厭惡與歡愉同時泛濫了。

她沒聽見他說的話,又抱得緊了一點,用鼻子輕敲著他的脊柱,雙手在他的喉嚨上摩擦。她說對不起,昨天沒來,然後是補償一般地,將腦袋整個埋到了他的背面,像是要努力地融化進去。但他體內正裝著別的東西,她的每一寸的深入,都會引起強烈十倍的排斥反應——他說快松開,他快要死去了,等那真的松了一點,又補了一句說:「太用力了情人們都會被勒死的。」

他覺得這句話很輕浮,可是好像沒有別的方式可以遮掩自己的慌亂,他不能將自己的感情如此暴露出來,至少得把另一個人趕出去,無論它是X先生還是X先生所代表的一切。他於是轉過身,輕輕將她推到了樹幹上,撫摸著她的面頰,問她:「有過嗎?」她搖了搖頭,說:「什麼都沒有。」他知道這不是他所想的意思,可是今晚的所有都指向了另一個女人,他覺得等他們分開了,他是說面前的她,或許也就是那句話,什麼都沒有,只有一堆破破爛爛的丟失和忘記。這對他來說太過沈重,使他無法呼吸,嘴唇像逃生一般地同她的身體相貼——額頭,眉眼,耳垂,殘兵敗將們在四處掃蕩,撕咬力所能及的每個毛孔,最後貼在了她的嘴唇上——看上去很靈巧但是卻意外可靠。他們從那裡不斷吸收氧氣,雙眼緊閉,兩人律動不一的心臟很快將氧氣消耗殆盡,然後是舌頭,野蠻地朝外探尋生存的機會,被笨重的牙齒碰到後便很快退回第一次離開的故鄉。但一切努力都沒有用,他們幾乎要同時暈厥了,如果用錄像帶拍下來,兩張面孔或許都因為太過興奮與緊張而變形。但兩人卻意外地喜歡這種愚蠢的毫無美感的野蠻行徑,到他們已經放鬆一些,能夠用鼻腔進行呼吸,並且微微睜眼看著對方的時候,那兩雙眼睛都在說,讓他們窒息就是了。

他很快變得不安分起來,雙手笨拙地伸進她的外套里,四處摸索著,但又里敏感地帶遠遠的,好像在籌備什麼計劃。他有些日子沒有碰琴了,他知道自己只是會照著譜子和CD按鍵的機器人,輕一點重一點,和感情沒多少關係,重要的是準確。可他忽然覺得自己明白了那些東西,那些,黑的白的可能還是塑料製成的劣質琴鍵——他很多年前在電腦上安裝了一個幾乎佔了半個硬盤的施坦威的音源,他那時候還小,還以為自己真的可以彈琴,真的會有一天可以碰到這些聲音背後的實體,所以很高興地用塑料鍵盤敲打出那個重量體積都遠不相稱的聲音——他感覺她的肉體也在唱歌,應該就是一個鍵盤類的樂器,手指很輕鬆地落下去,然後彈回來,看那個閃爍的高度,很可能是一把手風琴。他決定一探究竟,手指便順勢滑下,從衣服下擺的邊緣走了進去。

那是片荒地,單憑觸感來看,可能是因為過分光滑而寸草不生,也有些像是用了除草劑這類的化學藥品。他的雙手在其中,感受著那些細微的起伏,每一寸的皮膚和毛孔都在吞噬著他的感官。他問她:你喜歡你的身體嗎?她沒有說話,雙手握住他的手臂,指引他向上。「再等一會兒好嗎?」不知道她的感受,可是他分明就聞到了空氣中糜爛開來的恐懼——它們原來是愛,是可憐,是肉體,可現在,它們讓人顫抖——他的雙手在小腹中心停留,想象著剛出生的她在他的面前,而她與過去最重大的聯繫,那根臍帶,就要這麼被他剪斷。他這麼想著,覺得他們已經被纏繞在一起了;意識回到身體中,四肢重新屬於他,並且就此慢慢向上,走到了山下。

太久沒人到達的景點空無一人,原本在路口等客的導遊(或許是騙子)也都不見了。門票或許還是需要的,但如果常年居住在這裡的話,總會知道一些別的門路——比如側門旁開了不少洞的圍牆,還有後面那個松松垮垮早沒人願去的幾乎快要垮掉的小門;其實正門也可以,只要你和那個看門的人稍微熟絡一些,她也並不會在意少為國家掙幾分錢——這問題的關鍵是交流,如果願意進行這些交流,他們也沒有必要上山,旁邊有一座石橋,還有幾米深的藏藍色的河流——從各種意義上來說,那地方都更為深入,只是難免要為自己所察覺。

當他們快步走上山頂的時候,發現那裡除了幾株櫻桃樹就再沒別的什麼了。那些櫻桃應該種了有段年頭,可能因為沒打農藥,顆粒不那麼飽滿。他偷偷摘了一顆嘗嘗,發現還是苦的,但是回甜,就又摘了幾棵,笑著問她要不要也吃一些。她說她從小就不喜歡吃櫻桃,讓他快一些,她想要去河邊。他後來覺得那些東西越來越甜,上面的褶皺也在不斷被拉平,他看到河兩旁金色的樹在朝下落著葉子,橋上鋪了幾年的石粉也跟著風飄到河裡,好像所有東西都在死去,只有他手裡的櫻桃還完好地活著。

他終於願意面對這一切。雙手和嘴唇都盡力接納著別人的身體。如果靈魂附麗,他一定會跑進她的頭顱,用她的眼睛觀察這一切,穿透自己的麻木與不堪。這事情可能沒那麼嚴重,但他需要過度描述這個時刻對他的重要,於是他感覺周圍的一切都在坍塌,那些哲學、星辰、道德,他原來喜愛的一切都在坍塌——這個時刻不能容許其他的東西存在,直到他又一次被驚醒。

忽然的落幕讓兩人都有些詫異。他沒想到自己會這麼快跑到另一處去,她也沒想到自己竟然連抓住他雙手的想法都沒有。他於是左右擺了擺腦袋,清醒一番,然後回復剛才那條打亂了所有事情的消息;她則自顧自地扣上了背扣,稍微打理了一下T恤和外套。對方說,他的母親會陪他過來考試,並且以後再也不會阻攔他做的決定。他想這事情以後或許還會發生,他母親的承諾只是說明現在過得並不如意,和以後沒有太多直接的關係。但他不知怎麼的,忽然就想起了他的父母——他幾乎要將他們遺忘了,每周在家的兩天倒還好,可是其他的日子里,由於二十四小時的生活他們近乎完全沒有參與,他就好象提前感受到了離鄉的感受——只是少了那種再回不去的愁苦,單純的是一種陌生感。對,陌生感。眼前的這個女孩子也是的,看起來是那麼陌生,可能到他死他也不會覺得這張面龐里有多少他熟悉的部分,就算每一個器官都被克隆了一遍,可是只要一點點的偏差,這種陌生就永遠不會存在。這可能是他愛她的原因之一,不熟悉就意味著不用佔據,也就不用面對他自己。

她慢慢走了過來,抱著他,牙齒陸續撕扯著脖頸上的每一寸肌肉。她問他,為什麼第一次就這樣。他說他也不知道,不過如果她不喜歡的話,可以裝作什麼都沒有發生,然後換一個劇本。「王爾德很好,」她說,「但只要是你,無論多少次,都只會有一種開場。」他意識到這其中的悲哀,為求解脫一般地詢問她,是否真的不喜歡這些事情。她把他的手臂抓過來,用力咬了一口,最後提起地上的背包,準備回去了。

「宿舍十一點要關門。」

「我知道。」

「我先走了。」

「嗯。」

「蠻喜歡的,雖然太粗暴了。」

她回了一下頭,看到他還在和那個陌生人發著消息。

「我也這麼想。」他對陌生人說。

十月的時候他們得到了入校以來的第一個假期。名義上是為國慶祝,但老實說,在這種日子里,除了顏色很紅的紅色景點之外,和本國有關的事情也並未得到太多的討論。幾年前還有兩個長假的時候就是這樣了:天氣好些的前一個用來旅行,南邊葉子都枯得差不多的後一個就用來修整、放鬆一下。

他們的約會是在假期的第二天。原本應該更早一些,畢竟兩人都想看看對方離開了那個壓抑的環境還能不能讓自己有些感受,好對這段感情作出一些適當的取捨。唯一的問題就是睡過頭了,兩人前一天夜裡都在看小說,她念的是《坎特伯雷故事集》,她的評價並不高,至於他,則是又重看了一遍《2666》,在裡面多瞄了幾眼和二尾子有關的段落——他最近常想起這個詞,需要檢驗一下自己的用法是否足夠準確。上述活動的結果就是他們在假期的第一天都睡到了下午,錯過了適合(交通不擁堵而且街上的二尾子少一些)的時間,也錯過了老放映院的《羅生門》和中華北路舊書店的搬遷。

由於先前已經有了這麼多的沒有遭遇的遭遇,所以兩人的後續的約會十分順利。他從家住的郊外搭一個半鐘頭的公車到了市內,她再從家中慢慢走到公車站的門口等他。他下車的時候走到空曠一些的地方去,拍了拍身上的衣服,顯然很不習慣那上面的味道——他小時候在家鄉乘的公車,雖然只有六七輛,開得卻很平穩,還會有淡淡的橘子味的薰香,乘客也都十分和善——這可能和他現在長大了有些關係,但總的來說,家鄉的那種公車顯然是要更舒適一些的。

他看見她到了站牌下面,穿著一身好像要外出登山似的衣服,神情自若地望著遠處的緩慢駛來的紅白色公車,嘴裡默念著什麼東西。他想等她發現自己,就站在原地仔細地看了一下她——雖然沒有商量過約會的內容,但來這個地方顯然不會是遠足來了;市內最高的一座山上也全都是水泥路,用不著穿成這樣;還有腳上那雙草色的布鞋,感覺真像是從五六十年代走回來的。這讓他忽然想起學校。在很大程度上,他們所在的學校,就是從前世界的遺腹子——當然很多地方都是這樣,這也就說明那個常被人批判的世界在各種意義上生命力的旺盛。可那孩子似乎真是要死了,「為更好地工作而休息」的口號在各種宣傳冊上被反復提及,但並沒有人相信它,或者真以為自己的人生只是為了做社會主義的螺絲釘而已。

他忽然覺得,在自己的眼裡,她可能活得更像是一個小說的角色,而不是真實的人,或者什麼亂七八糟的女朋友、戀愛對象這類的事物。她就是在無時無刻地提醒他,他活在他已經熟識了的鎖鏈里;自以為叛逆的他,其實早就被靈魂的工程師們教育得服服貼貼了——不過是螺絲釘和生鏽(其實他更喜歡發霉,可是這有些困難過頭了)的螺絲釘的區別。他感到一種清醒的幸運和無力,然後,為了更接近這一切,他站在原地,背對著給她打了一個電話。

「你在哪兒?」

「車站。青雲路。」

「我下車的時候沒看見你,我跑到旁邊書店去了。」

「哪家?」

「市圖書館一層的那家。」

「你等等,我馬上過來。」

他那時準備問她是不是沒戴眼鏡,可對面忽然就傳來忙音。他一回頭,發現她已經不見了,更遠一些的一個背影正小跑著朝另一條街去。他又打了兩次電話,但都沒人接,看著那影子越來越小,便也跟著跑了過去,一直隔著她十多米,生怕被發現了。幾分鐘以後,他看到前面圖書館的牌子,就停了下來,找到街對面的一家咖啡店,進去要了兩杯橙汁,看她站在圖書館門口,進去又出來,似乎是很憤怒地拿出手機撥通了他的電話。

「你在哪兒?」

「我剛準備打電話給你說我出來了。」

「在哪兒?」

「外面這兒有家叫’Red Oaks‘的店。」

然後又是忙音。那張面孔扭過來,看向這邊,很快又把頭埋了下去,慢慢朝他走過來。似乎是知道正被觀察著,所以步子比剛才慢了很多,四處張望的時間也越來越多了。他那時候感到她的可愛,還有那套登山裝的戲劇性——如果不是他,而是另一個更好一些的男人來赴這場約會,這說不定可以寫成一個不錯的故事,但於他而言,可能連對此發表幾句評論的勇氣都沒有。他唯一可以做的就是用牙齒輕輕咬著唇邊的吸管,然後看著這場約會一點一點走進倒計時。

他知道自己今天的所有願望都已經完成了。他發現自己在各種意義上,文學或者生活,都是足夠喜歡她的。不一定能談得上愛,雖然他已經說過那個字眼很多次,但目前來說,還說不上,至少他不願意。當她離他很近的時候,幾乎就隔著一塊兒玻璃和外面十幾米的空氣,他發現她裡面穿的是那天晚上的那件灰色的T恤。那之後她約過他很多次,可他總說需要適應一下,他覺得自己沒辦法控制自己,她說就算那樣也沒關係,可他並不能這樣想。他還沒能弄清楚這些事情,腦子里更是一團亂麻。他覺得今天或許可以明白,如果電影院沒有他們要看的電影,書店也無聊乏味,他們或許可以去找一個合適的樹洞,做些過幾個年頭的白日夢。

過度活躍的腦神經讓他覺得周圍的事物都是虛幻的。圍裙上落了四五個咖啡漬的服務生過來,問他還需要些別的什麼,他看著那個菜單,問她有沒有橡樹汁。服務生愣了一下,然後說:只有獨角仙才喝那個。他又問這裡有沒有角。服務生於是跑回收銀台去,同那個站著似乎快要風化了的中年人耳語幾句,很快回來說:對不起先生,我們賣光了。他看對方很認真的樣子,覺得自己大概進錯了地方,時間好像被拉長了,連飲品都變得奇奇怪怪。

「那就不用了,我下次自己帶上角來吧。」

「先生,就算你帶上了也是不行的。」

雙方很默契地就此打住。他又朝窗外看過去,除了她已經消失的身影外,一無所獲。他想她可能是在來的路上突然被強盜帶走了,或者是遇到了一個於她很重要的男人——比較確鑿的事實是她已經不見了,不論去哪個地方,起點都在這裡,所以很有必要瞭解一番周圍的事情。他開始端詳起這條破敗的街道:那些沿途向下的,收緊的力量,正懸掛在沿街的樹上;轉角的那條路和火車站很靠近,他幾年前遠行的時候應該在那裡搭過車,整體來說是一種紅黑色的映像——紅色的火車、站牌、檢票口,還有黑色的人群、行李、小偷和不斷提醒自己要注意身上財物的旅行廣播——未必能分清所有的東西,但他親眼看著一個不稱職的小偷把自己的錢包給拿走,他衝他笑了一下,他慌亂得把剛到的東西掉到了地上;還有來的時候經過的青雲路,那裡有一個破破爛爛的沿街菜市場,挑著扁擔籮筐的人按自己定下的順序或繁或簡地搭好攤位,在那裡度上整日,父親曾經打主意讓他賣過幾天菜或者報紙,但他都沒什麼興趣,早上起得很早在沙發上看福克納的小說,書被父親搶走拿過去看了兩眼,大約也就是那時候起打定決心要讓他去學些艱深的東西的……

她在身後忽然抱住他的時候他覺得自己很對不起父親。這和逆反沒有關係——即使有關他也不能承認——更多來說只是覺得那些每個人都在做的事情很無趣,比如去念一個建築碩士或者是MBA,不說福克納,大部分的大仲馬都比他們有意思。但父親的意思是這些東西不能讓他過得很好,或許還會十分清貧——他喜歡這個詞,儘管父親的重點是在後面那個字——他不希望他以後過得不好再來埋怨他。他於是說:嗯,好的,我就聽你的吧,可是先把我的伍爾夫還給我。對方於是把那冊硬裝書扔過來,像個德勝將軍一樣地走到陽台上澆花去了。重點似乎也不在這裡,他需要思考一下,但對面顯然已經坐下了一個女人,好像還在說話。他想說,哦,見鬼,請你安靜些好嗎。但對方很可能回復他說卡佛已經死了很多年了,這句話也沒什麼意思。是的,總的來說就是這樣。很多東西他現在已經覺得沒多少意思了,除掉最好的那些小說(要不了多久就會看完的)和像堆肥過多的爬山虎一樣要一直爬到大腦頂端的哲學分析以及哲學分析的分析,大部分的書現在就像石頭一樣砸到他頭上。或許還是可以看那些有趣的東西的,但問題就在於如果是在意那有限的部分,就要像連續生產一般地反復閱讀和剖析,試圖理解自己的作者的心境;而如果是無限的那一邊,很可能要一直看到分析的九次方才能住進墳墓。

他感覺被誰踢了一下,然後突然從那藤蔓里跳了出來。她問他在想什麼。他說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戀愛。她吸了一口橙汁,說總之不會是她。他說或許是的,他可能需要一座通往正常生活的橋梁,儘管他也不知道自己之前的生活在哪個意義上不正常。她問他是不是想得太多了些。他說不會的,他真的只是在逃避。

「逃避什麼?」

「自己。我感覺自己會死去,所以要逃出來。」

「我們都會死。」

「但這不一樣。」

她泯了一下嘴唇,問他是不是他的屍體不會腐爛。他說如果不加福爾馬林應該不會。她說那就沒什麼不同了,火化之後都是一堆白色粉末,連成癮都不會。他說是的,可他一直以為他會像他想的那樣,現在卻發現自己只是在討厭日常而已。

「這不大好活下來。」

「是的。」

「你可以試試做個仁波切。」

「我不太信這個。」

「我也不信。可是只有仁波切的腎結石叫舍利。」

他看著她的眼睛,真切的覺得他還是他,並沒有變化,無論對幾十天或者幾年以後的規劃有任何不同,他都只是一個不喜歡一樣的人。這些年廣告經常宣傳這個,比如喝佔有率菜百分之零點三的碳酸飲料意味著不同,吃薄荷加多了好像在灼燒口腔的口香糖也算不同。他估摸著在這樣下去幾年,他就真的願意做個正常人了——或許更早一點,因為她讓他感覺離生活進了一些,而他還在順著向上攀爬。

「走,去圖書館看看吧。」

「嗯。」

他起身結帳。看到她的碎花裙子,突然意識到她是回家換了一身衣服,想了想,便抓住她伸出來的手,前後擺動。人群忽然就密集起來,她輓著他的手臂,和路上的每一個人相接的目光都變得和善。經過一個裂紋密布的燈柱時,他問她剛才是特意換衣服去了嗎,她說其實不是,是去拿了一盒急救藥物。我是不是想錯了,他問。她說不是的,雖然她現在還有些害怕。這些回音在藍色的施工板與被各式廣告佔領的灰牆之間盤旋,一直經過了轉角的那從綠色景觀植物,把他們送到了那幢建築之前。

單從門口看,這裡確實很冷清。提高本城人民的素質是不切現實的東西,除非政府攤牌下來任務或者這裡存了些不錯的(性描寫在三成以上,而且比現有的朦朦朧朧的小說與雜誌更露骨的)色情文學。他想起自己書架上那幾本維多利亞時代的小冊子,是從一個舊書商手裡收來的,沒花幾塊錢,對方不懂外文,所以也沒辦法知道這裡面寫了些什麼。那書商後來問過他幾次,他就說那裡面就是一些生活瑣碎的描寫——他那時仍覺得性、做愛以及描寫做愛是一件沒有多少意思的事情。加深他這種印象的是他自己的身體,他看著那些需要查字典的優美描述,對照查到的醫學資料,很長一段日子里都懷疑自己是先天的性冷淡。這件事情的背反幾年之後就發生了,在它發生的時候,他又覺得這種念想實在過了頭,還是原來並無感覺的時刻好一些,雖然那是身體還未生長的標誌。

她問他圖書館最上面的那些圖畫他認識嗎。他認真看了一下,說那應該是水文,這一塊說的是每個節氣星相是什麼樣子,又應該做些什麼。她問他怎麼會認識這些東西。他說他前些日子看了一些論文,認識了幾個水字,剛好上面這幾個都還眼熟而已。她說她對這些東西可能永遠都沒有興趣,不過如果有人研究得差不多了,她可能會去看看。說著就拉著他的手,沿著大理石板的樓梯一直跑到二樓。

他那時候還在回望身體快速生長的日子。過高的激素水平帶來了和年齡不相匹配的慾望,而已然分不清是由尚未健全的下體還是更加貧乏腦部所主導的戀愛,幾乎成了失敗代名詞。他在白日里過著一種生活,晚間做著另一種夢,維持兩者之間差異的就是文學。那些字裡行間的模糊好像在代替他連接起現實與另一份現實,連接起他的生長,還有眼下的後生長時期。

生長早已停滯,慾望卻仍在發育。愛情,真正意義上屬於這個時期的愛情,正在一點點侵蝕著他。很多年以後他會發現這段時間的一切都變得模糊,所有的正在發生著的不堪與無奈都再不能怪罪於未完成的發育,而那些指向自己的碎片——文學、編碼、她,或許還有被喚醒的身體——卻再也不能拼湊出生活的全景。

他醒過來的時候正在社科文獻室,架子對面是她,拿著一本厚厚的《中國女性史》,和他目光相接以後就衝他笑了一下。他看了一遍自己這一櫃子的書名,又隨手翻了翻,覺得除了幾本看上去還算扎實的書之外,其他的大概連文獻匯編的工作都沒做完。她過來的時候手裡還抱著那本書,肩部在書的夾縫里流轉,直到把整張面孔帶到他的面前。

「你覺得怎麼樣?」

「等等。」

他拉著她,一直走到了最後一排書櫃的後面,然後粗暴地吻了上去。她的呼吸急促起來,不自覺地伸出手去抱住了他。他的雙手卻沒被束縛,隔著輕薄的細布和她的身體相接,由下到上,一直滑倒她的肩膀。那具形象分裂的時候在空中留下了許多糾纏的痕跡,他衝她笑了一下,她說她以為再也不會有了,然後又從書架上拿了一本《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遮住自己的面孔。

「我只是害怕。」

「我大概能明白。」

「我害怕把你變成了另一個人。」

「可我本來就是她。」

她把韋伯放回了書架上,緊緊抱住他,讓他親吻她,讓他不要害怕。他好像終於找到了自我救贖的通路,又一次與她相接。牙齒摩擦著舌頭,下頜柔軟,對方時不時地將它纏繞,回應著他的行動。

「你還要嗎?」

「嗯。」幾乎是顫抖著。

「檸檬味。」

「嗯,我來的時候吃了檸檬糖。」

「我對檸檬過敏。」

「對我呢。」

「還行。」

「我也很喜歡和你一起交換口腔內的菌群。」

他忽然笑出聲來,舌頭被她狠狠地咬了一下,另一些細微的感情在味覺神經中發散開來……

他後來屢次回憶那些場景,只覺得過得實在太隨性了一些——和海德格爾對不上眼之後就去找了幾本雜誌,與公共閱覽室的中年婦女一番交鋒後最終選擇放棄了這個地方,去了一家放老電影的放映室,那天的電影本應該是 《公民凱恩》,可老闆似乎沒能起來,她打了幾個電話也沒人接,最後就去電影院裡看了一場記不得劇情和名字的電影——總的來說就是這樣的,從離開馬克思韋伯之後就再沒有發生什麼有意思的事情,或許總要一些嚴肅而且不進人情的東西作為阻擋,他們才有可能發展出一些基本的愛意。

這樣的約會之後還有幾次,看了《末代皇帝》和幾部黑澤明拍的電影,當然也就見到了那個眼裡透著混沌的放映室老闆。他被人叫做小武——雖然他經常放,但應該不是賈樟柯的那一個——自己雖然常覺得這名字不好聽,但聽多了好像也就習慣了。這幾乎就是他活到現在的唯一方式,對他來說,可能習慣了就是了,無論是小時候彈琴生出來的厚厚的繭還是現在每天慵懶而且有些無望的生活。不過樸生對這並沒有多少興趣。他只是偶爾在這裡等她,消磨時間,就不免和他聊聊,然後談談有關她的事情。

最近的那一次就是這樣的。他清早搭公車來了這個地方,發現店裡只有他和小武兩個人,給了她幾通電話都沒有反應,就坐下來和小武一起看了一部岩井俊二。他覺得那電影里柔光鏡實在用得太多了,看得他眼睛發澀,而且他恨不能明白為什麼電影里的人好像永遠不需要念書,除了最開始的幾分鐘,幾乎所有人都在四處晃蕩。他想自己如果也能剪輯掉在那個鐵絲網包圍的空間里的時間,那麼自己的感情或許也能蒙上一層柔光鏡,變得稍微形式一些。他問小武為什麼那兩個女人都會喜歡那個男人。小武接了一杯熱水,說他也不知道。

「可能是因為他看起來比較傻吧。」

他很想反駁一下,可仔細想了想,又覺得好像也沒有別的理由了,就接過那杯熱水,喝完之後點了點頭。終於片尾曲也播放完了,音響按照慣例播放了小武自己錄的放映室介紹的音頻,大概就是說這個組織成立於四五年之前,主要放映範圍有些什麼(他並不能聽明白那些名詞)。他那時候覺得放映室里有種奇怪的氣氛,還在散熱的機器聲音和音響來回交織,空間被聲波佔據了,不知道小武什麼時候錄下的那句話,他聽見他說,她原來和另一個男人,高個子自然卷,經常來這裡。

她這時就出現在放映室的門口,進來抱了他一下,說她睡過頭了,問他們兩個剛才有沒有發生點什麼。他想問問她那是怎麼回事,小武卻走過來,拍了一下他的腦袋,說他剛才看電影的時候睡著了,按他們這裡規矩,收費要加倍,隨後把剛衝的橙汁倒給兩人,自己又去和機器鼓搗起來。

他們那天強不過小武,就又看了一遍《關山飛渡》,小武說那個攝影有很多研究的餘地,但余下的三人(中途又來了一個女人)顯然都只能看懂劇情而已。到最後臨走了,小武用力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就推著送兩人離開,轉身去和那個女人說話去了。

回去的路上和一兩個月之前又不大相同了,一堆枯茬子在街上到處擺著,雜亂的枝幹如果不是太細了,可能直接砍下來就能拿去當個根雕;只是大多數的路人對這項隱形的財富也都不大在意,走錄的時候只低著頭,或者就是看看路邊並不潮流的潮流店裡的衣服。他有好幾個剎那都很想問她關於那個男人的事情——並不是有什麼自私或者別的意思,只是想確認一下——但那種想法存在的時間太短了,還沒組織好的語句就這麼被打散,隨後便等著下一次的衝動。

他本該是有些難過的,因為她有事情瞞著他——他確實也有些難過,但更多的是一種莫名的輕鬆。經過上次那家咖啡館時,他想起麥卡勒斯的一本小說,和咖啡館或者紅橡樹有關,裡面說愛是輕鬆的愉悅的,但被愛總會讓人感到難過,因為兩個人之間並沒有太多的靈魂相交的可能——大概是這個意思吧,他總害怕自己記錯了,但似乎也沒什麼,並沒有誰會讓他標注引文,而他想起的每一句話,對應的都是他,而不是那個已經完成作品很久的作者。

他最後也沒能說出那句話。當然後來他也並沒有再想起了。他隱隱地覺得有些幸運,好像自己又可以重新面對自己,面對自己正在經歷的這個時期。他打開錢包,準備買一瓶果汁,然後從裡面掉出什麼東西來,他撿起來,發現是一張紙條,然後就朝那家「紅橡樹」跑過去。

「先生,歡迎光臨。」

「現在有橡樹汁了嗎?」

「您呢?」

「在這兒。」

「真的是獨角仙啊。好的,請稍等。」

服務生和前台又說了幾句,然後就從後門跑出去了。他看著手裡那個幾乎要破碎了的獨角仙標本,覺得時間好像並沒有在他身上起多少作用。他那時候和她,另一個她,在一個小花園裡偷偷地採花,兩個人步子細碎,生怕驚來了花園的主人(不知道是否真的存在),他最後做了四五朵杜鵑的乾花,幾天之後給了她,而她就送給他這個獨角仙,讓他放在錢包里,看到它就要想起她。

很快服務生就把橡樹汁取來了。一共四十五塊,如果您自己有角的話,還可以打打折,她說。他笑說那實在太困難了,又問她哪裡弄到的這個東西,對方沒有再說話,只對他眨了下眼就去照顧別的客人了。他聞了聞,覺得有一股淡淡的牛奶的味道,他原來抱住她的時候就會聞到這個味道,好像要澆過他的皮膚一般。他看著手上那只沿著味道尋找橡樹的獨角仙,好像自己也將要變成一片加多了乾燥劑的標本。

十一月之後他就很少再去那裡了。對方如果發信息過來約定時間,他就會漫無邊際地找些理由推脫——舅舅家有了孩子,奶奶生了病,或者這週末要在家裡聽完新買的一張Beatles的CD——對方要是還強硬一些的話,他就直接把電話卡拔出來,插到不能接收信息的插卡電話上。這些行為很可能和冬季有些關係。儘管冬天還沒到,但他幾乎就看見她在冬天變成了另一個人,遠沒有從前那個她鎮靜。當然他也變了,醫生會告訴他這是季節性的病症,主要是在冬天里發作,如果短期治療沒有效果的話,他最好搬到沒有冬天的地方,也就是他從來沒考慮過的熱帶。

他曾經很認真地和她說過這個事情,讓她去找個心理諮詢師看一看,或者是精神科醫生。但她說她瞭解自己,而且要坦白這一切對她來說太過困難。他那時候就意識到他們兩人對自己都過於誠實,幾乎可以觸摸到神經元組成的潛意識和意識之間輕盈的界限,然後決定哪一些想法應該往哪一處去游動。就像他可以坦誠地告訴自己,自己心裡還裝著那只獨角仙;而她也明白,她愛的,一直都是自己。

唯一幸運的是,當兩人在一起時,他們很快就能把這些事情忘了,親吻、擁抱,長久的短暫接觸讓他們幾乎完全沈浸在以秒為單位的時間里。他們去了那幢圓形建築後面很多次,路過的保衛一開始還會用手電照射他們,再用喊叫和追逐來維持校園的純淨,後來就直接用調整到最低檔的光照一下,確認沒有其他人以後,提醒他們要按時回去。他背靠著那面牆就會想起X先生,這讓他有些難過。他最後放棄了和她夜間的一次約會,給X先生寫了一封長信——當然是電子郵件——然後發送到他一點五英吋大小的屏幕上,話語里充滿了對現在生活的絕望,也就是對他而言的一種反向安慰。這些記憶會把人的慾望全盤打散,所以他不得不踏著厚厚的葉子,抱著她,讓她轉過身貼著牆壁,然後再做剩下的事情。

兩人之間一直有一條界限,左邊是他的恐懼,右邊是她對自己身體的控制欲——這些主觀的感受並不能定下一個很清晰的界限,但兩人的行動穩妥,也絕不會有超過的時候。唯一有些危險的是十二月上旬的一個晚上。她突然變得很奇怪,問他為什麼最近都不願意出門。他搖搖頭,面孔的紋路被月亮仔細地挖掘出來。她於是像是墨西哥北邊的郊狼一般地撕咬他的脖頸,用嘴堵住他,防止他出聲。她在過度的疼痛之後開始刺激他的身體,最後從一場生疏的也未完成的口交(她用了太多的牙齒)里結束了這場面談。

那天夜裡他已然察覺到一些不對勁。但第二天在同一個地方對瓦格納的討論讓他暫時忘了這件事情。這是他們第一次說起古典樂,當然更多的是在說曲作者本人的生活瑣事。兩人從瓦格納糜爛的生活一直說到了郁達夫自願出版的日記,那本書的內封寫著他正在追求的女人的名字,稿費最後卻寄回了北京他的妻子那裡。兩人笑了一會兒,然後又說起他的小說,對他來說是一種除了體例之外和日記沒有任何區別的東西。她問他以後會不會這樣完全暴露自己的生活。他說應該不會,但或許會打碎了四處安放。至少要經過我的同意,她把他的手握緊了一點。他點了點頭,一定會的,他說。那我會是哪一個,她抱住了他。他忽然想起第一次見到她的樣子,說:「你會是我。」

他在那個時刻,在說出那句話以後,前所未有地,想要和她交合。她就好像另一個——他一直在尋找以支撐生存的可能的——自己。他因為自戀所以愛上了她,而為了不讓她離開,他是如此地希望佔有她的全部。但他並不敢於接近她,不僅是因為還有一個他不認識或許也不存在的高個子捲髮男人,更重要的是,她作為另一個他,做得遠遠比他自己要好,這讓他變成了複製品,一個她的低劣的複製。就像是在進行克隆的時候粘貼錯了一段重要的基因,或者自己只模仿了她的二分之一——在她面前,他找不到自己的意義。於是他只能那樣選擇,比起佔有她,可能更多的是想被她擁有。因為他,逐漸變得平庸以致不堪的他,總想在死亡之前,看看自己最後的模樣。

於是在連續夢到她三個晚上之後,他又一次將自己帶到了醫生的面前——更準確地說可能是個藥物治療者,他會問每個患者為什麼變成了這樣,然後在對方的一通陳述之後,不出意外地,開出一瓶捨曲林,用於刺激對方的神經,臨走的時候也會建議對方去找心裡諮詢師看一看。樸生第一次見到他是去年做全身檢查的時候,因為國家性宣傳,所以醫院把精神衛生也寫進了哪個長長的單子里——不大好懷疑這是為了賣掉醫院裡快爛掉的精神藥物,但實際上,作為一種不很激烈的興奮劑,除了白粉吸多了的人(本城應該沒有)和躁狂症患者,少量的捨曲林並不會有多少壞處。也就是那次檢查,醫生摸了一下他的腦袋,讓他把嘴張開,又填了一張量表,最後告訴他他可能有抑鬱症。他那時就像現在這樣,看著周圍掉了些瓷粉的牆壁和沾著水漬的玻璃,問他:我和您誰會先死呢?如果不早些搬家的話,您的記憶會先死,醫生給他指了指那瓶子背面的說明,上面寫著幾行大概五六十字的副作用。不過你不要擔心,這些只是最壞的情況,一般來說要吃個十年八年的才會明顯,醫生站起來,看了看門口,確定沒人之後,過來趴在桌上,伸手去拍了拍他的肩。

「可您能保證我不遇上那種情況嗎?」

「應該可以。」

「為什麼?」

「最壞的情況是你沒出生。」

他輕輕搖晃著手上的藥瓶,可我覺得出生以後更糟糕,尤其是現在,他說。醫生眯著眼睛,理了一下外套說:那應該是因為你活得還不夠久。那我會遇到很多個那樣的人嗎,他有些絕望地想象自己話語的背後。應該是的,說不定有一個比你跑得快一些,還有一個看過的帶「雞姦」兩個字的小說是你的十倍,醫生笑了一下。後來兩人就沒再糾結於此,他又問了醫生幾個關於雞姦的問題,肛門附近肌肉的韌性等等,醫生像一個優秀的教師一樣耐心地回答。他最後問醫生今天這些東西要付多少錢,他的意思是加上諮詢費。我忘了,醫生翻了一下手裡的單子,說,你多少給一點就行了,藥你也還沒吃完對吧。他遞給對方一本《線性代數》,說醫生你可以看看這個,對你有好處。醫生接過東西翻了幾頁,然後問他什麼時候走。他說現在就走了,可最後要問一個問題。你問吧,醫生說。醫生你是因為一個女人到了這裡對嗎,他看著他。捨曲林不是為了女人而生的你要明白,雖然我確實是那樣,醫生笑了一下。她怎麼樣?和我差不多吧,可是什麼都比我明白得多一點——連我的身體都是。那我就走了。注意安全,離開醫院之後,一不小心就被自己殺了。不,不會的。那就是雞姦,醫生走到櫃子遍,把那本書放了回去,希望不要再見,他說。

從醫院回來之後的那個晚上,他又給了她一次電話,問她下個週末如何。她說她會有些事情。可是我想和你做愛,他稍微用了點力氣,把這句話發出去。那我就考慮考慮,她說,不過你真的不害怕嗎?為什麼?我的意思是出了什麼問題。如果你不在那片橡膠上打孔的話。我不喜歡橡膠,你再等我半個月,我已經吃了半個月了。那就再久一點吧,他說,下周以後我就不能出門了,要在家裡準備一下旅行要用的東西。她想問他要去哪兒,可是很快就打消了這個念頭,她於是說好的,那就等到假期里再見面吧。

他那時候明白過來,對他而言——當然對她也是的——白日里能見到的對方並不是他們的戀人,不過是一個知道名字的陌生人而已,為了不被他人打擾,他們之間的關係不得不蓋上一層又一層的蒙版,直到只能模模糊糊看到一片顏色。只有夜裡見到的她才是真實的,喜歡擁吻,身體柔軟,慾望和四肢一樣健全——這是對他來說的真實,也是兩種兩種生活不斷割裂開又轉化融合的結果。就像他不得不去準備那場沒有效用的期末測驗,但更期待的,卻是在那之後同她的交合……

在之後的半個月里,兩人保有著一種奇異的默契——不打招呼,不交談,也不再有夜間的會面——似乎是在檢驗感情的底線,連目光相遇都被盡量避免了。那些天他一共給了她二十條信息,也就是在他想起來的時候,會說早安或者晚安,表示他們還有著某種聯繫,而現在失落的情緒只是為了在某個時刻拉伸開來。當然他們之間並沒有交流過這種沈默的因由,所以對方或許會有不大一樣的理解,不過在他可以想象的結構里,這件事情總是能被解釋的。

有些奇怪的是期末測驗的那兩個晚上,大概在他看《喧嘩與躁動》或者裡面節選出來的某篇小說的時候,他忽然收到了一個陌生號碼的信息,問他過幾個日子有沒有空暇。他努力地回憶了一番,卻還是不知道這串數字有什麼特殊的意義,便依著劇情里寫定的,回復她說:應該沒有。隨後如果按著手上的腳本,下一句話應該是跑了很遠的,至少不再討論這個,這樣才有些意思。但對方顯然不會知道他在做什麼,只回復,那好的。他想了想,覺得這語氣意外地熟悉,就又換成了自己習慣的套路。明天晚上。後面陸續來了幾條信息,但顯然都沒有福克納有趣,他也就沒有搭理,這麼一直到了晚上睡覺的時候。

大概在一點或者兩點過一些,他在夢里醒來,眼淚不停地朝下滑動。他夢到自己成了對方——他一直在那個位置上,夢里也是的,只是本屬於他的台詞被對方取走了——跪在她的面前,索取空氣在他們之間的一點點流動。父親會說他那個樣子像一條喪家犬,然後用已經短了一個角的藍色塑料凳子和他的背部相撞,直到那已經熱脹冷縮了十多年的破爛東西徹底碎掉,而他也暈倒在他的面前。過量的恐懼就快把他壓成了混凝土,他沙啞的喉嚨撕扯著氣流,但是什麼聲音也沒有發出了。他從床上跳了下去,在藥箱里飛速翻動,找到了一瓶安眠藥,幾乎是抽搐著吃下了三粒,抱腿蜷縮在桌子下,食用著整個密閉空間里的黑色。

他那天下午才澈底醒過來。並沒有太在意最後的兩科考試,幾個小時的時間足夠他寫完試卷,隨後再被自己拉扯到一片幽冥中去。他也說不清自己的痛苦是減少了抑或是正在繁衍生息,他仍需要花一些時間適應自己同時面對兩個「她」的現實。這和電影里不大一樣,那個「Her」始終是個機器人,濫交幾乎就是道德所允許的——他很討厭道德,但又不得不承認自己需要被限制。他交上最後一科試卷,在整理自己筆袋的時候就想起了她那個高個子捲髮的男人,然後明白過來自己和她處境是相似的,只是對方或許又走得更遠了一點。

思考以上的種種讓他得到了一些安慰。但失落也來得很快,他和對方約定了一下今晚的時間,隨後確定了兩個人見面的地點和具體內容——最後這項或許沒辦法討論,但總要定個調子。沿著林蔭道朝那個狹小的門口走的時候,他就想起了很多事情。有幾天的夜裡他躲在圖書館前那個畸形的好像是炸裂的原子一般的雕塑背後,偷偷地等著她經過,結果等來的常常是一個很快掠過的影子,或者是淺綠色的帆布鞋。幾年之前也有一個圖書館,但是在半山腰上,里地面有四五十米的高度。順著鋪滿青苔的樓梯一路向上,經過一個有些泛苦的泉眼,很快就會看到那幢復式樓房。他進去過幾次,老實說裡面沒有什麼書。而且圖書管理員和他們的時間是同步的,他們上課的時候這裡開著門,他們下課的時候這裡也在休息。所以他去的那幾次無一例外,都是逃課去的,或者就是借著旁邊的樹枝,徒手爬進了牆里。他有時就會躲在樹林里,某一扇窗戶的下面,看著整個灰白色的學校,然後心安理得地睡上一覺。

他沒有再回復她的信息了。他覺得疲倦,但對方還在源源不斷地說著什麼。他在上公車之前決定最後拿出來看一眼,結果發現四個老頭子站在畫面的中間,好像在叫他去煮些茶葉。他把剛踏上車的腿收回來,跑到便利店去,問那個七八歲大的小姑娘能不能幫他看一下旅行箱(大概裝滿了書),又在那兒買了一塊兒巧克力,然後就朝那幢五層的建築走了過去。

回去的路上已經沒有什麼人了。兩邊的牆上密布著爬山虎的屍體,如果是普羅米修斯的話或許可以用那些蔓藤照亮人類的未來,但在這個時節里,它只能等著被風吹成一個個破碎的段落而已。他走到門前的時候多看了那個雕像幾眼,他想還是應該出來再試試,然後就往那玻璃門裡面走。

整個建築幾乎都是空的。一層有一個愛因斯坦的頭像和幾個價值和體積成反比的瓶子,那上面塗了些亂七八糟的畫,要認為是琺瑯彩也沒有什麼問題——總之是要表現中西結合的意思,雖然那些東西都被幾條隔離帶拉開了,但以工藝論,似乎也是不需要近看的東西。

一層有一個藏書室,沒有開門。二層有一間書店,頭髮散亂的女人在裡面整理貨架。三層空曠,窗外伸著幾十平米大的水泥台子。四樓是校史館,裡面大概放了一些塑料牌子和堆了灰的獎杯,還有就是在一個掏空了如戲場一般的位置上,站了四個銅制的老頭子,四周是玻璃窗裡面雕花的窗飾。

他把背包扔在了地上,輕輕喊著她的名字,然後回音從四處松松垮垮地走了回來。他走到那個拿著煙鬥的老頭子背後去,拍了拍他的腦袋,過了幾刻又拍了一下身子,隨後是喝茶的那個和站著的兩個人。等她來的時候他還在檢驗這個結論,他問她來這裡幹甚麼,她說在等人而已。那你過來吧,他說。然後她就慢慢走了過去,藍色的襯衫下擺在稠密的空間里划過。你在這兒多久了?快半個鐘頭吧。就看著他們嗎?還四處逛了逛,之前從來沒來過。我上次來了,我以為會是這裡。嗯,可惜不是。

他走到她背後,抓著她的雙臂,輕拍著那些老頭。總有種魔幻現實主義的感覺,他說。我來的時候沒這種感覺,我還以為他們是真的人,嚇了一跳,她捏著他的手指,你來了以後我覺得這裡的空氣不大一樣了。對,是薄荷味,他拉著她的手從上衣口袋里拿了一盒薄荷糖,平分了最後的兩粒。他說這四個老頭子其實差別很大。她指了指他們面前的牌子說:我連名字都還記不清。但這沒關係,你聽,他握著她的手,拍了拍每個人的腦袋,每個人的腦容量都不一樣。還有的人是空心的,她笑了笑。

他拉著她四處轉了轉,在每一個窗口都停下來,讓她轉身面對自己,讓她閉眼,再推著她的肩膀繼續走向下一個地點。他喜歡每層都有的那兩個會議室。裡面是乳白色的桌面和淡綠色的椅子,表面的積灰也像是十多年來的產品,雖然他只能隔著玻璃門朝裡面望去,但他還是忍不住想進去,睡上一覺,最好夢到一些鋼筋混凝土,他要問問他們是如何駐紮在這座城市之中的。

他和她爬到了三樓的那個天台上。他先越過去,她也就很快跳了過來。離地面大概有十米,但可以看到的人已經像是泥偶了。他們還在足球場上移動,紅色和藍色,雙方大概都有五六名球員,球穿過樹椏,到了下一名球員的位置上,又跟著幾個長傳,最後掉進了門將的手裡。她問他喜歡看這個嗎,他說不喜歡,還說所有運動里他只喜歡紙牌。他一個個檢查那些會議室的外窗,最後發現全都鎖上了。他想或許下次還可以再來,就拉著她的手回到了樓內。

他那時候看到了一些鐵制的儲物櫃,擺在會議室的門口,就問她:那裡面會有寶藏嗎?她想了想,說:應該會有的。他於是伸手去打開了一個,發現裡面有一張紙條。他把上面的內容念出來,對方忽然就笑了出來。他看著她的眼睛,把那櫃子重新合上了,又拉了拉其他的,問她是不是只放了這一個。她點點頭,隨後又被他一直推到了四層,那幾個老頭子的面前。

「那個男人。」

「嗯?」

「嗯。」

「我們只是朋友。就是在那裡認識的。」

他把嘴放到她的耳邊,牙齒和耳垂柔緩地摩擦。可是我還是有些難過,難,過,你明白嗎,他雙手開始在那件藍色襯衫上滑動,有些奇異的聲響在周圍的空氣里炸裂開來。他把她推到那幾個空心銅像的後面,背靠著木制窗欄,還有仍在進攻的紅色一邊。他讓她閉眼,等球又一次飛過球網後,他將嘴唇放了上去,然後很快離開。她那時睜開眼睛,看著他,他又重復了一次,好讓她閉眼——隨後就是舌端在互相地纏繞,已經過去的時間就在那裡面作了交代。

他開始一點點地拉扯那些扣子——動作輕柔,但態度卻異常的野蠻——那裡面是兩只白色的兔子,她們緊緊地抱在一起,或許還會互相擁吻。他的雙手在她們身上打著圈,寫著些不明所以的字,時而又從那裡挪開,在四周遊走。他將舌端收了回來,隨後對方也跟了過來,撫摸他的牙齒,還有常在夜裡被噩夢咬噬得傷痕密布的口腔。他將她們抱開了,嘴唇也同時松開,移到了那裡。他像個剛出生的孩子一樣,從愛情和慾望的母體中吸收記憶,逐步地在她的身體上放肆開來。

他問她喜歡嗎,對方只是將他抱得更緊了一些。他說他覺得現在這樣才是真的魔幻現實主義。你應該輕一點,然後打一層柔光鏡,她的聲音微微地顫抖著。他將她的襯衫全部解開,身體幾乎完全暴露在空氣中,他看到她正在變化,然後很快去迎接了這一切。那內衣是夏天的樣式,上面畫了些可愛的東西,她的所有就是那樣,不管他喜歡與否,她都不願意再更改了。

他聽見她在說著什麼,或者沈默不語。但眼裡正在將她自己傾倒出來。他只留下了雙手,童年的皮膚感受著她的部分,眼睛則在同她對話。他問她還要嗎,她說是的。他又背靠著那幾個銅像,松開雙手,對她笑了一下,她很快上來,先是嘴唇,不熟練地侵略著他的領地,然後是雙手,拉著他的手臂,緊緊地貼在了她的胸部。

他於是想起了很多不屬於他的記憶。他或許可以像墨西哥的檢察官那樣,暴力地將她變成全身赤裸,然後在她的身體里四處肆意;或許還可以學學莊生的蝴蝶,念著未來的事情,將她緊緊抱著,把這一切當作對文學的朝聖;最不濟也該像念了無數次的傳統文本,一言不發,並且在結束以後不斷回憶這段過程。

但當他真正面對她的身體,在她的默許下不斷上升的時刻,他意識到一切已經被瞭解的過程都不可複製,甚至連參考價值都沒有,他甚至不願意用醫學名詞描述他所處的領地,也不用那些客觀的字眼去表會兩具神所造的身體間所發生的事情。肉體美麗,肉體,小雨水。他不斷默念已經無法背誦完整的詩歌,而對方卻不斷對此作出反應。他將雙手慢慢向下,耳朵貼在胸口,等到心跳變得越來越淺,他也就終於到達了那個地方。

他很快將手拿了回來,衝她笑了一下,然後由下到上地,開始扣起了扣子。那件藍色襯衣的紋理——大概是橫十字或是別的什麼——在那些觸摸中變得清晰起來。她說都是身體的正常反應,他說他覺得也是的。可是你似乎意外地敏感。別說這個了。為什麼呢?休謨說的。她很快將嘴唇又接了上去,不過並沒有更朝內了,只是克制地壓住了他的聲音,等著他將衣衫一點點搭弄回去。

等那一切好了,他拍了拍她的肩,又隔著襯衫望了幾眼她們,最後問她還需要嗎,就在她回答之前咬住了她的舌頭。他們互相躲避著,但是又不得不在某些時刻纏繞在一起,這些試探只是為了在更遠一些的日子里永遠地分開或者依靠。他用力抱了一下她,說,我們走吧。她點了點頭。他又問她,下周怎麼樣,然後將上衣里的巧克力去了出來,遞到她的手上,你先走,我在三樓看著你就好了。她對他笑了一下,說感覺挺不錯的,日子,我們再說吧,隨後就走了,並沒有更多的依戀,背影也被拉上了一面柔光……

那之後的事情又有了很多變故。一些在意料之中,一些在隱秘地分析過後,也可以被察覺到,但無論如何,當那些事情來得過快的時候,他是不會有反應的時機的。

她走了以後他還坐在原地, 和那四個老頭子聊天,問他們知不知道今晚會發生些什麼,他最後會死去嗎。四個銅像對後一個問題表示了一些肯定,前一個問題則不置可否,「我們是空心的」,他們說。他感到有些恐懼,對於她過早的離開,還有他自己的言行,過度的放縱。

他聽到遠遠地有聲音傳過來,像是在呼叫他的名字,又或者是在唱誦著他的罪名。他不由自主地朝下面走去,然後聽到那聲音越來越近,他卻什麼也看不見。他想或許是那個巨大的愛因斯坦的腦袋在同他對話,他想走過去,敲一敲,看看是否也是偷工減料的作品。結果剛踏出兩三步,他就聽清了那個聲音,然後很快看到了她的影子。

門被鎖死了,她說。早知道就直接在樓上多呆一會兒了,他朝她走過去,說不定還能做完一次。不過你的身體,總讓人覺得漏洞百出,他抱住了她,有些失而復得的心情,或者是找到了丟失很多年的樂高。你的也是,她又和他接吻了一次,然後開始正經地想著怎麼從這裡出去。他說如果她願意的話,他們可以去正門,那堆玻璃門的那裡。她說她去看過了,那些門都沒辦法打開。可是我們可以在那裡做愛,一定可以把保衛招來。你的癖好真奇怪,她走遠了一些,在一百多平米的大廳里四處晃蕩。他也四處看了看,拉拉玻璃和門,然後跑過去,拉著她的手臂,慢慢朝一個黑暗的廊道中走。那裡放著沒被領用的教材,大概是這個國家最不值錢的廢紙。他有段日子常常夢到自己的書被打成了紙漿,拿去印制食譜,直到意識到自己的東西根本不可能被印出來才作罷。她問他要幹甚麼,他說等一等,然後走到一扇木制的門前,蹲下來,開始在背包里翻找。

他的螺絲刀最後斷在了門上,他雖然也能理解一個五釐米的小東西的極限,但看著那已經跌落到地面的屍體,還是有些許的絕望。她問他要不要直接把鎖踢壞,他讓她在原地等一等,然後四處去看了一看。他有些討厭這種像是遊戲一般的氣氛,雖然可能會無意識地享受其中,但正是這種難以被察覺的快感讓人厭惡。他又四處去找了找梯子,有一個兩米多的鋁制的,還有一個接近兩米的快要斷了腿的。他爬到窗台上,讓她把梯子遞給她,然後搭到地面上,可是顯然不夠,最低的窗台有五米,他可以跳下去,她就很困難。他說我們再上去看看,上面有一個配電房,可能會有扳手。於是他們就又回到了那四個老頭子的那裡,進到另一個更狹窄的房間里。

那兒大概有四五平米,擺了一堆電線和一張桌子。他們進去以後他就把門關上了,然後用閃光燈四處尋找著想要的工具。當那些光線到達她身上的時刻,他感覺自己就要被什麼東西吞沒了,幾乎是瘋狂地想要讓彼此變成渾身赤裸的原始居民。這裡確實沒有其他人了。偌大的建築物變成了他們的巢穴。如果願意的話,他們可以在每一扇窗戶面前做愛,一直到他們死在這裡,或者被某個路人發現。他不得不逃離這裡。一言不發地離開,她則緊緊跟在他後面。他朝樓下走去的時候又看到了足球場,沒有比分牌,但紅色的似乎有些疲憊了,爭奪的焦點正在逐步往那邊騰挪。

三號球員進攻了,連過兩人——是四號和一號——然後帶著球朝球門跑了過去,路上出來了一個後衛,是六號或者八號,但也沒能抵住對方的進攻,球還在快速地朝球門跑去,然後幾乎在同一時間,就這麼掉進了門線里。三號在球門前跑了幾圈,但沒有攝影記者在那裡,他於是雙膝跪地,然後躺了下去,像是高潮之後的虛脫。

而這種狀態,如果不是復現的話,就是一直持續到了他們離開那幢建築。他們在圖書館前那座雕像的那裡,準備分開的時候,場上那個躺著的紅色三號被人用擔架擡走了,就像是那場表演消耗了他所有的精力。教練將其餘的隊員拉到一邊,好像交代了什麼事情,比分板隨後翻成了二比一。這應該是他從出生到現在看過的最認真的一場球賽,他踩著牆沿爬到自習室的時候也順便看了一下,但好像都沒有什麼動靜。二層的自習室灰塵要少一些,應該偶爾有人來,桌子板凳也透著一點秩序。他最後又回去,讓她踩著他的肩膀走到自習室裡面,然後從一面窗戶,順著防護欄爬了下去——對攀岩來說,這應該不是什麼大問題。

他們要走的時候她有些累了。可能是從來沒試過這樣,她差點滑了一交,衣服上沾到了一些雨後充斥著線粒菌味道的泥巴。他和她就在路口,準備交換一下校服的外套,順便再看看那個球賽。

這時候路上也終於有了一些人。他們難得地,不大害怕被人看見了,就站在那裡,打理著背包和身上的其他東西。他說他的東西都還好。對方點了點頭,然後將他的衣服穿上,問他現在走嗎。嗯,你要想晚些也可以,他笑了一下。嗯,她開始慢慢朝前走去,其實我已經知道了。什麼,他聞了聞手裡的衣服,有種淡淡的樹葉的味道。你和她,她回了一下頭,他沒能看清她的面孔,你給她寫了一個網站是麼?他有些不自覺地顫抖起來,為了躲避,也將頭低下,說:那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可是你每天都還過去。我沒有。我去查了網站的訪問記錄,每天都有一個附近的地址。為什麼是我?還會有別人麼,她將身子轉了過去,慢慢朝那邊走,我們過幾天再見吧,如果我還能忍受的話,我們再繼續。他看著她慢慢朝另一邊走去,看著她的背影,想起很久之前坐在她背後的模樣。他想要給她解釋一下,朝前走了幾步,卻又覺得都沒什麼必要了,他如果真的需要她,可以今晚就回去,毀了那一切,然後再和她,另一個人,說他們應該分開了。

他把那件衣服緊緊地抱著,時不時將整張面目都埋了進去,然後回憶起他們之間發生過的或者應該發生的種種。他在便利店的門口遇到了紅色三號,買了一瓶運動飲料。他提著箱子出來,問紅他之前是怎麼了。我只是記錯了球門,紅說。

那場談話幾乎就預示了他未來幾十天生活的基調。他在當天晚上去見了一面她——當然是另一位,然後不出所料的,對方和他在街上走了走,又去了一家狹小的書店,逛了兩三圈之後,遞了一個信封給他。他許多天以後才打開那個信封,當然在那之前已經難過了有些日子了,他知道這是難免的,並不是因為她那信里是談關於他們應該分開的事情,他只不過發現自己對與對方,還有些許的感情,而這些東西恰恰難以讓人接受——不包括他們再也不會見面這個事實。

他後來去見她的時候就戴上了那條信里提到的圍巾,當然他沒有告訴對方這條灰色圍巾的來歷,可是她卻意外地敏感,問他另外的那個女人怎麼這麼壞品味。他想告訴他其實他自己也很喜歡這種樣式,可是話沒出口,對方就說,那我們還是分開吧。這就有些像是爛俗的流行小說了,他笑了笑。她說也無所謂,過得怎麼樣永遠不是人能決定的,不過如果能選的話,流行小說里,她更願意呆在馬丁的世界里。那個每天早晨都不一樣的馬丁?不是,是永遠拖稿的那個馬丁。

由此以後的氣氛還算融洽。他們後來又談了談身體和文學的關係,一些新的概念進入純文學的難度,以及現在的文學家們都在寫些什麼。這個世紀還沒出什麼巨匠,她說。我覺得波拉尼奧應該算。智利的那個?嗯。那個就是恰好活到了這個世紀而已。那也是這個世紀的。伍迪・艾倫也活到了這個世紀。還有奈保爾。不過我覺得奈保爾真是佔人生的便宜了……

整場談話在詩歌的部分結束了,大概是西爾維亞或者別的什麼女詩人搞的鬼。兩人去結了帳,也沒有平分,簡單說就是他多為她付了三塊,因為她沒帶零錢包。他們順著那條路往回走,路上還有不多不少的梧桐葉子,當然幾乎都順著紋路破碎開了。她問他想好了嗎。他說這件事情一直都不是他決定的。她又問他為什麼還一直在那裡。他說這是義務,並不是愛。可它讓我很難過。我也沒有辦法。那我們就分開吧。嗯。她最後留在了原地,望著他慢慢朝前走去,這個場景在未來會不斷地復現,幾乎凝固般地融化到他們的瞳孔里。

之後的假期生活極其平淡。他去了一趟上海,一個人在東方明珠塔的三層玩兒了好幾個鐘頭,然後抱著四五個比自己還要大的布娃娃出來,沿途送給了看起來喜歡它們的小孩子。他在塔頂發現下面,路面上的人,很像螻蟻,主要是紅色和黑色。這讓他有一種莫名的感覺,關於自己來到這裡之前的,如果被人觀察的錯覺。他知道自己難免覺得自己很特殊——在同她戀愛的時候,在建起那個網站的時候——這是一種有利於生存的想法,但他也只是人群里的一個,所有特別的想法應該都是文學強加在他身上的幻覺。包括之前他將要和她做愛這件事,在很大機率上,都不過是固定年齡段的性的衝動而已,而他一直不願意面對的——他以爲已經通過一些錯亂的模糊的記憶貼近了的——身體的接觸,就像是另一種會讓他們的愛情窒息(儘管早就發生了)的魔咒。

他那幾個日子就開始寫日記。一開始很有梁任公的風格,很詳細地記下當日發生的事情,尤其還會做一些巨大的展望和奇怪的夢。夢是這樣的,如果睡五個鐘頭的話醒來就會記得很清楚,六個鐘頭就不見了,更長一點就會有意識到更多的夢,不過就雜混到一起,像他最討厭的食物一樣,沒法分清不同的原料。嘗試從那裏面發現潛意識或者意識就更是一種滑稽的舉動,這和他不大願意再去找找心理諮詢師有關,他看完了幾本不同的周公和弗洛伊德關於夢的書(大致該屬於文學領域),對照了一下,覺得自己過於現代了,可能沒人能明白一個人在鍵盤前面打著傘是個什麼寓意。

他開始寫小說也和那些夢有不大不小的關係,他意識到自己的潛意識比意識更具有虛構的能力,他想由它打發一下時間,就把自己怪異的夢境都記錄下來,希望能發現些別的東西。這樣做的結果就是他的真實開始被壓縮,而類似於文本的東西在他的身體裏頻繁發生。大概一週之內,他夢到了三次水怪、兩次河岸、一片巨大的森林,還有時鐘、竹製的小汽車和引導自己縱身一躍的紅色螺絲刀。這些意象和他那幾日看的唐人筆記雜和在了一起,幾乎是原子級別地相交重組了,讓他第一次意識到確實會有兩個世界的存在。他於是開始漫無邊際地搖晃,在另一個安全的地方,黃沙漫天,磚石泥瓦。

假期的後半段他和父母一起去了熱帶。他因爲海鮮過敏,對此處實在無法有過多的感情,但焦熱的情緒幾乎滲透到他那幾日寫的段落裏。他在沙灘上露營的某個夜裏,爬出帳篷去看了看星星還有海,想起她原來說過的事情,總覺得有些意外,用著最後一點電量給了她一條信息,內容模糊不清,或許是在陳述自己的生活狀態,或許又是個問句,當然在關機之後就真的一無所有了。他跑到幾個小時以後會長起潮的地方,在那裏生了一簇火,沿著一排足跡向前去,直到只能遠遠地望見背後的紅色光點,而那個腳印也一路延伸到了海裏。他於是走得深了一些,海水幾乎沒過他的腰部,而他也隨時可能被浪沖走。他幾乎是漂浮著回到了火堆旁,光線已經飄飄搖搖,他說不準這都是怎麼回事,他只是覺得有些疲倦了,而身體就直接倒在了喧譁的海岸上。

最後的那幾個日子,他開始寫她。是一些關於他們相遇的段落。因爲之前的燥熱的想象,他已經能夠坦然接受對於感官的回憶了。但此時兩者還有些纏繞不清,他總會忘了自己並不是所寫的人,也不可能是天寶年間的某一個人。他在同時寫著兩篇不同的篇目,當然只是不同種類的自己,不過當兩個面孔轉向同一個意識,總歸會讓人感到不適。更早發生的那個故事不得不更早的結束,雖然他全然沒有要記錄一個結局的意思,但還是讓那個女人在院落裏一直等著他——該是有不少日子的,只是他不願想了。而對於另一個文本來說,他投射了過多的瑣碎的自己在其中,於是推動就變得困難起來,尤其是當他試圖靠近兩人的結局的時候。

種種不可言狀的力量推動著他,他於是在新學期開始的前一天去了一趟校長的辦公室,在一番關於家庭人生和啤酒肚的種種思考與觀察後,對方同意了他更換班級的申請。臨走的時候還讓他多吃些東西,現在的體重還沒達標。他想了一下,覺得有些道理,可是對於食物的興趣並沒有出現,他只是慢慢走著,到了宿舍裏,將自己的東西一件件地搬到了要去的地方。

收拾完東西是下午三點。他有些累了,看著一個新的空蕩的房間,知道還會有另一些人和自己一起,就又撒了些水在地上,要吸一吸灰塵,也可以順帶將降溫。他接到王漾的電話,然後跑下樓去,和他一起吃了晚飯。他問他真的想好了嗎,他點了點頭,說有些不想說的事情。對方又問他四層有沒有原來那麼潮,他想了想,說:就是灰塵多了一些。回來的路兩個人走得很慢,但也並沒有產生更多的話題,和陸陸續續遇到的人碰面且打了招呼,如果多事的話也許還會問一問他這麼做的原因——回答也方便,只要笑一笑就就行了,對方不至於看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

他們兩人繞著操場走了很多圈。談論了一下上個冬天這裏的霧霾。南方又不怎麼燒煤,幾本都是那些工地的煙塵,王漾說。所以你還是應該學學我,晚上來跑幾圈,幫助淨化一下空氣,他拍了拍王漾的肩膀,然後想起了她——有時候他們也一起跑,但因爲她的跑速總要慢他一些,而他又不大願意調整,所以一個五千米的路程他可以在背後追上她三四次,那時他就拍她的肩膀,然後笑一笑,聽她抱怨一聲又繼續往前。這其中或許包含著一些隱喻,但他也看不出來這會有什麼特別的意思。記憶比較深刻的是操場南面的那幾個欄桿和下面的籃球場。他們跑完之後,如果還有富於的時間就會來這裏,躲在樓梯後面聊天,或者親吻。樓梯旁邊有一根暗灰色的柱子,上面掛著一對長方形的音箱,是用來廣播的。某天夜裏他讓她看著周圍,然後爬上去將音箱拆開了,在鼓面內畫了個鬼臉,寫下了她的名字。他知道自己已經結束了。可是路過那裏的時候,他仍感覺正在被那張隱含的面孔審判,怒目圓瞪,問他究竟要怎麼辦——又或許是方音,問他是想要怎麼樣。

之後的他一個人漫無目的地閒逛著。音樂廳開著,他走過去,結果看到四個姑娘走了出來,燈光隨即湮滅,他想自己可能沒來對時候,錯過了一場表演。他之後又去他常去的背後看了看,發現塗鴉都沒有什麼變化。那個橡樹和那輛自行車都還在,顏色鮮豔,神情肅穆。他注意到那背後有一些黯淡的線條,從懷裏拿出鉛筆順著勾勒下來,發現竟然是一株樹和望去驚恐的巨大的面容。他站在原地,背後有一個男人從窗戶裏跳了出來,背上背著一把吉他,沒看他一眼就這麼走了。他看著男人跳下的那個地方,意料之中的,很快又有一個黑衣服的保衛落到了那裏,然後順著那邊追了過去。他們原來也被不懂事的傢伙追逐過,跑了一兩公里,在樓道里上上下下,很快就擺脫了。他整個地看了看那面牆,明白過來這幢建築不過是個生殖器崇拜的結果,名字以及內容和橡樹都沒什麼關係。牆壁上說的Oaks是原本畫上的那一株東西,只是爲了給別人騰挪一些藝術空間而被擦除了。這一切離他遇見她已經有了六個月,離發生要稍微近一些,但這麼想也沒有什麼意義。他在路過的每一株樹邊都站了一會兒,忽然想起另一棟樓的頂層有兩個天文望遠鏡,就轉身走了過去,準備在那裏度過最後的這個夜晚。

他在樓牌那裏看了一會兒,明白過來這棟建築叫科技館,雖然裏面只放了些像樂高模型一樣的東西和幾個櫃子的樂器。他爬到頂層以後,四處走動了一下,鋼琴教室裏有人在彈《菊次郎的夏天》,沒有向上的應急梯,但一個小道背後有一扇門,應該就是通向樓頂的。他聽見上面好像有一些響動,最後明白過來那是風撞擊牆壁的聲音,就從窗戶爬了上去。

天台有三段,被反光的灰色的牆壁隔開,只留著小小的通道。天文觀測室在正中,鐵門鎖上了,那種小型的鎖或許用磚頭就能砸開,可他忽然就失去了興趣,只是不停朝下望,朝遠處的山望。他想如果再高一點的話,就可以從這裏跳下去,然後看到在過去的時間裏發生的事情——牽連著安全設備的跳躍是沒有這一效果的,只有真正的縱身一躍纔是優雅的舉動——當然也只是過程,並非面目全非的結果。

背後是一座山。剛進校時會聽人說那裏有些野生的動物,獼猴和蛇一類的,要麼就是松鼠——高一級的學生似乎做過「城市松鼠生存狀況」的研究,在校門前發過傳單,他卻並不太感興趣,或許直接將那些花花綠綠的紙片扔進了沿街的垃圾桶裏。他在左邊的天台走了半圈,覺得太過空曠了——面前不斷傳來該是屬於上一個季節的蟲鳴,忽然撲上人身體的冷風也印證了這個看法——夜間或許會感冒,他想了想,於是就又回到了觀測室的下方,常見的圓形建築的屋頂修得稍長,下面的空間可以避開雨水,牆壁也會擋住不該出現的光線和風。他坐在那裏,閉著眼,等待著夜晚的來臨。

首先出現的是滴答滴答的聲音,節奏忽快忽慢,然後就是躁動不安的蟬鳴,還有樹葉之間互相撮合的聲音。他想這可能是最後幾天了。如果夏天來的話,或許還能更熱烈一些,像是他在祖父的田地裏聽到的合唱團。他決定起來走一走,隨即睜開眼睛,目光在一瞬間就凝固在了一陣呼吸之上。

「你醒了嗎?」

「我沒睡。」

「等你很久了。」

「我很害怕。」

他說著朝另一側走去,順著窗戶跳下,準備就這麼走出去。她好像沒有跟過來,待他回頭一看,卻被她抱住,安全通道的綠色的燈光像是螢火閃爍。他嘗試著挪動一下身體,然後很快放棄了。他看不見她的臉色,或許只是在找一把小刀——她曾說過很多次,她喜歡用那些東西。他想那綠色的安全通道是不是真的安全,看到上面的箭頭之後又放下了心,就像看到「眾所周知」那樣。而很快,在身體轉過以後,綠色的夜晚,橙黃色的夜晚,和黑色的夜晚,夜裏的嘴脣,在他的注視下,開始交姌,而光線被纏繞,直把眼睛用力合上。他聞到他的頭髮,不知道是什麼洗髮水的味道。她依舊抱著他,說她想好了,過了今晚她就放棄。他輕輕嗯了一聲。可是你來了,她說。於是呢?我不知道該怎麼做。自己決定吧。那我們先過了今晚吧。嗯。

她很快剝開了他的衣服,最上面那顆琥珀色的紐扣。他穿的是燈芯絨的襯衫,她說像上個世紀的。於是他就像上世紀那樣閉上眼睛,害怕讓她看到自己。她咬了他的肩膀。說很咸。他間歇想起另一個女人。那天向他主動示好的。他覺得她可能也是這樣的。但他終究不敢比較。他那兒還有一條線,剛畫出來沒多久的,清清楚楚。他一邊說著什麼一邊嘗試著把他的扣子系上。結果還是他自己一點點地收了回去。她用鼻子頂著他的鼻子。眼睛對著眼睛。一不小心就咬了他的嘴唇一口。她後來抓著你的胸。她說他像個女人。他笑笑,裝成他最喜歡的小孩子樣子。捂著胸。她笨拙的上下找著入口。他有些難受,說回去了吧。她輕輕哼一聲,然後拉著他的手朝樓頂走去。

他被帶去了右邊的天台,鋪滿了綠色的草皮,中間則是一個帳篷,裏面還有藍色的氣墊床,笑著走了過去,看她點亮了一盞薄燈。她拉他進了帳篷裏,將拉絲拉上,說夜裏的蚊蟲會很多,要小心一些。她將他的腦袋放了下來,說:陪我聊聊天吧。他慢慢躺下去,問她想聊些什麼。你和她?我們結束了。嗯,那我們?我害怕。怕什麼?或許要不了多久我就會愛上另一個人。爲什麼?因爲我已經在寫故事,我不希望它沒有結局。那它就停在今晚,我們繼續,它停下。可它永遠不會停下來。爲什麼?因爲我……

後來話題又落到了哲學上,她說他上次送她的那本《存在與時間》她還沒能看完,一個夜裏她也只能看二三十頁。那套書都不太好看,他說。消磨時光而已,她輕輕抓住他的手。可能要不了多久就會覺得時間不夠用了,他看著她的眼睛,撥弄她的頭髮。我小時候以爲自己會愛上一個英雄,她笑著,拉扯著自己的發端。可他好像一條狗啊,他的眼睛漸漸虛化。我後來就明白了,她說。所以就成了我麼?她點點頭,頭髮在氣墊上摩擦,要他說說他的事情。我父親說我像一條狗,原來戀愛的時候,他咬了一下嘴脣,我也不養狗,不太明白他說的是什麼品種啊。應該比較寶貴吧。應該是的,他靠近了一些,我小時候,很孤單,每天在家裏都只能和書一起玩吧,大一點了父親又常年在外面,一個人和母親過,總覺得缺了什麼。她抱住他。也還好吧,沒有幾年就去和父親一起了,三個人——有一年是兩個,因爲母親還在原來的地方沒有調任——住在一間小屋子裏面,挺辛苦的,不過也還好吧。你經常想到這些嗎,她抓弄著他的頭髮。不會,這很像自我拷問吧,或者就是不靠譜的心理學分析,看看悲慘的童年造就了現今如何畸形的人格。可我還是愛你。你今天來這裏做什麼?我嗎,我來看星星,今天會有流星雨。我就是來休息一下。

他們隨後開始做愛。兩人都很不熟練,似乎並沒有這方面的天賦,體位,力度,聲音等總還不太受控制。她說這幾天是安全期,應該沒有問題,回去再吃些激素藥物就行了,然後擁抱著他,身體交合在一起,神經元用它的速度將兩段靈魂拉扯其中,很快熟識了彼此。外面下了一場雨。她的衣服被汗水打溼。他撫摸著她的身體,然後開始了第二次,第三次……

凌晨三點的時候,他們渾身赤裸地跑出了帳篷,好像在和世界交歡。天上的雲層都褪去了,但流星雨也早就過去。飛機正朝北迴歸線飛去,星星顫抖著,整個天空就這麼被拉扯開。她許了一個願,然後竄進帳篷裏。他拿著她遞給他的那本詩集,借著月亮看見那跳動的字體——

「未來是一隻灰色海鷗。」

他念道。然後找了一支筆,在扉頁寫了幾句話,就著雨水放在了樓梯上。他想這些場景在未來會不斷復現,而某些事情或許也會不斷奔湧到他的心臟中。很久以後的某個人會在這裏幻想他們的情節,他們還看著同一片星辰和遠山,一切想象都是具體的真實的像是夢一樣的。他拉開帳篷的時候她已經睡著了。到了明天早晨,他會和她一起收起這些支架,然後繼續著乏味無力的生活;不然就是失去她,像是失去一個業已失去的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