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偷们——小字二组 f

六、七、八、九、十。

或许还有十一。

总之是很短的时间就对了。

我站在琴房门口,隔着窗子就是这世界上最破烂的学校。教学楼已经只剩几块砖头堆在那儿了,操场也成了挖掘机和货车的临时停靠点,林荫道上种的树几乎要被烟尘压断了,整个学校除了远远的那几间工棚之外,可能就只有这栋音乐楼算是完整的建筑了吧。

我在想我为什么会来这里。

本来以为初秋会蛮暖和的,就只穿了一件白色T恤,结果晚上忽然就冷起来了,这栋楼里还在不停地倒灌风,一点让贼活下去的意思都没有。

说起贼的话,可能一般人觉得,要么是一身黑衣服到处乱跑的家伙,要么就像漫画里一样穿得花里胡哨地满天飞吧。其实大部分贼都没那么专业,很多只是因为忽然缺钱用才会穿上掉了纽扣的衬衫出来偷东西的,白天和常人看起来根本就一模一样。或者说每个人其实都是潜在的贼吧,只是暂时过得还比较好而已,万一哪天忽然出了什么事情,说不定就带上黑手套开始行盗了。

我大概就是这种类型吧。穿着这么显眼的衣服,还戴着头戴式的耳机,在小说里可能是很厉害的那种小偷,但要被同行知道,可能就会笑话说”还真以为自己是怪盗啊”。老实说吧,我到目前为止只认识琴房里面的那个同行,在我们一起入行之前,他是我的男朋友。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话是对的。跟错了男朋友,就不得不变成小偷了。

那是五月初吧,反正就是家门口的蝉刚开始吵人的时候,大哥忽然就开始寄信给我们了。一直都像是开玩笑一样的内容,除了第一封被我收到,其他都直接给阿松了。本以为大家都会一笑了之,结果这世界上每个人对待玩笑的态度都不太一样。

“我们去偷钢琴吧。”阿松看完信之后这么说,就和刚认识没多久的时候说“我们去宾馆吧”一模一样的语气。这里面大概有问题吧,明明这样想,可转念过来我就答应了,还真是恋爱降低智商的最佳证明。

“说不定会亡命天涯哦。”这种语气说出来,恐怕也只有我会信吧,“夏子你还是快点准备请个长假比较好。”

本来不打算搭理他,可他居然直接打电话给我们组长帮我请假,也不知道两人说了些什么,组长居然就准了我六个月的假期。


“Turn,Turn,Turn。”

二十七次。皮特西格那老爷子已经唱了二十七个Turn了。本来是不用这么麻烦的,可我到这里才发现忘记带手表了。

“对专业的贼来说,真是巨大的侮辱啊。”阿松握着我空空的手腕,“我也没办法变出来一个啊。怎么办呢?”

“不然就用手机吧。”

“那种东西会把事情都搞坏掉啊。”他咬了咬嘴唇,“这样好了,我把我的随身听给你吧。”他摸了一下口袋,把随身听交到我的手上,“里面只有两首皮特西格,你调到第二首,然后听他念‘Turn’就行了。一遍是二十四个,三分十一秒,第五十个Turn大概就是六分半钟,到时间再进来找我。”

“这样做好不专业啊。”

“专业的贼都这样啦,好啦,我进去咯。”他打开房门,又突然回头把鸭舌帽套到我头上,“戴帽子不容易感冒啊。”

“嗯……”


虽然有帽子戴,不过还是很冷啊。

说起来,这鬼地方,就算叫一个搬家公司来,大摇大摆地把东西搬走也没人会管吧。

门口的保安大叔像吃了过量安眠药一样,打我们进来就没离开过门卫室。进来的时候,为了躲摄像头,就从围墙爬过来。本来以为会有些困难,背了一大包登山工具,结果两米不到的围墙轻轻一跳就够到顶了,上面连玻璃渣都没有,根本就是用来逃学的。

红外线,警察,突然杀出来抢夺目标的对手——小说和电影里面经常出现的困难一个都没有。不当小偷还真是不知道这一行的行情这么好。说起来也跟目标有关,钢琴那种又重又不值钱的东西,根本就没人会去偷吧。而且这种东西,不让拆解的话,偷到手整个放进货车箱里,和抢银行也差不多嘛。

大哥根本就是在和我们开玩笑啊。也只有阿松会当真了。


“Do……”

有人在弹琴。是阿松吧。虽然不知道怎么回事,不过他还真的很少弹琴啊。

等一等吗?

还是进去问一下吧。好像也差不多五十个Turn了。

“阿松,好了吗?”我把琴房的门轻轻推开,他坐在琴凳上,头发乱蓬蓬的。不知道为什么背来的徒步包就放在脚边。

“还差一点唉,真的太麻烦了,这么大个东西,一个人很难搬啊。”阿松扭头过来,冲我笑。

“一个人?那我是来干嘛呢?”我看到钢琴上好像有几张纸,没戴眼镜,看不清楚上面是什么。

“你帮我看好门就行了。”他的双手越来越快了,“我记得有个很出名的贼说过,问题都出在后门啊。”

“可这里没有后门啊。”我走近几步。

“所以看好前门就行啦。”阿松好像在听什么声音,“快去吧,再过一会儿我就弄完了,然后就回去吧。”

“真的不需要帮忙吗?”我朝门口走去。

“放心吧,我可以的啦。”他吐了吐舌头,“弹琴就会有灵感了。说不定也会冒出个精灵什么的来帮忙。”

“是吗?”还是问一问吧,“阿松,那些纸是什么啊?”

“那些吗?我也不知道啊。”他摇摇头,“小孩子留在这里的涂鸦吧。”

“这样吗?那我就出去咯。”感觉不太对劲,但继续问也没什么用了。我把门轻轻掩上,然后用力拍了一下,装作关上门的样子。

好像成功了。他没发现。我靠在墙上,透过门缝朝里面看去。

月亮突然就撒下来。整个房间都被银白色淹没了,就连琴声也亮了起来。

还在弹琴啊。第一次看到他就是这样吧。躲在门外面,偷偷往里面看,连进去说两句话的勇气都没有。当时想着第二天再进去吧,还会有机会的,结果第二次见面就已经是好几年以后了。

缘分吗?要是那时候没过去,还会有吗?

恋爱这事情和缘分就一点关系都没有吧。走一步,说一句。有了就有了,没了就罢了。

好奇怪啊,每次他弹这首曲子都会想起这些东西。

不行不行,现在可是小偷啊……

“Do。”

尾音也是Do。然后就结束了——不,再来一遍吗?他好像没有要停下来的样子,或许一直弹下去的话,真的会找到精灵呢……


“为什么要弹琴呢?”刚恋爱不久的时候问过他。

“钢琴就像呼吸机一样,平时没什么用,关键时刻就很重要呢。”他这么说过很多次。

或许就因为是很重要的东西,他才很少去碰吧。他说那是大哥的乐器,他永远没有大哥弹得好。只有在特别的日子,比如我们两人的生日,或者圣诞节他才会弹一下,而且每次都是这一首。我让他自信一点,他就跑过去,抱吉他过来给我唱歌了,像个小孩子一样。

还是不能明白啊,为什么要弹琴呢。

从恋爱到现在,可能我就一直不知道他想做什么吧。只能是看到他向前走一步之后,再慢慢地跟上去,还要一点一点地跟着他的脚印,生怕走丢了……

脚印……

“嗒。嗒。”

脚步声。

糟糕!肯定是弹琴的声音把保卫引过来了。

“很重要的钢琴也会惹麻烦呢。”我推开门,跑到房内。

琴声没有停,但阿松不见了。

才一分钟不到这家伙就不见了吗,还真是叫来了精灵啊。说不定也是个小力气的精灵,抱怨着钢琴太重了就把他给带走了。

偷不走东西的话,偷走人就好了。真是个好主意。

越来越近了。

先走吧。出去再找他。我四处看了看,只有一扇窗子了。

三楼的话,应该死不了吧。我爬到窗台上,闭上眼睛,跳了下去。


植物们——小字组 e

“喂,真的没事吗?”

“为什么之前不是这种语气啊,我还以为大哥很确定呢。”阿松微微站起身来,冲阿枫抱怨。

“想是那么想,可我也没实验过嘛。”阿枫踮起脚来,又朝下望了望,“十多米还是很高的。”

“掉下去也很快,两秒钟不到就落地了。”阿松抖了抖身上的叶子,“不过站起来还是很花时间啊,下面这堆叶子一不小心就会陷下去了。”

“其实陷下去也没什么事情啦。”阿枫挠了挠头。

“这些叶子堆了快一两米,要是陷下去会窒息的吧。”

“不会啦,其实……”阿枫把身子朝外探了一点,“就是那里面——嗯?”

下面的人不见了。

“喂,真的陷下去了吗?”

没人回应,阿枫准备下楼去找他了。

“还真的没事唉。”下面的叶子动了动,整个地颤了一下,然后在最右边破出一个口来,“大哥你怎么知道下面有这个啊?”

“有什么?”

“难道你什么都不知道吗,那为什么说会没事啊!”阿松把头上的叶子慢慢拍了下去,“要对弟弟的生命负责的啊,不然小心回家被妈妈骂哦!”

“明明是你不负责吧。我只是说两米多就算直接掉下去也不会有事啦,我怎么知道那下面会有什么啊,只有你一个人掉进去过吧。”

“不可能啦大哥,这地方肯定有人常来啊。下面可是有两张拼在一起的床哦。”阿松指了指叶子堆里面。

“有什么用吗?”

“没钱去宾馆的话……”

“这样啊,明白了。”阿枫皱了皱眉,”可是流浪汉为什么会有床啊,来旅游的人也不会带床吧?”

“大哥你好不开窍哦。这个明显是附近大学的学生弄的嘛,而且还是个建筑学院的哦。”阿松走到叶子堆旁边,伸手拉一下,“你看,这里还有个简易的门,拉开进去就是床了。”

“不会窒息吗?我总觉得恋爱的时候会很缺氧啊。在这种地方会死得很快吧。”阿枫在自己头上比划一下,好像真的就缺氧了一样。

“大哥为什么说得好像恋爱过一样啊?这些东西肯定是爷爷告诉你的啦,要是信的话就糟糕了。”阿松走到窗户前面,照了照,“我恋爱的时候就从来不会这样啊,就算有也是骗那个女孩子啦。而且,那堆叶子里面其实是中空的哦,用树枝撑起来一个小房间那么大的空间,架构很精巧的样子。”

“这样啊,那如果像小松你前几任女朋友跳下去,可能就直接掉到床上了吧。”

“可能是吧……”阿松突然抬起头来,“不对!大哥你是在说我找的女朋友都很胖吗?虽然已经分手了,不过感情是会让我维护她们的尊严的,小心我一会儿上去打你啊!”

“可小松真的比较招圆润一点的女生喜欢啊。”

“圆润和胖是一个意思吧?最重的也才五十五公斤吧,这都算胖的话,大哥你以后要找一个骨架吗?”

“说不定会找到更胖的呢。”阿枫眨了眨眼睛,并不确定阿松是不是看见了。

“算了,不跟你这样的门外汉说话了,等你想要恋爱的时候就知道这个时代的平均体重了。”阿松理了理衣领,“而且圆润一点的女生一般都比较心善吧。”

“是啊,心善的人和小松恋爱之后都会主动提出分手啊。”

“要不是周围没人,我肯定就冲上去把大哥你杀了啊。”阿松捡了根木头,朝上扔去,“不行啊,你等着我,马上就过去收拾你。”

“快点上来吧。注意躲一下人哦。你这个灰头土脸的样子要是被人看到,就连圆润型的都找不到咯。”阿枫把木头接住,“而且这么小的力气,要杀人会很困难啊,就算用手枪也会打偏吧……”

只两分钟,就听到了敲门的声音。

“稍等一下,”阿枫轻轻拉开门锁,躲在门后面,“好了,可以进来了。”

“大哥你!”阿松刚走进来,眼睛就被捂住了,阿枫把嘴凑到他的耳边说:“恋爱还是要看清楚一点才行啊,不明不白地就去的话,最后再圆润也会被甩哦。”

“知道啦!以后一定会注意的啦。”阿松用力摆了摆身子,挣脱后头却撞到了墙上。

“很多时候都是这样啊,不撞到脑袋就不会醒过来,连对方是不是真的喜欢你都不知道啊。”

“不要说了,真的很痛啊。”阿松捂着脑袋。

“好啦好啦,至少别人要记得你的名字才行,不要谈了很久恋爱还以为你姓‘萧’哦。”

“大哥你好婆婆妈妈啊,吵死了,我生气咯!”阿松松开手,头上凸出来一小块儿。

“晚上回去擦点药吧。休息一下就好了。”阿枫走到钢琴前面,“你还要呆吗?”

“嗯。我要等到大哥的女朋友过来才行啊。”

“不用你担心啊,而且我和她真的没什么关系的。”阿枫的手指在琴键上轻抚着。

“大哥你真的很气人啊。人家都这样了你还一点意思都没有吗?”阿松跑到琴边,“等一会儿姑娘来了我一定要告诉她,看大哥你怎么办。”

“随便你啦。我发短信给妈说你要和女朋友去约会,晚点回去啦。”

“真是欺负我不用手机啊。”阿松从包里把电话卡拿出来,“我一会儿出去打电话就是了。而且妈她根本就不会相信你的吧。”

“是吗?试一试好啦。你那卡昨天就打空了吧。上次就是这样啊,因为用光了电话卡,没办法和女朋友联系上,就莫名其妙地分手了啊。”阿松的脸紧了一下,“哭着说再也不恋爱了,结果才一个多星期就又找到一个了——不过不小心你们的信件被我收到了啊。”

“那是她来找我的啦!而且明明是大哥你乱看别人的信件更差劲吧!”

“可那是她塞给我的啊,我都不知道怎么回事,打开来才看到是情书啊。”阿枫笑着,双手在琴键上跳起来。

“都怪你和我长得太像啦!”阿松看着琴键,阿枫的手按了下去,”老是利用这种事情,大哥真是——就算琴弹得再好也找不到女朋友的。”

“那就这样吧。一会儿她来了,你记得好好打招呼哦。”不再言语了。只有钢琴的声音在漂浮。

“不,我一定会躲起来的。反正大哥的女朋友也肯定分不出来我们。我也要趁大哥不在的时候帮大哥恋爱!”

不再言语了。阿松知道不会有回应的。从小到大,这种时刻再多不过了。

“钢琴会说话的。”小的时候,他以为哥哥只是不愿意理睬他了。后来才慢慢听懂了那里面是在说什么,点点滴滴的喜怒哀乐,有的没的感情,对他话语的回应,什么东西都在里面。

“那就这么说定咯。”阿松坐在地板上,望着门的那边。

钢琴好像在笑。

太阳慢慢渗进来。钢琴,哥哥,还有他,全都被淹没了。

钢琴好像在笑。

“啊——好像她要来了,我听到脚步声了。”阿松走到窗边,“我先下去咯,晚点我再从那边爬上来看你们吧。”

敲门的声音。钢琴好像在笑。

“又要跳一遍,还真是痛啊。”阿松看了看下面,“走啦!”

咚的一声。下去了。

又是咚的一声,门开了。

“其实,还有其他办法……”他抬起头来说。

“你在和谁说话呢?”

她问。

钢琴好像在笑。


孩子们——小字二组 c

终于跑出来了。

父母都出去买东西了,新年也要置备不少吧,毕竟要来不少人。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父母大概是以这种理由把亲戚们都叫来了。可我又还是……

也不算吧,大难说不定时间也很长呢,会一直一直持续下去,直到另一个世界才遇到后福。

不要想了,就这样吧。

红灯,绿灯。圣诞节的狂欢以后,为数不多的汽车发出轰隆的声音,从我面前飞驰而过。很难听到这样的声音了,往常的话,不论怎样都会比这嘈杂几十倍的,像是回到古代靠人数定胜负的战场上一样,比汽车更稀少的人声被周围的一切尽数扭曲了,厮杀,厮杀,不住地喧哗,雨落下来也变成了透明的血滴。

回去吧。再去看一眼。如果还能忍受的话,就走吧。

他昨天也没有出现。或许只是我没看到吧。走得太早了一点,应该等到他来了再走的,忍着一直呆在那里也可以吧。很不合群啊。不知不觉地就开始讨厌这种活动了,一群人聚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要穿破耳膜。也还是怪我吧,早先的我会觉得这样很温馨也说不定。

他应该去了吧。他从来不会失信的。虽然那几天都不见了,但他说过最后那天会来的……


熟食店关着门。

面包店关着门。

CD店关着门。

学校放假的话,肯定所有人都不在了吧。连店面都全部关门了。还说再去买两张CD呢。说不定会突然觉得鲍勃迪伦和皮特西格都好听起来了。不论怎样都想不到呢,喜欢巴赫的人还会喜欢皮特西格。

一小段上坡。 经过两旁低矮的屋子。最近的灯火也在几十米之外的楼房里了。不能说安静,周围蔓延过来像是电流一样细碎的声音,忍不住会怀疑自己是在电子世界。要真是的话,恐怕也是个女主角吧,这种待遇,如果只是个龙套的话,编剧一定累死了。我笑了出来,然后耳背就像触电一样地疼痛起来。

完全没办法啊。

校门关着。保安睡着了。稍微用点力,爬过去了。小时候也是这扇门,只是感觉比现在要高很多。学校大概是镇上第一个装电动门的单位,小学的时候也是在这个校区,就只有高年级的男孩子们可以直接助跑跳过去,女孩子只能央求保安去开门,或者踩在别人的肩膀上费力地爬过去。那时候这里还是正门,每天都要经过这里三四趟的。后来又建了一个更大的门,可就是铁门了,三米多高。好在门上面还有很多铁质的装饰,男孩子门用来落脚正好,校长也善意地把门上面的铁刺都弄掉了,只是怕伤到他们吧。低年级的学生,如果爬不上去的话,就可以从门下面爬过去,三十多公分的空间,瘦一点的家伙只需要几分钟就可以出去买一口袋吃的进来了。

到什么时候才发现的呢?初中吧,或者刚刚进高中的时候,有一天突然就发现学校周围的围栏比门还要矮,然后就再也不从有门的地方逃学了。起初还以为是大发现,后来才知道每天都有很多人要从围栏爬出去啊。我永远都是后知后觉的。

就连自己在想什么都要很久才能发现。他应该比我还早知道吧。如果他早点告诉我的话,或许我可以——可以做什么呢?也无非就是等他不是吗。从一开始就不可能一直下去的。就像叶子一样,等着等着就全都不见了。

只要他不知道那件事情就好了。只要我一个人知道就好了。父母也是,他也是,不想再让其他人担心了。


“Sol。”

好像听到琴声了。他在吗?

左转,右转。林荫道,音乐馆。我跑了过去。

轻快的旋律溅落在楼栋里。

是他。他还在等我。

我用力拉开了门,走了进去。

一层,二层,三层。声音越来越大了。

就是他。他还在等我。

我走到门前,把耳朵贴在门上。

钢琴在笑。

我听到他的手指在琴键上跳跃。干净得像是翡翠一样的声音挤到了门的这一面。

深吸一口气。推门。

“当当当当!”

琴声颓然地碎了。淡淡的月光也一同坠了进来。

果然只有我一个人吗?也是啊,怎么会有琴声呢,就连那一天的,也不过是大脑在作祟吧。或许真有那么一首曲子,能让我安安静静地听完,听到每一个音符。从sol开始,到sol结束。也只有那么一遍吧。听多了就不对了。

可是,无论如何,好想再听一次,就算是幻觉,也希望能够再来一次……

啊,不行啊。眼泪。

先把画留下吧。就放在琴箱里吧。好像才被人擦过呢。一点灰都没有。说不定他昨天才来看过吧,看看我有没有给他留下什么纸条。不要想了——他应该会来吧,应该会看到这些画的吧——不要,不要想了。

嗯?有东西。他真的来过吗?

一折,两折,三折。信笺被很用心地折起来了,边角也整整齐齐的。慢慢展开。

是这样吗?居然是告白啊。这路边几块钱一大叠的信笺,女孩子会生气的吧——也还真是他的风格。字也是那个样子啊,歪歪扭扭的。

“小叶的表现还是很像女主角的……”

原来真的是女主角啊,幸运得不行呢。

可是还是要走了吗?巴赫早一些,皮特西格晚一些,全都莫名其妙地上天堂了。

天堂会有钢琴吗?至少有人会唱歌吧。皮特西格如果没了伴奏,还真是很难受啊。

留一张纸条吧,他应该会看到的。不要跟画放在一起了。刁难一下他才行。放在——这儿吧。好了。他应该会发现的吧。至少能找到画的。

真是幸运啊。月亮,一下就铺满了。

好想,再听一次。不要想了。已经足够了吧。两倍呢。

眼泪。结束了吧。

嗯。

深呼一口气。

闭上眼睛。

坠落。


小偷们——小字二组 #f

忘记关窗了。

真是这辈子干过最愚蠢的事情。一看就知道从窗户跳下来了吧。

死定了。如果今天被抓进监狱的话,要怎么给警察交代呢?被男朋友的无期徒刑犯哥哥唆使来偷钢琴吗?警察如果会信这个的话——我还是告诉他们这琴房里面埋着两个青花瓶,我们是来偷这个的吧。到时候把青花交给警察将功抵过就行了。大哥的话,对我还是挺不错的啊,虽然是他叫做的事情,不过搞砸了也要自己收场才对。问问阿福吧,他那里应该有现成的,不行就让他赶工烧两个……

啊,手机被阿松收走了!完蛋了。这次出去一定要分手才行啊。还是先爬出去吧,免得他直接开车走了。树叶真的很密集啊,感觉要窒息了。这儿真的是留给穷情侣的吧。乱七八糟的学校。

琴房的灯亮了。钢琴声没停。我突然有些担心。那应该不是阿松吧。那混蛋肯定早就跑了。仔细听的话,这个弹法更像是大哥啊——如果大哥已经死了的话,我肯定相信那真是大哥在弹。不管怎么说——

灯。手电的灯光照到这外面来了。没关窗的话,真的太明显啊。应该还能跑吧。他就算发现我也需要时间才能跑下来,我就趁那段空子逃跑就行了。

灯光从我身上轻轻扫过去,然后很快就收回了。窗户关上。琴声也停了下来。口哨,那人在吹之前钢琴的旋律。慢慢远了。

松了一口气啊。直到这时候才有精力注意一下自己的身体。

虽然什么事都没有,但还是没办法适应啊。

从上面跳下来的时候就准备好了缓冲,结果却发现下面是一堆叶子,甚至还有床垫这种东西,软绵绵的,就像是准备来蹦极的一样,根本就不用保护,反倒是因为肌肉过度紧张有些扭伤了。

慢慢试着爬出去吧。不然在这儿先睡一晚上也可以,虽然氧气可能会少一点,但只是睡觉的话,问题应该不大的。明天再去找阿松好了。第一件事情就是用刀把他分成十块。

休息一下吧……

“咚。”有什么东西掉到我头顶了。

“让一下,让一下!”阿松的声音,虽然不知道去哪儿了,不过回来了的话……

“啊!”他掉在我身旁几厘米的地方,“叫你让开啊!“他捂着脑袋,”好痛。”

“你去哪儿了,阿松!”我冲上去抱着他,他好像还有些晕,在旁边晃来晃去的,“还以为你被钢琴妖怪捉走了。”

“我就一直在上边啊。”他指了指上面,“而且钢琴妖怪是什么啊。”

“就是钢琴里面的小精灵这类的啊,会帮阿松弹琴这样的。对了,刚才不是阿松在弹琴吧?”我向上看去,保卫似乎已经离开这栋楼了。

“没有啊,是我原来录的大哥的磁带啦。窗外面有空调机啦,我听到有人来了,就去空调机上了。”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确实有两个方形的东西,“本来以为你会从楼梯下去,或者也跳过来的,谁知道你直接就跳下去了啊。”

“我也不知道啊。我只听到阿松你在弹钢琴,谁知道会这样嘛……”

“就是为了让你快点跑掉我才放钢琴吸引保卫的啊。”他抓了抓头发,从我怀里跑出去,站起来,“不过你真的蛮重啊。我原来下来几次都没有掉下来啊。”他又坐下来,“这样算的话,如果你刚才跳到空调机上,说不定我们就一起掉下来了啊。”

“这么说我还做了好事吗?”我想了想才明白过来他是什么意思,“不对唉,阿松你是嫌我胖吗!”

“不是啊,只是说我太轻了一点……”他朝后退了退。

“原谅你了,”我摸了摸衣兜,“对了,拿我的手机给我吧。这儿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见啊。”

“手机的话,在背包里,”阿松抓了抓肩膀,“啊,背包忘在空调机上了。倒霉,一会儿再去拿吧”

“真的没有光吗?”

“手电也在背包里啊。”他一边说一边清理起周围,“唱唱歌吧,说不定就会有保卫大叔来拯救我们。”

“那还是算了吧。”我想了想原来在台上唱歌,结果大家笑成一团的样子,“对了,这世界上的琴房都这么奇怪吗?”

虽然这学校建在山边,但仔细观察的话,这栋音乐楼应该是最靠近山体的了。山上长的蔓藤甚至会顺着墙边的电缆一路爬上去,把整幢墙都染成青绿色。远远看的话,整栋楼就歪歪斜斜地靠在山脚,好像被什么东西抱住一样。房间也是依山形摆放的,而琴房就独独地落在三楼的这一角,恰好被包在山体留出来的空弧里了。

“不是吧,这栋楼是特意这么修的,”阿松在床垫上爬来爬去,清理着碎屑,“好像把钢琴放在这里的话,这座山就可以当回音壁来用了,然后整个学校都能听到钢琴的声音哦。”

“可那样不会很吵吗?”

“所以窗户是特制的,隔音效果很好哦。”好像打理完了,阿松盘腿坐了下去,“窗帘也是加厚的,如果拉上的话就更保险了。”

这么说起来的话,琴房确实只有一组门窗,正好相对着。如果全部关上,那外面应该就什么都听不见了吧。那,是因为我没关门才引来人了吗?

“不过问题总是出在后门哦,”看不见他的脸,不过应该在笑吧,“琴房的门就是普通木门,而且坏了很久了,根本没办法隔音。所以就算窗户关得再紧也没办法隔音啊。”

“那阿松你还弹琴干嘛?”我摸了摸还有点肿胀的脚踝,“就是想让我跳下来吧。”

“反正也死不了啦。”他用手拍了拍床垫,“很软对吧?”

“和阿松在一起以后就没发生过正常的事情啊……”不知道为什么,突然笑了出来,“所以阿松你们会把这里当宾馆用吗?”

“最多就是钟点房吧,”他爬到我身边,“学校里面的清洁工每年都把剪下来的叶子和树枝堆到这里,结果可能是空气太干燥了,下面又是水泥地,所以叶子都没办法腐化,就越堆越多咯。到后来就成个烂摊子,大家都不管啦。”

“那为什么会有床垫啊?”

“我也不知道,大哥说是建筑学院的学生过来搭的宾馆,”他突然站起来,“大哥也帮忙牵了几株牵牛花在这顶上缠着呢,应该刚谢没多久,还有淡淡的香味。”

仔细闻闻的话,确实是这样的。

“啊,不对,如果是钟点房的话,这床垫不会很脏吗?”我想站起来,结果脚好像扭到了,一下子又摔了下去,“扶我起来一下啊。”

“天亮之前也只能在这里啊,”他伸出手来,“贸然出去的话不小心真被叶子埋住了怎么办啊。”

“不管啦不管啦,就算被埋了也要出去啊,”稍稍用点力,终于站起来了,“小偷也不能睡其他人苟且过的地方对吧?”

“这么说好像对啊。小偷也不能太将就。”他笑了笑,“那就走吧。”

“真的不会被埋掉吗?”

“皮特西格怎么唱的,Turn,Turn,Turn对吧?”他抓住我的肩膀,把我转过来,“转一面就有门啦。”

“为什么不早说啊,”连门都准备好的钟点房,这个建筑师考虑还真是周到啊,“我回去一定要……”

“咚!”有什么东西掉到我们头顶上了。

“小心点,可能是空调机,”他拉着我跑到另一边去,“还真是缺德啊,螺丝都锈成那样还不维护,一踩就坏了。”

“空调机也不是让人踩的吧……”

“咚。”重物落地的声音,震颤的空气从我旁边略过。

“阿松,你去看看是什么吧。”我晃了晃他的肩膀。

“空调机啦,空调机啦。”阿松朝那边走去,“就是让兔子耳朵摆来摆去的那种空调机啦。”他用手在空气中慢慢摸索,“就在这附近吧——找到了——我就给你说是……”

“什么?”

“那个……夏子你是无神论者吧?”

“嗯?是啊。”他的声音不大对劲,“怎么了?”

“你说,弹钢琴的,会是水仙子吗?”好像在颤抖。

“什么啊?”我蹲下来,循着声音摸到他那里,“什么东西嘛。”很确定的是,手下的东西,不是空调机——虽然也能让兔子耳朵摆来摆去,不过这种生物被叫做兔女郎可能更适合一些。

“从天而降的女孩子吗?小偷没当成,居然在钟点房里遇到这种东西啦。”我扯了扯兔耳,“对了,阿松,这真的不是你叫的吗?”

“我,其实不太喜欢兔子啦——而且重点不是上面啊,是这下面啊。”

“阿松你不要乱碰啦。”我把手顺着朝下挪了一些,虽然戴着兔耳,但穿得很严实啊,正这么想,手就摸到了什么东西……

“你,摸到了吧?”

“嗯,”我的手开始颤抖起来,“可能是个喜欢弹钢琴戴兔儿的水仙子吧……”

“我们,要报警吗?”

“手机还在你包里吧?”

“我有电话卡,出去就行了。”

“那快点出去吧,”我站起来,在头顶树叶上用力擦了擦手,“先出去打理一下,然后马上就报警……”

“不许动!”

亮如白昼。眼睛一下就睁不开了。

“你们已经被包围了!”

为什么会是这么不专业的话啊。而且,现在的警察已经可以监控脑电波了吗,刚刚想一想就来了啊。

“不要动手,我们不会反抗的。”阿松的声音。光线好像打开了嗅觉一般,血液的味道突然窜进了我的鼻腔。我的目光瞥到他的那一边,他从衬衫口袋里拿出了什么,紧紧握着。

脚步声。好像有很多人。真的有点夸张啊,不就是小偷吗?——偷钢琴的话,或许能算大偷吧。不过,警察都太闲了一点吧,集体出来野餐一样的……

“举起手,放下武器!”

还真的和电视剧里一模一样啊。可我这里连小剪刀都没有,只有双手做武器的话,到底要举起还是放下啊——算了,还是用腿当武器吧。

双手举起来。

越来越近了。听到树叶沙沙的声音,警察大概在拆非法建筑吧。

咔嗒,手铐拷上了。稍微宽大了一点,不过还是蛮舒服的。

终于睁开眼睛。

一点都不柔和的光线和周围的环境忽然贴合起来:两旁残存的叶子全都红了,穿着黑西装的兔耳女郎就倒在浸满血的床垫上,墙面上也全都是血滴——从天而降的兔女郎居然还带着血吗?搞错了吧,这肯定是水仙子啦……

阿松好像在和警察辩解什么,好像没能得到信任啊,没办法,出现在这种奇怪的地方。

唉,倒大霉了……

对方好像给阿松看了什么东西,之后他就不说话了。

阿松干的吗?

确实有这个时间啊。可是,为什么呢?

对了,那个条子是这个意思吗?那么,偷钢琴只是个幌子?

像是头儿一样的人冲这边比了个手势,旁边的警察马上就把我拉着走了。算了,这种时候还是稍微相信一下男友吧。

告诉警察我们只是没钱去宾馆,不知道会不会相信啊。


植物们——小字二组 #d

“Mr. Rabbit, Mr. Rabbit. Your ears are mighty long.”

阿松被电话铃声吵醒。

勉强睁开眼睛,看了看号码,从来没见过,也不是本地电话。大概是骚扰电话吧,虽然这么想,但又有些怀疑自己会不会把谁的电话给忘了,或者又是夏子把手机搞丢了,便把手伸到了电话旁边。

“嘟,嘟,嘟……”按下免提键的一瞬间,电话里就传来了断线的声音。

果然是骚扰电话吧。还是把电话卡拔了吧,用插卡电话也就这点好处了。他抬头看了看电视:从夏子衣柜里翻出来的日本电影已经放了一半多了,虽说是什么作家的成名作品改编,但真的很无聊,好像主题就是在喝酒,放了没几分钟就睡着了。

应该没睡过吧,他伸手去拿闹钟,结果抓空了。

闹钟掉到地上了。大概是睡着时候不小心踢到的吧。他把闹钟捡起来,看了看时间,还差十五分钟就开始了。如果还没摔坏的话,闹钟应该会响吧。

从小到大,不管什么时候,他总不能安稳地睡上一分钟,时不时就会把身旁的东西弄掉,被子、枕头这类的倒还好,就是什么瓶瓶罐罐一下就碎了。也就因为这样,只要夏子在家,就算吵架也都只是让他抱着被子睡在地上,从来没让他接近过沙发。

夏子已经出门快一个月了。是上个月二十六号吧,也就是阿松生日的第二天,夏子突然说要去国外的图书馆去找点资料,只给阿松留了两杯冰块儿就走了。到机场以后还留了条电话录音,让阿松记得把一杯送给大哥当做生日礼物。

“明明是比较文学专业,为什么还要出国去考察啊?”阿松想问夏子,但现在只剩下电视机和冰箱在听他说话了。

“找点吃的吧。”阿松走到厨房,把冰箱门打开,在里面找了找,可以称得上是“食物”的东西很多,但如果去掉烹饪这道工序的话,就没有任何选项了,“这么年轻就要活活饿死在家里了吗?”他又在里面找了找,终于找到了一杯冰块。

“只会用插卡电话和CD机的人就只能喝冰矿泉水啊。”他拿着冰块,又走回客厅,“不过,这杯冰是大哥的吧——等夏子回来再给他冻好了。”

“人迟早要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趁饮水机往杯里进水的间隙,阿松抽空看了看电视,里面的人就在说这句台词。

“年轻人就容易受这种鬼话骗啊,”他关掉饮水机开关,“大脑温度过高,一不小心就辞职了,结果还要靠女孩子养活不是吗?”

好像突然想起什么,阿松把水杯放下,打开茶几的抽屉,在里面翻找起来。

“啊,找到了,辞职信,”他慢慢把手上皱巴巴的纸展开,“没错,是七月十八日辞职的。”他又跑到电话旁边,看了看两英寸大的显示器:“今天也是七月十八日,那就是我自由身一周年了啊。”

“不过想想这么重要的日子,居然一个人在这里喝白开水啊,”他把辞职信折好,收回抽屉里,“算了,等听完这里就打电话去订外卖吧,银行卡里的钱应该还够吃一点东西的。”

“只是这盗版碟片到底靠谱吗?”他那碟片外包出来看了看,又按了按遥控器,“时间的话是对上了,还有九分钟到点,剩下的就是碟片的事了……”

如果不是那张鲍勃迪伦的外封,阿松是肯定不会看夏子的碟片的。且不说她奇怪的品味,就是她去买的那些盗版碟片的质量也十分堪忧,经常在最关键的时段就变成满屏色块儿了。也不是为了节约,买书或者CD夏子都会花很多钱,因为“不这样的话他们都活不下去了”,而导演就成了“无论卖出去多少票房都能过得很好”的人,所以“买开源的盗版碟片就好了”——“还能省很多钱去买书啊”,说不定最后还会这么补充一下。

“不过还真像啊,虽然包装简陋了一点,但这外封看起来和家里的打口碟就差不多嘛,”阿松端详起那张外封,上面抄了曲目和时间,一开始他以为是歌曲时长,后来才发现是背景音乐开始的时间,“如果不是你,我早就把电视机关掉了。”

阿松发现这是电影的时候确实准备关机了,可突然发现上面有鲍勃迪伦的歌,歌名已经看不见了,但还是很感兴趣电影会怎么用鲍勃迪伦。但想来想去总觉得自己会睡着,便对着外封调了闹钟,等到时间叫醒自己。

“为什么还没开始啊,总觉得有点慢啊。”阿松放下碟片,看了看电影里的男人,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对了,夏子好像给我打印过一个区号本,查一查刚才的电话号码吧。”

“区号区号,”阿松跑到书房里,在打印纸上面的几张纸里翻找,“在这儿。嗯。刚才的电话中间四位是——85——家里的电话吗,糟糕了。”他慌忙跑回客厅,从包里把卡拿出来,插到电话里。

“Mr. Rabbit, Mr. Rabbit. Your ears are mighty long.”

电话又响了。

“喂。”阿松一下就听出来这是哥哥的声音。

“嗯,收到,这边是正在喝加冰矿泉水庆祝辞职一周年的松先生。“阿松收了收嗓子,”请问有什么事吗?”

“你没事吧?”

“我吗?当然没事啦。”阿松看着桌上的水杯,“除了刚才不小心把大哥你的生日礼物吃掉了之外。”

“是吗?”电话线把声音变得苍白,“那正好,我有点事情要你帮忙。”

“什么事啊大哥,”电视里的声音也忽然大了起来,阿松看看闹钟,还剩四分钟,“能等我听完歌再去吗?就最后一首啦。”

“也不是很急吧,你尽快就好了。”

“到底是什么事嘛大哥。”

“你先过来就好了。”

“回家吗?很远吧大哥,你要付机票钱哦。”屏幕上的男人端起酒杯,喝了下去。

“我现在在上海。”又是一杯。

“啊,来了也不告诉我吗,在哪里,我马上过来啦。”男人已经没有其他事情可做了,“对了,你那里有吃的吗?我现在好饿啊。”

“就知道吃,是正事啊。等做完了我给你吃不完的东西好吧?”

“大哥什么时候变得那么有钱了啊,”手在电话卡上来回滑动,“所以大哥你是被富婆包养了,结果又被她丈夫发现,现在让我去救你对吗?”

“差不多吧。”

“咦!”阿松摇了摇话筒,“大哥你真被人保养了吗?”

“比这个还要麻烦一点。”

“难道不小心把人杀了?”阿松笑出声来。

“嗯。”

“嗯?”

“嗯。”

电话线好像突然凝固了,声波就在里面来回缠绕,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出来。

“我们再来一遍……”

“不用了。简单的说就是我杀人了。”

“这种台词真不像大哥会说出口的啊,”阿松闭上眼睛,“所以我现在就过去吗?”

“我就在原来学校里,不远,先听完你要放的那首歌吧。”

“大哥也真是,这种时候还这么照顾我啊。”阿松看了看闹钟,只剩一分钟了,“还是说大哥你也想听听呢?”

“就当占卜吧。和什么龟壳卡牌比起来,说不定歌词要灵验得多。”

“是啊。连大哥这样的人都相信的话,说不定就真的成真了。”

“对了,你不要告诉夏子。”

“她不在。”

“那就行。”

隔着电话线,瞬间的沉默被连接到一起。

“我还是不太能相信啊,”阿松抱着电话站起身来,“大哥应该是那种如果理亏就死也不还手的人吧?”

“所以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什么?”

“是小孩子。”

阿松突然感觉有些闷热,使劲扯了扯电话线,一直走到窗边,拉开了窗户。

“嗯……虽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不过我还是相信大哥不会做的。”最后三十秒了,“就算是大哥做的,肯定也有苦衷吧。”

“说不定会性情大变呢。”

“那我就要小心咯。”

“还有多久?”

“五秒。”

“你知道是什么歌吗?”

“不知道。”

不再言语了。阿松看着闹钟上的秒针走完最后一度,却什么也没有发生。

果然,小商品和盗版碟片都不能相信。

闹钟坏了是肯定的。电视里的男人还在喝酒,说不定也坏了吧,阿松这样想。

“怎么?CD坏了吗?”

“可能卡住了吧。”

“那就算了吧,命这种东西,偶尔想知道一下也不行啊。”

“不一定吧,万一一会儿自己就好了呢。”

“果然你对机器还是一窍不通啊。”

“不管啦,反正大哥你别挂电话就好了,等着听听会不会有奇迹出现吧。”阿松看着电视里的男人,“我就先开车过去,一会儿直接汇合吧。”

“嗯,对了,记得带点安眠药。”

“嗯?”阿松想问为什么,可又觉得现在的处境似乎和这三个字完全不兼容,“好,那我就先出发了。”

把电话放在了茶几上,微微调整,让话筒对着电视,从书房药柜里把药拿出来。

事情都做完了。阿松走到门口,确认了一遍。

关上灯。最后看看电视。男人还在那儿。真是坏得无可救药了。

换鞋,出门。周围的住户应该都睡了,但还是要小心一点,不能被撞见。

忘记关窗了。

打开的一瞬间,阿松突然想起来。

住二楼的话又没有防盗窗的话,不关窗不行啊。回去一下快点出来吧,浪费不了多少时间的。

快步走回家门口,拿钥匙出来,轻轻转动,门钮的声音,好像还有别的。

门开了。里面漆黑一片。

“盗版碟片把电视也弄坏了吗?”不对,有什么声音。阿松忽然意识到这是外封上记的背景音乐,“还真是啊,放起音乐来就没影像了。”

他走到电话的前面,发现已经断线了。他盘算了一下时间,可能就是自己离开家门时候挂断的,应该刚好没听到吧。

“心急了连音乐的启示都听不到啊,”阿松把电话卡拔下来,“算了,我来帮你听吧。虽然错过了第一句,不过也不一定是开头嘛,听到哪里哪里就是命吧。”

音频质量很差,所有声音都搅在一起了。他按了按遥控器上的音量键,把声音调大了一点。

“The answer, my friend……”

还是听不清。再调大一点。

“The answer is blowing in the wind.”

“根本就和没说一样嘛。”

阿松忽然笑了出来。

窗户那边吹过来一阵风,把口风琴的声音吹得摇摇晃晃。


孩子们——大字组D

白色。

醒来的时刻是白色的——白色的墙、白色的窗帘、白色的光——我正努力回忆我来到了哪里。

无法确定是记忆还是梦中的狂想,除去一些零散的声音片段,我所能够想起的只是一次交通事故——没有任何征兆的,前一刻还在谈笑的人们被带到了另一个钢铁制成的庞然大物前,然后就是碰撞,震颤,还有不断消失的意志……

我微微抬了一下头。

墙上的钟指向清晨,日光大概和我的身体一样,刚刚苏醒过来,唯一的区别只在于将来:可以预料的是,在未来的几个小时里,它会越来越刺眼,而我却会更加衰弱。

一种自我营造的悲哀忽然袭来,我突然对自己的身体产生了莫大的兴趣,并开始逐一检查着它们的功能:喉咙干涸,但能勉强发出声音;四肢似乎有些乏力,但还能运动;能听到窗外的鸟鸣,那么听觉也是完好的;没有镜子,不过仅凭触感来看,至少面部没有什么伤疤……

剧本中常见的疾病都被我检查过了,结果相对中性:我的身体大概没出什么问题,但也从此与所有剧情中的女主角说了再见。我觉得自己应该笑一笑,因为自己编一个笑话总是很困难的事情,尤其是在自己身上开玩笑。不过现在应该担心的事情还有很多,我可能得起来找个人问一问具体的情况——关于我的身体,关于我的父母。

我打量着四周。仍然是那片白色,静止的白色——好像连光线都凝固了,只有我在呼吸,在进行着力所能及的活动——等等,似乎还有一个伙伴,房间右上角有一个正在反射光线的家伙——一个老式的摄像头。

我猜我成了什么实验品。可能撞到的是一辆装载核燃料的车,一不小心核泄漏导致我基因突变了;不然就是什么邪恶组织的运货车,上面都是改造人体的注射剂;最不济也该是摔坏了脑子然后进行了世界上第一例脑移植手术——这也能解释我现在为什么记不起来太多事情。

不过或许我应该晚一些再去了解我的命运,眼下的要紧事是找一个人过来——如果可以的话其实最好的选择应该是从窗户逃走,因为无论怎么想一个实验品的命运都不会太良好——唯一的问题是我太虚弱了,这迫使我不得不从长计议逃走的事情。

我猜我可以利用那个摄像头,如果我真的是实验品的话应该会有家伙随时监视我。我将手举起来,对着那个看上去很傻的机器晃了晃——当然我不期望它能有什么反映,只要它后面那个家伙没有睡着就行了。

很快,一个穿着白色衣服的护士推开了那扇听上去就很老旧的门。我看她走了过来,好像在看着我旁边的仪器。她看我的时候我尽量友善地冲她眨了一下眼睛,她好像要说什么,但又什么都没说就离开了。

我猜她是去找另一个人了。大概等了五分钟我才又听到开门的声音。这次是个男人,头发微卷,戴着金属边框的眼镜,当然,也穿着白色的衣服。

“你终于醒了。”

是么,好像全世界都在等待这个时刻。我这么想着,可是仍然不能发声,只有轻轻点了点头。

“你好像要倒霉一些,”虽然不愿承认,但他说得很对,母亲也常说剖腹产的时候我似乎将“运气”这东西落在子宫里了,“你的父母都只是轻微擦伤,货车和你们的车辆相撞的时候车身右侧受到了比较大的冲击。”

右侧……好像是的吧,我那天有些难受,就和母亲换了位置,坐到副驾驶吹风去了。不过听这话的意思是全家人都没什么问题了,那也算大难不死吧。

“你刚来的时候状态很不好,我们原计划要给你进行一个手术的,”护士擡了一把椅子过来,他拍了拍衣服,坐在那上面,“可是手术风险很大,成功的先例不多,我们和你的父母都在犹豫……”

“之后没几天,我们发现你的情况好像有好转,各项指标都稳定了下来,”护士走进来,将我扶起来,让我喝了一些水,“老实说我们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但看上去至少命是保住了。”

“多久?”声音仍然沙哑,我害怕他听不清,就又指了指手腕。

“大概二十多天吧,”他看着我身旁的仪器笑了笑,“准确的说就是你体验了二十多天的植物人的生活。因为一直昏睡不醒所以最近又在重新讨论手术的问题。”

“是哪里?”我觉得自己几乎失去了表达的能力。

“脑部,” 他敲了桥自己的头顶,“很科幻小说的情节,你的布洛克区和额叶好像受到了一些损伤,很奇怪的是它们很快时间内就自我修复了。”

“总之就是……”

“总的来说就是,你现在状况比较稳定,虽然更多的机能要之后再测试,但就我和你沟通的情况来看应该没有什么问题。”他走过来看了看我,然后笑了一下,“我叫徐沙,你妈妈在来的路上,如果有什么事情就按旁边那个按钮找我。”

他指了指我的身后,我用手摸索了一下很快找到了一个凸起。虽然看上去很可靠,不过藏在背后也太不人性化了一点,设计师应该拿不到工资吧。

“我叫徐若叶。”我抿了抿嘴唇,“妈妈叫我小叶。”

“那我先走了。你好好休息吧。”他转身朝外走去,护士打理起我身旁的仪器。

“还有一件事……”我费力又吐出了几个字,“出院,要多久?”

“我想起来要说什么了,”他回过头来冲我笑了笑,好像没听到我在说什么,“小叶的表现还是很像女主角的。”

是么?

我像,女主角吗?

从来没人这么说过,一点感觉也没有。

不管了,好好休息一下吧。

我躺在白色的床上,好像自己也成了白色。


小偷们——小字二组g

我一点点踩下油门,将车停在了高速公路的正中央。

我准备放弃了。

租来的越野只剩一格油,我的精神也到了崩溃的边缘。

“举起手来,你被捕了!”

现在的我只希望警察能快点赶过来,就像这样大喊一声,然后把我带进监狱——我也不知道结果会怎样,我只是想休息一会儿——我大概给“逃犯界”的诸位丢脸了,可是直到三个钟头之前,也就是被包围的那刻之前,我都没想过会得到这份宝贵的工作。

这件事情确实缺乏真实感。这么说吧,如果我们去大街上发一千张问卷,问题是“以下事件哪个更容易发生”,A选项是被监狱里的男朋友的哥哥叫出来偷钢琴并且因成为杀人嫌犯被迫逃亡,B选项是被卡车撞到成为植物人然后梦到A选项的一切,那除掉空白卷之外,应该所有的人都会毫不犹豫地选出B选项。

我觉得自己好像成了什么庞大的东西的实验品。那家伙在我最近的人生里添加了很多莫名其妙的元素,就像一盘西红柿炒蛋里掺了灵芝和龙须草一样,我的人生就此变成了不知道如何定义的东西。

熄火以后空调也关了,车里变得闷热,我抓起阿松递给我的背包,打开车门,深吸一口气,然后踩着引擎盖子爬到了车顶。

我和他之间好像有着很多空白的区域——有一些是我不愿意说的,有一些他也不会轻易表露。那种无力感会渗透到身边,他或许感受不到,但对我来说,那会在某个瞬间突然遮挡住所有,让人只想离开。

常常听人说:“那是你们不合适,换一个人就好了。”可两个人之间的关系或许就像在不断拼接地板一样,如果彼此都是正方形,那就很顺利地铺满了房间;如果是一个三角形和一个长方形,或许只能放弃拼接的工作,换一个合适的对象;但如果是两个五边形的一起,那就不存在更换对象的可能,因为没有任何一个对象更好了,尽管无数个五边形拼接在一起也会留下无数的空隙。

虽然很不愿意承认,但我大概就是一块尴尬的五边形,天生不适合恋爱的那种人。可阿松不一样,他好像有能令人相信的能力,就算从来没提出过什么正经的建议,那些不知道哪儿来的女人们也总会找他倾诉自己的伤心往事——他喜欢听别人的恋爱,只是自己总是抗拒,好像是另一种五边形。

这场恋爱是个巨大的偶然,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的。我原本以为自己不会喜欢上这样的人,可这种意料之外的“轻浮”吸引了我,很难描述,但就像把那个词语拆开,轻轻漂浮着,他就是这样一个漂浮在世界里不知在寻找着什么的人……


“你在找什么?”一起朝那聚光灯走过去的时候,我看到阿松忽然蹲了下来,然后在那堆叶子里翻找什么。

“夏子你听好,”树叶发出沙沙的响声,“一会儿我推你一把,你赶快从后面逃走。”

“那你?”我颤抖着退到他的身后。

“我过几天会和你联系的,”他将他的背包递到我手里,“这里面有两个文件夹,上面记着一个人的电话,你出去以后和他联系。有很重要的事情,不能再耽误了。”

“嗯。”我咬了咬嘴唇,双腿自然地弯曲,“对了,要怎么……”

“三,二,一……”他向前跨了一步,“跑!”

可是,你还没告诉我怎么出去。

大脑一片空白,我拼命地向反方向跑去。

打斗的声音,然后是两声枪响。

砖红色的墙体飞快地在我身旁倒退,不知道哪里来的风吹得旁边的树林不住响动。我看到了一堵墙——不管怎么说,先爬过去吧——这么想着,然后生命中第一次,轻松地跃过了一堵墙。

不管怎么说,这回算是合格的小偷了。我跑到车旁,然后上车,发动……


“那,漂浮着的人,告诉我,你在寻找什么。”

我轻轻拉开了背包,在里面找到阿松说的手电筒,然后取出了里面的两个文件夹。蓝色的那个封面写着“松”,黑色的写着“夏子”。他好像早就知道了他会被抓,而我会逃出来,只是不知道他会不会想到我已经放弃了,现在正坐在车顶看着就要消失的晨星。

我先打开了“松”。那里面是几张泛黄的素描纸,上面好像画了什么,但只能看见模糊的轮廓。我从没看过这些东西,但阿松应该已经保存了很多年了。我记得阿松原来说过,从很久以前起,他每次出门都会带上一件东西,当我问他那是什么的时候他却总是不说话。也许就是这个吧,看上去也像阿松说的能带来好运的东西。

我将“松”收了起来,打开“夏子”。封面是一个电话号码,然后下面是很多日期和琐碎的文字,还有很多地图一样的东西。我将那个号码记在了手机里。可无论如何也不想去看更多的东西了。这一切不属于我的,我不想再获取。

我将背包收好,跳了下去。身体疲惫不堪,好像就要晕厥了。我想起父亲小时候同我说的:“你的运气会很不好,因为我的运气就糟透了。”如果不是念了文学,还真想研究一下运气是不是受基因控制的。可父亲那些其实并没有什么重要的。他只是无法接受一点点损失,结果带来的只能是平方之后的失败。

那么我呢?或者说这次盗窃行动?

收支平衡么?——失去了一个男朋友,同时得到了小偷和在逃嫌疑犯的称号,当然还有男朋友的背包和一个只有美国民谣的音乐播放器。

不知道别人会怎么算,但要让我自己记账的话或许会算成小赚一笔——我虽然是很笨的逃犯,可是追捕的家伙们也并不如剧本里那样神勇——我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有很重要的事……”

阿松经常这么说。不往炒面里面放鸡精很重要,读书不停在每一页中间很重要,自行车不加挡泥板也很重要——我不知道这一次的“很重要”是什么,可是阿松很重要是真的,我需要被捕,然后去和他呆在一起。


我蜷缩在驾驶席上,发动汽车,打开了电台。本地新闻或许会很快通缉我,刚离开收费站的时候——是的,我不急不忙地交了逃跑的过路费——后面的警车应该已经拍到了我的车型和牌照,那只要有人从这里路过,我就很可能会被捉走。

“梦,都是梦对吧?”一个虚弱的声音透过随机的频道传了回来。

“有时候当作一场梦也是不错的选择,”这个似乎是主持人的人声线很温柔,“先生你觉得呢?”

这么奇怪的梦,应该只有植物人会有,而且必须是被超载一倍的货车冲撞造成的昏迷——太重了会陷入黑暗,太轻了又不会有这样的黑色幽默。

“其实我只是讨厌被欺骗。”他的声音颤抖了起来。

欺骗。是这样的吧,如果直接告诉我是要杀了那个女人,我或许就真的答应下来了。可是又要编一个偷钢琴的笑话,还要我像个傻子一样地数“Turn”,真是让人生气。

“欺骗又何尝不是一种信任呢?”主持人顿了顿,“至少是对你们之间关系的信任。她相信你们之间的关系能接受一切被揭穿以后的冲击。”

“可是……”

信号突然中断,那个男人的声音在车厢里反射了一会儿就跳了出去。我不知道他说得对不对,或许阿松真的信任我吧,那我也该相信他吗?关于那个死掉的女人,突然出现的背包,还有他要我逃跑的瞬间。


“大哥为什么会杀人呢?”

“因为有不得不做的理由。”

“你也会这样吗?”

“说不定吧……”


呼——

拨通电话,调整坐姿,深呼吸,发动汽车——

引擎响起的那一瞬间,我在想我为什么要逃跑?

因为夏天结束了吗?

或许是吧……


植物们——大字组C

“如果我们进监狱的话,妈妈会带我们出来么?”

阿松趴在哥哥的肩上,右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去。

“肯定会的。”阿枫抓住那只不安稳的手掌,又翻了一页,“而且这书上说十四岁以下的儿童犯罪不用受罚。”

“那是不是就干什么都可以了?”阿松将头探了过去。

“也不是,要看做的事情轻重,”阿枫指了指面前的书——一本昨天从家里翻出来的大部头,“这里说家长要负责的。”

“看不懂。”阿松顺着哥哥的指尖看了过去,那里面还有一些看起来很生僻的字,“反正就是说爸爸妈妈也会受罚对吧?”

“具体是什么也不知道,”阿枫合上书,“但我们这样最多就是叫过去骂一顿,不会有事的。”

“可妈妈说坏事就算再小也不可以做的,”阿松索性将头搭在了哥哥肩上,“人生嘛,就像一个打印机一样,只要墨盒上有一个小小的洞,整张纸都会变成糟糕的废品。”

“小松的比喻句说出来就和妈妈一样,”阿枫伸手捏住了阿松的脸,轻轻扯了扯,“以后肯定也会找一个这样的女朋友。”

“什么样的女朋友?”因为哥哥的拉扯,阿松的声音变得更加松散。

“会说奇怪的比喻句的那种。”阿枫向后仰了仰,“好了,下来了。”

“比喻句就该这样嘛,”阿松抓了抓刚剪的头发,“不然全世界都像苹果啊樱桃啊什么的,我们不就成了水果星球了。”

“我觉得水果星球可能比打印机星球要稍好一点。”阿枫将书放在身旁,“不过如果是说打印机,我倒有一个和你不一样的想法。”

“大哥肯定又要说什么奇怪的道理了,”阿松将一个靠垫放倒,将身体的重量都放在了上面,“虽然说不过你,不过这次我是肯定不会被你说服的。”

“小松你看,打印机的墨盒是通过那些小孔的开合来画图的,”阿枫也抱住了一个垫子,“所以那个‘坏了’的小洞可能并不是‘坏了’……”

“那就是自杀咯?”阿松轻轻捏了捏自己的脖子。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阿枫指着自己的脑袋,“它可能只是觉得太累了,一会儿开一会儿关,而自己根本控制不了整张图片的样子,好像在做没有用的工作。”

“所以就罢工了对吧?”

阿松在沙发上翻滚了起来。

“嗯。墨盒也不想做没有意义的工作,所以它就想着‘反正轮到自己的时候自己都在’,顺理成章地就休息起来了。”

“可是没轮到它的时候它也在嘛,”阿松抬起头来,“那样就把整张纸毁掉了。”

“可是只是多了一条黑线,大部分时候都不会影响画面的。”阿枫从茶几上拿起笔,在自己手背上画了一道,“虽然很引人瞩目,但对于真正想要阅读或者欣赏的人来说,那么细的一条线就等于不存在。”

“所以说还是一件好事吗?”阿松将笔拿过来,也在自己手上画了一下,“把那些本来就不是很想看的家伙挡在外面了。”

“就是这样。”阿枫看着自己的手,“虽然是偷懒,可是也成了一件好事。”

“可是大哥你有没有想过,只有一两个还好,但要是所有的小孔都这样偷懒的话——”

“那就该换打印机了。”

“对,那就不应该怪小孔偷懒,而是要怪打印机出问题了,”阿松在自己手上画下第四条线,“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记不得是谁说过的,”阿枫站了起来,“如果我做了糟糕的事情,那一定是因为有不得不做的理由。”

“而且说不定会成为一件好事对吧?”

阿松跳下沙发,穿上拖鞋。

“嗯。所以现在就行动。”

“行动!”阿松举了举手,“要做一个伟大的钢琴小偷。”


“所以伟大的钢琴小偷,你快点进去想办法把钢琴搬走,我就站在门口帮你望风。”阿枫将弟弟推进了屋中,自己站在门口笑着,“如果有人来了我就叫你一声,然后帮你拖住那个人,你就趁机快跑。”

“听起来总觉得大哥的工作要更麻烦一点,”阿松转过身来,“还是我来看门好了,实际操作这种低难度的事情留给大哥。”

“那就说好了,”阿枫走进去,将灯打开,“这一次你在外面看门,我在里面偷东西,下一次互换。”

“还有下一次么?”

阿松像模像样地在走廊上来回走动起来,紧盯着楼下的楼梯入口和这一层的铁门。

“肯定会有的,一次只能偷几个部件,我计划分八九次把钢琴一点点搬回去。”

琴房里传来哥哥的声音,阿松莫名地觉得那很遥远。

“那样很容易被发现吧,只要中途有人来用过这个钢琴就会发现它出问题了。”

“没事的,那女人都走了,没人会用的。”

阿松觉得自己确实担心过头了。父亲所在的学校在一个小城里,虽然在当地很有名气,可在教学之外的方面似乎也差强人意。这当然和财力有些关系,但学校也并不是一毛不拔,像是办一个绘画班,购置一批新的信息开发设备这样的事情做了很多,不过似乎都只是计划上的行动,实际操作起来执行的家伙们觉得麻烦,马上要成人的高中生们也觉得不耐烦。

阿松和哥哥要偷的这台钢琴就是类似这样的东西。

大概是一年半以前吧,当时还在学校念书的校长的女儿突然喜欢上了一个艺术学院的家伙,天天下课就跑去艺术学院里看他。她后来听说那家伙是从乡下跑来工读的,家庭条件不好,就时不时给他买些东西绘画常用的东西过去送他,可是对方都没有接受她的好意。最后她实在受不了了,就写了一封长长的情书,然后郑重地给他表白——结果当然是失败的,这大概不是她的错,只是和所有郑重的表白一样而已。最后她问他到底喜欢什么样的人。答案是,应该能够弹出《春之祭》那样的钢琴曲。然后学校里就出现了一间钢琴教室,一架钢琴,还有一个从音阶开始练琴的女人。

“所以她最后和他恋爱了吗?”妈妈讲完这个故事以后阿松曾经问过他。

“我猜是没有吧,”妈妈低头剥着刚买来的豌豆,“如果她真的为了那个男人练会了《春之祭》,他们之间就真的一点可能都没有了。”

“为什么呢?”

“因为已经她已经听懂了那首曲子在说什么。”

所以钢琴会说什么呢?

从那时候起,阿松就常常问妈妈这个问题,可是妈妈总是不说话。而唯一愿意回答他问题的哥哥也总是说:“你听过就明白了”,然后从爸爸的光盘盒子里拿出几张写着英文的CD给他听。可他只听到那些声音在不停地出现消失,并没有人说话,更没有人会讲述自己的故事。

或许是自己和别人不太一样吧,阿松这样想着,直到有一次一家人去拜访一个叔叔,听到了真正的钢琴的声音——数字化的音效再精准也总会丢失什么,有时候可能只是一点细节,有时候却是切实的感情——妈妈这么告诉阿松,就像照片里的妈妈比现在要年轻很多一样,钢琴弹出来的声音也比CD里的声音要年轻很多。

也就是那之后,阿松向爸爸提过很多次买一台钢琴放在家里的愿望,可是总因为开支紧张,房间大小不够这类的原因所拒绝。这种战术好像是成功的:阿松对钢琴的渴望变得越来越淡,逐渐接近了一个小镇上孩子的平均水平。可意外出现在阿枫的身上。他虽然很少提出自己的愿望——当然这一次也是——可他却发现了父亲任职学校中那台没人弹奏的钢琴,并且把自己的偷盗计划告诉了阿松。

“也是废物利用吧。”

“而且用完了过几年就还回去。”

大概就是抱着这样的想法,阿松最后站到了五楼的这个钢琴教室门口,给执行人生第一次偷盗的哥哥把风。

家——就是一栋老式的集体单元楼——距离这里大概三百多米,两个人如果用跑的话应该两三分钟就能到家了。虽然周围没有任何异象,但阿松已忍不住考虑起逃跑的事情来。

“大哥你弄好了吗?”

阿松朝门那边喊了一句,可是并没有听到回应。

“哥哥?”

仍然没有声音。

“你在里面吗?”

他朝门那边走去。

脚步停下的一瞬,钢琴声就这么响了起来。

这是阿松听懂的第一句话。


孩子们——大字组bE

我几乎已经适应了目前的生活。

醒来的第三天下午,时针大概指向V的时候,我忍不住这么想。

这种想法让人略微感到羞愧,好像眼下这张相对安稳的床,一日清淡的三餐和窗子外面时不时照进来的阳光已经满足了我所有的要求——从逻辑上来说,这是不可能的,因为按照我的剧本,眼下的人生才完成了短暂的一幕,还有很多不知道能不能完成的事情需要尝试;但有几个莫名的瞬间,我会觉得自己的活着就已然是一种奢侈,而暂时的享受,或者说一种生活的真实感就忽然擦掉了我谋划已久的剧情。

不过,真实感的背面却是某种虚幻和不确定——那场属于我的缺乏真实感的短暂昏迷的进行过程中,某些原本正逐渐下落的东西开始爬升了——醒来的当晚我看到了他们,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并没有交谈,气氛比那时的出行还要僵硬。


从计划来看,那次出行应该是这个法律意义上的家庭的最后一次集体活动,尽管关系已被不断撕裂的双方仍在向我承诺“感情上的家庭”的稳固和延续,但每个人都能看到这个世界的广大,三粒被海水冲散的沙子再也不可能属于同一个沙堆——无论说了再多次“我们还是一家人”。

可在我醒来并且观察到两人的那一瞬间,我毫无理由地相信这一切发生了变化,只是并不知道事情朝哪个方向发展了,又是不是我希望的那个结局。虽然我知道剧本早就写好了,我不过是那个喊出“Action”的家伙,并不会影响剧情的发展——可不论如何,我都是那天夜里房间中唯一的变量,我难以猜测我的醒来会带来什么,或者又什么都没有带来——一切事情的因果几乎是蛮不讲理地落到了我这个配角的头上,我想我还没做好准备,于是只好选择闭上双眼,任由视觉神经在一片黑暗中捕捉五颜六色的几何图案。

“你还要等吗?”

“嗯……”

父亲的应答很微弱,和这些年的每一句应答一样。即使二十四小时都紧跟在父亲的后面,也很少能见到他真正的笑——不过就在昏迷之前,父亲在说那些关于过去的事情时,我确乎听到了他的神情。那些事情杂乱:年轻时候和母亲的恋爱,大学时候一个奇怪的人类学教授,还有早已不知道哪里去了的母亲的另一个追求者——母亲最后选择他的理由是他很踏实,对于父亲来说,这似乎是理所应当的,不属于赞美的范畴,但当初的那个“踏实”并没有预测到两人之间的缝隙。父亲确乎踏实,也从未听闻和其他的人有异常的关系,可是他终于也厌倦了已经开始了很多年的生活,那些刚开始的兴奋逐渐转化成了重复的疲倦,就连我也不时扮演着中间那个导火索的角色。

“我不该说那些的……”

“和那个根本就没关系,”母亲的声音颤抖着,“你这么多年就是这样的。”

“我……”父亲停顿了很久,似乎在回忆什么,“有时候也会忍不住相信,真的有些我们看不见的东西在控制我们的人生。”

“你只是在给自己找借口。”

找借口——除了画画,我从父亲那里继承来的唯一的技能就是这个。我总是希望能避免麻烦,躲过所有可能的危险还有需要承担的重量,于是就需要等量的借口,然后就是看着那些借口慢慢堆积起来,一点点将自己塑造成一个奇怪的人。他们的每一次争吵——有的因我而起,有的与我无关——我都会躲得远远的,不断告诉自己——你不过是个孩子,以后总会有办法的——然后继续在那个舒适的地带,眼看着这些情绪以超过生理发育的速度生长开来。

直到最后,母亲说出那句话,而父亲也很快同意了,这个将要宣告解散的队伍迎来了欢送会一般的旅行,而我却因为自己的昏迷,终于无可逃避地介入到了他们的关系中。

我曾经是那个局外人。可那天夜里,我意识到,或许我唯一的机会就在这片黑暗中了,我可以大声地喊出“Action”,然后让凳子上的两个家伙自己念出那些台词,把那些已经走到边缘的东西重新拉回中心。

“至少等我好了再吵架吧。”

我深吸一口气,睁开了眼睛……


母亲来的时候阳光刚好压住了窗户,即将换班的护士正站在我旁边抄写什么东西,两人不是第一次见面了,好像也有了点默契,几乎不用语言交流,只是不停地点头,通过摩斯电码一样的东西就交换了我一天的信息。

护士出去以后母亲才把椅子拉近一些,将背包放在柜子上,坐了下来。她看着我,好像要说什么,我本想问问她今天的生活,可又怕打断她想说的。于是两人就像蜡像馆里恰好放在对面的展品一般——相互深情对望着,却又完全不协调,只能等待着突然出现的游客打破两人凝固的视线。

“两个人如果真的有默契,那就总会有尴尬的沉默。”

这好像是昆汀说过的话,我猜他和妈妈或者爱人之间也常有类似的情况发生,所以为了自我安慰,就在电影台词里面加了这么一句,告慰自己“这其实是默契”。不过好在大家听台词的时候也不会认真去想对不对,只是遇到了就拿来用了,所以这种乱七八糟的话也时不时能起到安慰人的作用。

母亲或许是先想起了昆汀的台词(这是父亲在几年前找来看的老电影),于是笑了笑,问我刚才在想什么。

“你给我带铅笔了么?”我指了指柜子上的包。

“带了一小盒,你看看够不够用?”她把包抓过来,拿出一盒铅笔还有一个白色素描本,“你爸说他已经教不了你什么了,你以后可能要跟别人学了。”

“他就是懒,”我接过东西,“他年轻的时候跑去美院骗女孩子不挺勤快的。”

“你爸爸真的挺老实的,去美院只是看他一个朋友,”母亲又翻起了自己的背包,“那人故事挺多的,和妈妈关系也不错,就是后来大家都各自奔劳了,没有太多联系。”

“那他画画怎么样?”我选了一只偏灰的笔,将母亲当作了模特。

“我印象里挺好的吧。”说着,母亲递给我一张照片,“你看这是我们的照片——这是我和你爸,旁边那个就是他。”

照片里的父亲很消瘦,母亲则与现在差不多;旁边是一个瘦高的男子,看上去比父亲年长不少。

“他多大?”

“现在的话,”母亲盘算了一番,“大概三十七八了吧——时间还真是快,你爸和他来往多的时候你才七八岁,他也刚从外地回来教书,教授都还没评上。”

“爸爸和他怎么认识的啊?”母亲的轮廓差不多画完了,接下来就是身体。

“你爸那时候在一个中学里当会计,还没出来进公司,”母亲脸上的笑越来越明显,“然后校长的女儿出了什么事情,和那美院的学生有关,不方便亲自出面,就让你爸去看看。”

“结果呢?”

“结果,那人是你爸这朋友的学生,”母亲又指了指那张相片,“处理事情的过程中,两个人就这么隔着几层关系,莫名其妙认识了。”

“好像还挺有缘分的样子。”我换了一支纯黑的铅笔,开始画实线条,“不过你们还有联系没有呀?”

“比较少了,逢年过节还会发点短信吧,”母亲翻了翻手机,“去年好像你爸还和他喝了一次酒,晚上回来不停说原来的事情,醉醺醺的。”

“那你帮我联系一下他好不好?”

我停下笔来, 看着母亲。

“怎么?”

“我想找他学画。”

“他学油画的,”母亲在手机上搜找着什么,“你看,这是他前几年的画展。”

我接过手机,看到的是几幅色彩寡淡的画作——画布上都是面目相近的女人,姿态各有些变化,眉目却都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

“你认识上面那个人么?”我指着其中一张淡红色的面孔。

“好像是他原来那位吧,”母亲靠近了一点,“经常在画里看到,可就没见过真人。”

“那,就麻烦你帮我联系一下啦。”我忽然搂住她的脖子,“死皮赖脸也要让他收我这个学生哦。”

“我让你爸去联系,”她挣脱我的双臂,笑着,“喝喝酒应该就搞定了。”

我涂完最后一笔,把画递了过去。

那是一个眉目松软的蜡像,守护着短暂的沉默。


小偷们——大字组A4

一个半小时以前,我跑到了地图上标记的位置。

南方多山,大概几座山一抱就能长出一个镇来——怀抱以内是那些城镇,而城镇之间的就是延绵的山野。我所行驶的道路大概就是两镇之间唯一的通道,而我停下的位置,就正好在山的垭口——稍微低一些,也会零散有几户人家。这让人略微欣慰,至少说明没找错地方;但反过来说,因为有几户人家,所以我也没办法确定哪一个是我要找的,只好停车在路边等待。

事情远没我想象的顺畅。出发之前我给这人打了一个电话,很兴奋地好像要迎来新的冒险了,结果等了半天也只是通讯公司机械的“已关机”。在高速路边停下来看了半天才找到一张纸上面写:“这边的路况不太好,夏子你稍微慢点开,大概早上七点就可以到了,那时候他也刚好起床,那之前打电话应该都没人接。”

阿松在给我的那堆资料里像是叮嘱我去做田野调查一样,给我说了那家伙的喜好,生活习惯,还有最近正在烦恼的事情。路程也是他规划好的,包括迷路在内的时间大概也算了一下。唯一的问题就是我开车的速度和他的预想不太一样,所以提早到了——我想我还是没有作为一个逃犯的觉悟,因为我最后的决定是在门口多等等,而不是敲门赶紧进去。当然我也可以自我安慰一番:毕竟打扰别人毕竟是不好的事情,尤其是身为逃犯的我,再轻易地惹怒别人,很可能就被一个电话送进监狱了。

大概到了六点五十,太阳刚升起来的时候,停车的那个空地旁边的屋子里走出一个中等高度的男人,不停揉着眼睛,手里提着一个壶一样的东西,一边走一边给空地浇水。

他朝我慢慢走来,我想他大概就是阿松说的那个人,喜欢种花,家里还有一个小几岁的妹妹。一两分钟光景,他走过我身旁,我刚举起手来准备对他打个招呼,他却踩着拖鞋径直从我身旁走了过去,径直走向我的车。

“嗯,是这个。”他低头看了看车牌,然后回过头来,“你是那个季节小姐么?”

“什么?”我一时发愣。

“就是什么季节来着,”他挠了挠头,“反正是阿松的女朋友对吧?”

“夏子,”我朝前几步,看见那个明显还没睡醒的家伙,“阿松的朋友都跟他一个德行。”

“比阿松好一点,”他冲我做了一个手势,大概是让我跟着他,“不会给别人添麻烦。”

我很想问问他知不知道阿松到底在做些什么,可是他就那么走在前面,好像什么都不愿意回答。不过也是,突然被要求收留一个逃犯,甚至可能还被摆脱了更麻烦的事情,心情不可能太好——他慢慢走在前面,铁质的壶继续向下倾斜,水慢慢流下,一点点滴进土里。

“我叫南,南方的南,”他回过头来,“我还有个妹妹,叫楠,多一个木字旁的那个。”

“你和阿松认识很久了么?”我想了想,没有问更私人的问题。

“一年多吧,”他指了指地面,“去年我们在街上遇到,他突然冲过来拍我的肩膀,问我喜不喜欢种花。”

阿松确实经常做这些奇怪的事情。

“我说喜欢,然后他就塞给我一把东西,说是狗尾巴草的种子。”

“到现在,还没长出来么?”我看着光秃秃的地面。

“长出来了,”摇晃水壶,已经空了,“就是几个月前被楠一把火烧了。”

“烧了?”我仔细看着地面,确实有些地方好像有灰烬掩藏着。

“嗯,烧了。”他突然停下来,“那几天她好像心情不太好,天天吵着要出去做点别致的事情……”

“别致是说?”阿松原来也经常用这个词,一般是用来评价看不明白的电影或者我拿去写论文用的小说,像是“夏子你看的这本书好别致”这样明显就带着恶意的句子时常从他嘴里冒出来。

“抢劫。”

南继续往前走,十几米外就是一栋砖红色的小楼。他的妹妹大概就在里面,那个觉得抢劫很别致的小姑娘,或许从小就在这些红砖和外面一圈圈花草的包围之下生长着。

“我当然是不同意,就算不被警察抓也会出些别的问题,”南拿出钥匙,把门打开,“她根本没办法抢劫的,瘦瘦小小的样子。”

“要换鞋吗?”我往里踏了一步,屋里好像没什么居住的痕迹,移动一点点都会扬起灰尘来。

“不用了,楠也不在,就我一个人,”他径直向沙发走去,“两个月前,她晚上偷偷跑出去,把我的狗尾巴草都烧掉,骑着我的摩托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没和你联系过么?”我起初担心沙发也积灰了,结果还是很整洁的样子,大概客厅还是常活动的。

“联系过,”他打开电视,屏幕上是一个面露惊恐的白人,正在朝别人开枪,“她抢劫成功之后给了我一个电话,说准备去镇上打一段日子的工再去念大学。”

“她真的成功了吗?”我看着屏幕,想知道那人到底有没有把对面的人杀死。

“真的成功了。”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电视柜上摆了一堆光碟,“抢到了一张披头士的CD。”

“第一次的话,也是很不错的成绩了,”我看着那盒CD,想起自己失败的首次盗窃,“没受伤什么的吧?”

“算有点问题,”他在沙发上四处翻找,终于拿出了遥控器,“好像喜欢上了被抢劫的那个人。”

他按下播放键,几声枪响传来,对面的两个人看了看自己的身体,却一点问题也没有。

“六枪都没有命中,”刚才还处于危险之中的黑人开枪杀死了敌人,“这是神迹!”

“好了,说说阿松拜托给我的事情。”他又按下暂停,“我刚才只是想知道这个黑人到底死没有,抱歉。”

“没有,其实我也很关心这个。”我很想这么说,可是看他表情突然变得严肃,就不得不也跟着正经一些。

“他呢,给我的任务是收拾一个房间给你住一天,然后给你几个地址和电话,让你过几天去分别找几个人。”他好像并没有在同我说话,只是背诵什么台词,眼睛也仍然直直盯着电视机。

“那阿松呢?”

“按照他的计划应该过两三天会跑去和你会合。”他仍旧面无表情,目光在电视机周围游离。

“这些都是他安排的吗?”我回想着过去几个小时发生的一切,“他自己把自己送到了警察手里?”

“如果我的理解不错的话应该是的,”他终于转过头来,“他有点事情要在里面解决。”

“所以就把我一个人蒙在鼓里,还扔在外面?”我看着放在沙发上的背包,想起那些乱七八糟的文件和画。

“他是相信你。”南站了起来,“他告诉我,这件事情很重要,他必须去做,也只有你能够帮忙。”

“或许是的。”

阿松原本就是一个很孤僻的人,辞职以后连每天必须要见的同事都没有了,几乎就整日呆在家里,因为不太会用只能设备,所以和朋友之间也很难联系,只能是在街上偶遇的时候再说几句话。我外出的那几个月都不知道他是怎么度过的——偏偏大哥又出了事情,他肯定也很无助吧。

“你知道这部电影前面的台词么?”南指着屏幕,这样问我。

“前面的台词?”我看着那个面目虔诚的黑人,“大概是主保佑我这类的。”

“真聪明,”南点了点头,“是《圣经》的一段:正义的人的道路给邪恶的人自私和暴行的不公平所包围。以慈悲和善意祝福他,他带领弱者走出黑暗的山谷,他是兄弟的守护者,以及迷途孩子的寻找人。”

“什么意思呢?”

“我也不知道,”南伸了个懒腰,“我只是突然想起来,说不定会有什么寓意,你自己编一编好了。”

“兄弟的守护人……”我想起几个月前那些信件,“和大哥有关么?”

“大哥?”他皱了皱眉。

“阿松的哥哥。”

“我不知道。”南开始整理起沙发,将沙发套一点点理顺,拉扯成平滑的样子,“但肯定与你有关。”

“可是我还是很难接受。”

我将文件夹拿出来,仔细看着那些零散的文件。徐沙,爷爷,李如一——除了松的爷爷之外都是我不认识的人,也不知道登门拜访要去问些什么,好像被扔进了一个没有任务栏的沙盒游戏里,不知道哪天才能打出结局。

“我也很难接受楠的想法,”他坐了下来,看着我,“可我最后还是接受了。”

“无论是强盗还是杀人犯,植物永远都是植物。”

他冲我笑了笑。

“你说呢,季节小姐。”

植物们——大字组#C

“你听说过尼斯湖水怪么?”

在操场上散步的时候,哥哥这么问阿松。

“大哥你原来问过了。”阿松吐了吐舌头,“就是两个人晾干自己那天。”


那已经是六七年前的事情了,应该是阿松有记忆以来的第一次落水—不过是一个池塘,水很浅,但人也并不高,所以还是生造出一些不该有的危险,迫使“岸上”的阿枫也必须跳进水里将弟弟稳住。然后便是例行公事地,阿松开始挣扎,明明没什么危险,嘴里却不停喊着救命,直到把阿枫的全身也拖进水里。水里差不多凋谢的荷花开始震颤,一个男人突然跳进池子,将孩子们从不知何处生出的死亡的幻想里拉了回来。

“这都是新时代的媒体和粗制滥造的剧集造成的恶果。”男人将两人一个个送上岸后,看着自己湿透了的裤腿,几乎是愤怒地说出了面前听众完全不可能听懂的话,“前两年也是,一个大小姐发疯一样地去找什么白马王子,还得我去打扫战场……”他似乎还想说点什么,可看着面前两个湿透了的家伙,便只剩下一句“快去回家休息”,其余的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孩子们一脸茫然地望着他,他便只好再说一遍:“快回家去,不要感冒了。”这一次大概是听懂了,孩子们开始朝教师公寓楼的方向走过去——那是一栋前些年刚建起来的楼,用低于市面的价格卖给了学校里的老师。刚走几步,男人好像突然想起什么,冲前面大喊道:“以后记得少用电子设备,不然人会越来越傻的。”

孩子们大概都没能听进去,不过还是礼貌转身并且点了点头。男人于是也朝校门口走去。等他的身影逐渐小了以后,两人便开始朝反方向走去——父亲要过几个月才回来,在家里休息的母亲如果看到他们这个样子一定会大发雷霆,然后再也不让他们出门了。其实母亲原来也并不是这样的,只是父亲不在的那些日子她总是一个人在家中打理一切,偏偏又得了一场重病,有整整半年几乎什么也做不了——身体还能支撑,可总有种孤立无援的感觉,夜里也总梦到自己的病终于拖成了不治之症,于是脾气就愈发暴躁起来。

那天下午太阳很烈,可温度总还欠些,他们绕着操场走了很久,身上的水一点点滴出了两条平行的轨迹,身体却还能感受到再明显不过的水汽。等到终于受不了的时候,阿松便找了个台阶坐下来,准备好好休息一下。

“你听过尼斯湖水怪么?”

阿松刚坐下来,哥哥就这么问到。


“所以我那时候是怎么回答你的?”

“你啊,”阿枫想了想,“你把话题转移到别的地方去了。”


“反正就是一个长得很奇怪的东西对吧?”阿松挪了挪身子,保证身体全部置于阴影下。

“嗯,皮肤很光滑,整体比较像恐龙,”阿枫用手在空中划着,“脖子呢,又很长。”

“大哥你不觉得奇怪么?”阿松轻轻拍打起自己的腿,“世界上东西那么多,我们脚下面就有很多的沙子,树上还有很多的叶子,其他地方可能有很多的石头或者水滴——远比人的数量要多得多了,可是好多人还是喜欢尼斯湖水怪,而不是其他的东西。”

“因为尼斯湖的家伙很幸运,一个人就占了一个分类,”阿枫笑了笑,“如果每个湖都有一个水怪,它就不会那么出名了。”

“不管怎么说,有的东西就会受很多人的喜爱,”拍打似乎更有些节奏感,“而倒霉的东西就不会这样——不管原因是什么。”

“所以呢?”

“所以我是想说,”阿松故意顿了顿,然后转过头去,看着哥哥,“我们以后要是喜欢上同一个女孩子,你能不能稍微谦让一下?”


“所以大哥还特别严肃地回答了。”阿松笑起来,拍了一下哥哥的肩膀。

“我现在也是这么想的。”阿枫低头走着。

“可是大哥你都不知道争取么,谈恋爱又不是分水果,不用在乎传统礼仪的。”阿松转过身来,倒着行走,“都怪妈妈把你教傻了,弯道超车都不会。”

“我觉得如果对方有意愿的话还是尊重对方,没有的话就让着你。”阿枫蹲下来,捡起一片梧桐叶。

“你这么冷淡,女孩子肯定会搞错的,”阿松把梧桐叶拿了过来,“像我原来就一直分不清楚枫叶和梧桐叶。”

“差别蛮大的。”阿枫盯着头顶泛黄的梧桐。

“梧桐看起来要宽一点而已,”阿松把梧桐叶递回去,“还有就是法国梧桐更容易让人过敏——还是说女孩子好了,大哥我告诉你哦,女孩子呢,一开始真的不会有太深刻的感觉的,你如果一开始就这样的话对方是不可能继续和你深入发展的。”

"嗯,以后就知道了,"阿枫点了点头,“可是你也没有深入发展过,怎么知道这些?”

“那还不都是怪大哥你,”阿松突然按住哥哥的肩膀,“每次都要告诉妈妈,害得我都没办法继续下去。”

“这也是哥哥的责任。”阿枫笑了笑,“下次我恋爱你也可以举报我的,不过我觉得我肯定能应付过去。”

“你什么都能应付过去嘛,”阿松鼓起嘴,“迟早要找我帮忙的。”

“以后说不定。”


阿松那时候总觉得哥哥是一个全能的家伙,不论是找来新出的卡带游戏还是指导写给隔壁班女孩子的情书,他总能帮上很多忙。而自己永远属于被帮助的那一个,很少明白哥哥在想些什么,更不要说伸手去做点什么。

唯一的失败是几年前,要去偷钢琴的时候,每次都偷来了几个零件,但下一次还是全部还了回去。就这样八九次,阿枫便准备自己造一架钢琴了——他找了很多棉线,还有硬一些的塑料板,自己按照结构简单地拼凑了一台“琴”,结果当然不太好,因为材质的问题,所以发出来的声音总是不够响。父母大概也看到了那副认真的样子,于是就找亲戚借了一台,找了搬家公司很费力地搬进家里,让两个人每天自己训练——从这个角度来说,那次偷窃大概是成功的。

不愿请老师,于是就买了一张VCD在家里,要练的时候就打开看视频练习。一般都是阿枫先学会然后再转教给阿松——这让阿松觉得这不是属于他的乐器,因为不论怎么练习,他比起哥哥总是要差一些。外人或许听不出来,对于小镇的孩子来说,两人的弹奏都还是很流畅的,可是阿松总能感受到那里面的区别——哥哥的钢琴会说话,而自己的却总是沉默不语,或者不知道说什么。

有时候阿松会觉得这些事情是早就订好了的。每个人喜欢什么,讨厌什么,擅长什么,做不好什么,这些所有的事情,就像到街边去买到的牛奶一样,可能起初并没有本质的差别,可后来被存到了不同的桶里,然后掺进了不同的调料,于是就成了不同的味道,甚至不同的形态。并不是说天分有什么高低,只是有一些偶然的经历在不断塑造着人的生活,然后那些偶然就被当成了必然,当成了命运……

父亲就是这样的。母亲常说他一定会离开这个地方,因为她曾经做了一个梦,梦见父亲和他的上司——那个秃头的校长——大吵了一架。然后这个梦在很多年以后真的就出现了,或者说被当成了某种真实。一开始只是教学上的小事情,可父亲似乎觉得争吵难以避免,于是便索性放开了语言,直接陈述对方的种种不是。那位似乎也没有想到自己几年前从小城里亲自找来的教师竟然对自己如此不满,也陈述了“忘恩负义”一类的话,然后父亲就正式辞职了……


“所以要在这里呆半年对吧?”

阿松终于累了,转过身来,正向走着。

“嗯。”

“小时候在这里呆这么久,现在变化还是挺大的,”阿松指着塑胶的跑到,“原来都是沙石吧。”

“嗯,摔倒了很疼。”

“不过蛮怀念的,”阿松蹲下去,“大哥你有一次就捡起一块石头说太好看了,然后带回家去被妈妈骂了一顿。”

“真的很好看。”

“大哥就容易喜欢这些普通的东西,”阿松抬头看着梧桐,“什么石头啊,叶子啊什么的。”

“因为我们自己就是最普通的东西。”阿枫轻轻抚摸着手上的树叶,“最普通的植物。”

最普通的植物。

故事暂停 7.12

暂停原因:

作者是最普通的植物。

存在问题:

1.情节薄弱,失去对情节的控制

2.城镇架构不够完善

3.乘坐公车太多

预计修改:

1.部分角色(枫)调整对话风格。

2.语气词过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