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最近想起来他两次。
近一些的那次,就是三四天之前,我开始看《中国哲学史》,发现自己几乎把整本书都勾了,就想起他两个月前在同一本书上做的密密麻麻的笔记,当时还笑他说笔记这么多不如直接看书的。后来他确实就改了,记在本子上,厚厚一本书,才看到墨家就记了几十页。
远一些的那次,也没多远,从西藏回来,到重庆吃午饭的时候,正是仲暑,四十几度高温弄得人没什么食欲,单点了一碗绿豆汤。渣子很多,味道不怎么样,然后喝着喝着就流下泪来。
二
关于我怎么认识他这件事情,需要感谢两个人。第一个是原来的班主任,她说我说话太多了,让我去和一个话少的坐,然后就找到了他。另一个是王二,当然我并不知道王二到底在哪儿,或许根本就不在——总之那时候因为在看《万寿寺》,所以有些过分地喜欢那家伙,以至于言行都有点往王二发展的趋势。于是在发现旁边的家伙比我更像王二之后,那些对王二的感情就全都跑到他身上去了,就和失恋以后总会找一个跟前女友比较像的姑娘疗疗伤一样。
当然上面的比喻并不是说我和他有什么不正常的关系,只是想说明他和王二都是同性,所以情感转移过程相当的顺利和迅速。更简单点说就是我没有在疗伤期间化脓。
之前一直用代词,一方面是因为这比较符合事实,也就是说在我和他同桌之前,我都还不知道他的名字;另一方面,也是比较重要的原因,那就是我直到现在都还在想怎么叫他比较好。但无论是继续想下去还是一直用“他”,都是很麻烦的事情,所以我决定先叫他阿耀,等到我想好了,就——还是叫他阿耀吧,一个个地修改名字也很闹心。
那么我们可以说,虽然我现在执意认为阿耀是个话唠,但在刚认识的很长时间里,我都没怎么和他说过话。为数不多的对话中,借答案和抄作业就占了一半,而且每句话的开头一定有“那个,你叫什么名字来着”这个前缀。这样种像念毛主席语录的做法虽然很浪费口水,但成效也很明显——我扳着指头数,他是我能叫出名字的第十个人,刚好凑齐一双手。
所以很快交流内容就从作业拓展到了前排后排的姑娘,想要追那姑娘的男孩子和喜欢那男孩子的姑娘。话说到这个份上,基本就没什么隔阂了,两个人开始合计:各自报一报女朋友的界门纲目科属种,还有性别姓名籍贯,数学课上也会讨论一下数量,然后发表各自的见解。这些都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所以我并不打算多说了,当然,主要原因是阿耀一直没找到女朋友,至今单身十六年。
三
现在我们可以说说阿耀一直找不到女朋友的原因。
客观条件其实没什么问题,鹅蛋脸,高鼻梁,不大不小的眼睛,脑门虽然大一些,但常挂着斜刘海,所以看起来也很不错;身高虽然不突出,但也在及格线上;衣着打扮就不说好看,也还是算得上整洁的;唯独肤色老实得和庄稼汉子一样,把整个人活活拖到了及格分之下。当然不是说老实不好,而是这个词只在庄稼汉子身上是个褒义词,在大多数地方都是贬义的,和“没脑子”差不多。
如果要对此进行反驳的话,我们可以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而阿耀的窗户除了上课期间关上,其他时候都水灵水灵的,换句话说,阿耀应该是个很聪明的家伙。但问题就是他深黑的眼球和肤色基本是一样的,稍微远一些就看不见了,所以就显得老实极了,一点挽回的余地都没有。
以上内容将阿耀的外表贬得一文不值,但如果你看了阿耀两年前的照片,并且以那照片里的黑胖子为原点,你就会发现,其实现在的阿耀至少有个六十分,一百五的满分。虽说不及格,但我这么天天盯着阿耀看,他就是成不了潘安也要成个庞统的——没有脸,可以有才嘛,气质在了,看着都要好一些的。也就是平白多出来那些气质,别班姑娘来问我他情况的时候,我都说长得小帅小帅的,一起逛街肯定不丢份儿。
现在我们可以说,这个气质我是不大感受得到的。可能是人熟了,就只有人味没有气场了;也可能是我自己太过迟钝,只能嘴上说说,感受不到这些玄乎的东西。后面那种可能我不想承认,所以我需要找个理由来说明一下阿耀的气质是怎么消失的。这些陈述虽然很随便,但却有种鱼死网破的味道。因为这些细碎的,充斥着生活的事情,是我们最不愿意称之为生活的,而不论我们怎么否定,它又终究还是生活——就好象不论阿耀是否承认,他都在某一天晚上做噩梦,把手机甩到了楼下;而在另一天晚自习的时候,大喊一声“我觉得自己需要休息一下”,然后在从数学课代表那儿要到的论坛里逛了一晚上。
这儿说了两件事情。前一件的结果是他把他碎屏的手机拿给他姨妈去修理了,然后从她那儿拿了一个七寸大的家伙来用,“屏幕虽然大,看图也不错,但真的很慢”。后一件事情因为到目前为止还在时不时地干着,所以不大有准确的结果,但我听到了他给我说的第一个愿望,“我以后要像那些论坛里回帖的一样,看一眼图片就能云淡风轻地说这是老图”。这个愿望肯定是没实现的,因为那论坛里有几千页图贴,我们按了按计算器,每天看一个晚自习,也得要到高三上学期才能结束——这在时间和决心上都是行得通的,唯一的问题就是没多久他的手机就被收缴了,还在办公室里停了半天课:用来写检查,水平比我只高不低的。
四
阿耀讲故事的时候最像王二。平平淡淡的,没有一点起伏,但故事又很好玩儿,有些超现实味道的那种好玩儿。
大部分故事都是上课时候讲的,有点像成语接龙,讲台上的人说话了,夹了一两个关键词,阿耀突然想起什么事情,就讲起来。比如一次地理老师说起人被流星碎片砸到的概率,阿耀就说他们县里,原来有叔侄俩,开汽修店的,在街边上捡到了一个炸弹,当然不认识那是什么,以为是一个大铁块,就用摩托车拖回家去准备卖掉。卖之前又想好好研究一下,就上了切割机,然后一刀下去……阿耀说“结果你也能猜到”,然后就不说了;其实我猜不到,但我也只能给诸位说一句,结果你也能猜到了。
因为住在小县城里,阿耀的圈子比常人要大一些,也就还有些传统社会盘根错节的意思。这就导致他故事里经常会出现一些亲戚,不排号儿,也不分远近的,就我叔,我弟地叫。我现在可以肯定的是他叔至少有一个——十多岁离家出走跑去新疆,被人家抓住关起来当农奴使,栽棉花,又过两三年才偷偷溜出来当了兵。并不是没职业可选了,只是因为其他职业总还有着“被抓回去打死”的可能。但很快他叔就发现在兵营里死得会更快一些。老兵们有一次给他五块钱,让他买一包软中回来,还要退钱,他心一横,去买了包两块的甲秀,抽完以后捡了几个烟头回去,然后被打了个半死。
阿耀在听他叔说了这些事情之后就放弃了离家出走和当兵的计划,可是他弟,八成是耳朵不好,或者就是不记事情,在去高中报道的前一天晚上,带着几百块钱就跑去当兵了,义无反顾地——当然很快就受不了了,然后瞅着一个晚上,爬墙溜了出去,结果没高兴多久就被教导员抓回去了。然后,肯定也是被打了个半死。其实他们那儿也不是所有人都这么倒霉。他另一个弟弟,前段日子跑去少林寺,想要当和尚,在剃头发的前一天跑了出去,溜到网吧里,每天过得提心吊胆的,结果寺里管事的到现在还没找到他。
说完亲戚的事情,我想说说阿耀了。又因为平日他很少说起自己,所以我就不得不把我记得的都说出来。
第一件事情和吃的有关。阿耀初中时候的宿舍就在饭堂旁边,正对着厨房。饭堂的师傅中午时候经常在厨房里煮土豆吃,香味飘到阿耀他们宿舍里,勾得他们都受不了。于是二话不说跑出去,在院子里砍了一棵竹子,把一边削尖,从窗子伸出去,又摇摇晃晃地从食堂的锅里叉土豆往回带。因为中间有两三米的距离,所以这个活动成功率很低,但阿耀他们从不言弃,于是就总能在所有土豆都掉到路上之前吃到一两个,然后下午被饭堂的师傅们打一顿。
另一件事情对广大教育学者来说是很有指导意义的,所以阿耀就三番两次给我讲,我也经常告诉别人:就说阿耀初二的时候,一干同学迷上打台球,每天都逃课到县里台球室去打球。学校没钱弄围墙,也没精力去抓人,但学生也不能就这么一直放养在学校外面,出了事情很麻烦。他们校长想了想,一横心,就订购了两个台球桌,把一楼空着的教室改成了台球室。从此学校出勤率提高了一倍还多,而且学生们课间活动也变得异常方便。
这件事情在这个喜剧结局之前还有一个悲伤的桥段——有一次教导主任跑去校外台球室抓人,所有人都跑了,只有阿耀被抓到,结果,没有被打个半死,那事情是他爹干的,教导主任只骂了他一个下午。对此我们可以说是积怨已久了,因为阿耀经常抬着热水去教室,一边上课一边泡脚。
五
阿耀的另一个技能是写得一手好字。这多亏了他们那个开台球室的校长。他们原来每周有四节书法课,硬笔软笔都要练,每年拿书法奖项都要半墙壁的。所以他的字虽然很好看,但在他们那儿,也就是个中等水平。
当然这个中等水平比我自以为的中等水平实在好上不知道多少了。所以到年中学校爱心义卖的时候,我就很快和他勾搭上了。说起来流程也很简单:我前面的姑娘买明信片给我,我写一些三行情书出来,然后给阿耀抄上去,再拿出去卖。结果当然是很快就卖光了,考虑到我的诗写得很烂,所以我以为这主要还是阿耀的功劳。不过阿耀也没找我要什么犒劳,因为他原来找我帮过忙,虽然失败了,可还是“欠了个人情没还”,所以一来一去也就扯平了。
关于我帮阿耀的事情,我们可以说,虽然在客观条件上种种不如意,可他还是一直很努力地在追他喜欢的那个姑娘——光是这一点,就比很多人强上不知道多少倍了。
其实我也不知道阿耀喜欢那姑娘多久了。只是一直听和他很要好的人说他下午经常去操场闲逛,看他的女神打球。而当我对此事有一些了解的时候,他已经转了很多弯,要到了对方的企鹅号,还在上面说了几句话。他那时候的表情让我肯定他是真喜欢那姑娘,于是我给他说,我帮你写一封情书吧,你可以试一试。
阿耀考虑了几天,给了我肯定的答复。然后我们俩就开始各自准备。他想想之后怎么面对对方,我写完了信,打印出来。然后我们揣着情书到超市里去找信封。因为没有合适的,就买了个很好看的本子,在外包的塑料上开了一个小口,把信偷偷塞了进去。为了防止对方一直找不到信封导致阿耀害上忧郁症,我又让他夹一张小纸条在本子后面,上面写上他的名字。最后一切完满之后,找了那姑娘的一个同班,给送去了。因为阿耀很害羞,所以中途都是我在交涉。这些交涉就包括一开始我送东西出去,和最后収到那姑娘托人带回来的口信,“她说她要好好学习,高中是不会恋爱的”。
我和阿耀于是坐在一起,面对面笑笑,又说起话来。我说也难得有这么一次。阿耀说人家要好好学习嘛,然后很困难地想要说自己没事情,却卡在了喉咙里。那一整晚他的脸都是青灰色的,就是黑色的脸泛白以后的样子。
我几乎可以肯定那是我看过他表现出来最深的悲伤。因为之后的日子里,无论他见到多少次那个姑娘和男人手挽手走在一起,他都会跑回来冲我笑笑,然后说:“因为要好好学习嘛”。
六
情书事件过后,阿耀很快担心起了自己的未来。当然说简单一些就是读个什么大学比较好。本来这个问题不应该这么早提及的,可那时候快到分科考试了,我自己还在文理之间动摇,就很难像原来一样笑着对语文老师说“我就是想念贵大”。而阿耀受我的影响,也开始严肃地考虑起自己的未来。
他那时候是决定要念文的,而且是受冯友兰的影响,一心想去北大念哲学。这当然是个很遥远的目标,但我总觉得这事情在他的能力范围之内,就没有多说什么,只看着他每天做很多文科题目应付分班考试,然后拿出笔记本来写大段的哲学笔记,以我不能理解的速度看着那本《中国哲学简史》。
仔细算起来那本书应该是阿耀半年来读过最慢的一本。从二月份开始,也就是刚开学的时候,因为压力不大,我自己也有点破罐子破摔的心思,所以成天都在看书。从王安忆到伊坂幸太郎,从科幻到政治,狼吞虎咽地弥补自己小时候留下的缺口。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刺激到他了,从三月份开始,他就进入了癫狂的状态。先是在一周之内看完了一整套郁达夫,然后又读了徐志摩的,闻一多的,戴望舒的诗,并且以此为基础,拥有了很强的扯淡能力,动不动就能抖出几句很厉害的文艺评论出来。这期间他大概每天要看五六个钟头,最夸张的一周,也就是我们坐在教室最右下角的那一排的时候,他一口气就看完了从图书馆里借回来的三本沈从文和海子全集——后面那一本读得尤其透彻,因为我也在读,两个人还经常拿一整节课来背诗。最喜欢的一句就是——爱怀疑和爱飞翔的是鸟,淹没一切的是海水,你的主人却是青草,住在自己细小的腰上,守着野花的手掌和秘密——这是我背出来的,没有钞书。
并不是说他成了个书痴——事实证明是没有的,只是为了说明他在看到哲学书籍之前是一直在花时间找书看的,说白了就是他在“看看自己喜欢什么东西”。
也不知道真是兴趣使然还是只觉得这东西很厉害,他在看了从图书馆里借来的一本哲学导读书以后就喜欢上了成天瞎想的理想国国王们。那本书我没认真看过,翻了一下目录,大概是苏格拉底,柏拉图,康德和笛卡尔这几个人。好在我虽然没研究过,也都还知道一点,所以和他还能勉强说上几句,不至于变成没什么文化水平的野蛮人。但他显然不知足于和我这个门外汉对话。在看完那一本导读之后,他又陆陆续续找了几本哲学书来看,其中就有他看得最认真的《中国哲学简史》。有关他的认真程度,一方面,我们已经提过了,就是他厚厚的笔记;另一方面,他也还真地记了不少的东西,比如直到上一周,他还在找我要金岳霖的《逻辑论》,只因为在书里面提到过一次而已。
除此之外,我们还可以说,阿耀是很认真地想要念北大的。
因为地理比较差,阿耀从分科考试前开始,每天就拿着我们凑钱买的地理图册翻着做题目。做了一两千个之后又转战政治历史,等到都搞定了就来做数学。然后天天拿着题目问我,问到我不耐烦了就撒个娇,说“有点耐心嘛”,完了又跑过去找别人继续问。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那段时间我又瘦了一圈,脸上棱角越来越分明了;而他却长圆了脸,每天笑眯眯的,觉得好像什么事情都有希望了。
七
现在,也就是一切事情都发生了过后,我们可以说,到了该到的时候,随便哪里来的一阵风,都可以把我们吹倒在地上。
但那时候阿耀并没有猜到这一切会变成这样。
五月末的时候,学校突然组织家长会,通知一下文理分科的事情。首要就是分班方式变动了,从理科重点班出来的阿耀并不能直接进他想进的文科重点,而他妈妈担心考试发挥失常,出于保险,就在家长会结束之后找他出去谈话了。谈话地点就在教室和宿舍中间的花坛上。他们坐在那儿,操着家乡话,紫色衣服的母亲时不时的强势一点,大部分时候又温柔地说着道理,而他就一直皱着眉头——我路过的时候就是这样的,丝毫不觉得这会改变什么,对他来说又有什么意义,似乎在那时候,这些东西都还没有我手上抱着的一摞书重。
但很快,也就是四天以后的早自习,突然地,他告诉我说,他还是决定要念理科。我没有问他原因。因为那不重要了。我问他想好了吗?他说是的。我又问他是不是做好准备了。他听着,把那本冯友兰收回桌箱里。
我想他等了那么多天,也只是在想要怎么告诉我这件事情。但他却不知道我早就知道了这个结局,也早就发现他把所有文科资料都收了回去。比起只为了多看点闲书就转到文科的我来说,他真的勇敢太多。后来我去西藏,路过每一个村庄的时候,我都会把这个村子和他家的那个县城比较——是大一些,还是小一些;繁华一些,还是冷清一些;有没有那样的学校,有没有那样的人……
最后说说吃的事情吧。
那天下午体育课以后,我们翘掉自习,去了食堂。两栋双层建筑里一个人也没有。天气很热,我们看着时间进去,一人要了两碗绿豆汤喝。一碗干干净净的,碗底下沉着绿豆。另外一碗像是浑水,渣子很多味道不怎么样。
“那些图册就都给你了。反正我拿着也没用了。”他说。
然后我喝着喝着就流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