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虑这样一个问题:小孩子总是希望成为科学家、艺术家、工程师或宇航员,可没谁想当「上班家」。中文里的「上班」意义明确,任何人都知道是什么意思,可拆开来看却又有些暧昧:有时候说「去上班」,是指要进去某种工作组织,进到「班」中去;有时候说「上早班」或「值班」,又是说要执行、完成某个时段、位次。「上班」的两种理解都和特定组织,或者说外在于自身的事物有关,并且,个人要么是组织的部分,要么是将自身切割为不同部分(上班的我与下班的我,前者执行了特定的时段,因此不完全属于「我」)。这种性质解释了为什么小孩子从未想过要成为「上班家」,因为抽象或具象的「上班」与最朴素的好的人生——做一些事情,和不同于自己的东西互动,并且加深彼此的理解——有些差距。
要注意,此处说的上班并非「去工作」(go to work)。「去工作」既是要去执行某些活动,同时也暗示着活动将产生某些和自己相关的「作品」(work)。可中文所谓的上班没有这层意思,上班就是上班,不是一种活动,而是一种笼罩性的状态/时间。如何理解这句话?按照格雷伯的说法,世界上绝大部分工作是狗屁工作(Bullshit Jobs),也就是那些没有意义和价值却还有一大堆人在从事的工作(格雷伯喜欢的例子之一是公司前台,他/她的出现仅仅是因为其他公司也有前台,如果本公司没有就会丢脸,当然,或者偶尔还会收一些快递)。因此,作为一种状态的上班和作为一种行动的工作的最大区别就在于,在上班时你不得不面对各种狗屁工作,可你在工作时完全可以挑选自己所负责的工作,你可能会遇到困扰你的工作,但它很难是某种狗屁工作。
说得更简单些,考虑到雇佣关系的差别,「上班的人」(例如都市白领)售出了自己的时间,他/她在这段时间内原则上可以接受和其职能有关的一切事务;「劳动的人」(例如手工艺人)销售的则是自己的行动本身或者行动的产品。由于大部分情况下前者并不足以带给人良好的感受,所以和典型的手工艺者——他/她们可以从技艺提升、产品本身或顾客、他人的赞美中获得成就感——相比,都市白领的成就感来源非常不稳定。当我们谈论职场成就时,既可以是「工作能力提升」及其连带的「升职加薪」,也可以是「同事的好评」,偶尔还会有与组织整体业务相关的感受(例如白领为自己的公司改变了世界而骄傲,尽管有些难以理解,不过同样存在)。
几种感受各有不同:工作能力的提升与自我相关,可大部分情况下不可持续;升职加薪或他人的评价几乎外在于自己,并不「自在」(in-itself);与组织相关的整体感受足以为所有类型的行动赋魅,看起来最为可靠。问题在于这种感受中的中产阶级或殖民主义气质:无论在何种程度上,将组织的目标确立为改变某些东西,本身就意味着自身相对要改变的东西「更高」。自然,这种「自我」拥有相当强的力量——不仅是他/她过往的经历赋予了他/她这种力量,更是由于他/她从未能区分外部的力量和自身的力量——而这恰恰是最明显的中产阶级教育中会出现的意识,一种将自身看作自足主体,却又不断需要向其他主体寻求认可的意识。相较之下,如柳宗悦所说,匠人或手工艺人——对现代社会来说,就是所有制造东西的人,当然也包括那些造轮子的程序员——有一种更强韧的生命意识,因为他/她将自己与世界中的某一部分牢牢绑定在一起。
因此,上班总是意味着将自身与真实的世界拆开,与观念的世界绑定在一起。活在世界上,我必须与我之外的东西互动,可我既可以选择和更真实的东西互动,也可以选择和更观念的东西互动。这是为什么,至少在我看来,一位教师、匠人、工程师极有可能比一位教育企业中的白领或制造企业中的财务更自洽,前者可以直接触碰活生生的学生、器物或外在世界,所有这些互动的痕迹都会留存在世界上,可后者的所有工作最终都将转化为利润率,他/她才不得不从观念中寻找工作的意义或价值。这是种极其朴素的道德,对城市中产阶级来说却难以想象。今天的大城市中弥散着大大小小的梦想。梦想并没什么不好,可梦总不是自己能够控制的事情。我们只是进入梦,却很少把握梦。正是由于缺乏这种能力,我不敢做梦,也不敢去上班,大多数时候只想和世界中最真实的部分打交道,尽量避免制造或进入五彩斑斓的泡泡。
我有充分的理由怀疑「工作能力」或「工作意义」是一种典型的中产阶级意识形态。我从未看到一种专属于工作也只能在上班过程中培养的能力,有的只是最普遍的个体的能力/所有(capacity)。能力也不仅是完成特定事务的机能,更是要理解,你需要完成的事务究竟意味着什么。或许特定的职场互动模式需要专门学习,或许SWOT分析法是个好东西,或许产品思维或设计思维可以培养,可是更普遍的对他人/人性的理解,更一般的对事物之分析,更丰富的思考模式才是最根本的能力。就此而言,在中国的教育环境下,对非大城市顶级中学出身的孩子来说,本科教育的重要性就在于,它需要弥补此前教育中所遗漏的所有一般性的内容。这个过程可能非常痛苦,可无论处于何种原因,放弃教育所意味着的一切,放弃理解更多外部世界的可能,蜷缩在自己的壳内,不断返回自己的舒适区,都是懦弱与愚蠢的象征。
几个月看的一篇文章中有个不太好的说法,大学是一种「间性」,也就是某种中间状态。它是将上班而未上班的那段日子,也是最能拓展生命的可能与体验的时间。并不是所有人都希望或可以将这段时间无限延长。可对于这段日子来说,哪怕不进行任何探索,成为游手好闲者(flanuer)也远比成为上班族更好。当然,现代高等教育批评中也有一种观点是,高等教育只是在哄骗学生进入特定的生活模式(显然,高等教育所宣扬的种种理念也有欺骗性,同时包括着非常浓厚的中产阶级气质),并无助于学生拓展对真实世界或生活的理解。某种意义上这一说法完全正确,可这也不意味着应该直接进入「上班」的状态。更恰当的方式或许是摆脱高等教育的幻想,将它当成一个纯粹的中间时段,在这个时间内尽可能朴素地寻找自己能够制造、产生的事物,按照最宽容、开放的方式理解世界上越来越多的存在与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