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说你也曾是个诗人?」

除夕夜里,来找我讨要新年礼物的妹妹突然这么问道。

该怎么定义一个诗人呢,我脑子里冒出了一千个形容词,还有为数不多的几个动词,在这些词汇复杂的数目接近无限的组合中,似乎很难找到和我关系密切的那一组。我求助于我心里住着的那位数学家,可是她还在计算,如果我不能在心里再放下一个足够长的算盘或是一台微型计算机,这一缓慢的过程将一直持续到下个月,远远超出提问者的预期。

我最终点了点头。毕竟哪个年轻人没有经历过忧伤,又没有在一两张破烂的纸上留下一些背来的句子?当然并不是每一个会背诵诗歌的人都能算作诗人,从大众普遍认同的难度系数来看,古体诗的难度较高,现代诗则低了不少;相应的,古体诗诗人较为尊贵,现代诗诗人便介于疯子和天才之间来回摆动,并且最极致的天才也赶不上写古体诗的。这样看来,如果我声称自己是个写现代诗的,想必不会遭到多少反对,他人最多把我当作一个搬运工,每日忙于堆砌各类词语,并不致力于修建什么宏伟的建筑。

在我还在写诗的那些日子里,生活显得并没有那么如意,并且总是缺乏理性。在部分情况下,这两者相差不远:如果我们能够坦率地承认现代人的生命史中总有那么一段宛如启蒙运动的时期,希求将一切都厘定清楚,妄图成为自然的主宰(即便只能控制其中某个微不足道的部分),那么我们便不难理解那种充斥着整个世界的渴望。我们总是渴望看见世界中心的那台机器,看见它的运转,仿佛只要一直看向它,我们就能从中跳脱出来,从而取消正在经历的生活(以及可能的苦难)。

我曾考虑过在某场穿越时间的梦中告诉那个曾经的诗人不要相信这一切。我的意思是,可能完全没有那样一台机器,可能世界完全是一团乱麻,让人无从下手甚至无需下手。可是每当我开始打扮那个梦中的自己,我便失去了与诗人对话的能力:若我是诗人的同龄人,那她必然会将我与那些她所鄙夷的人视为同类;若我是一个长辈,她又将认为我过分世故,失去了理想;若我是她的爱人,她或许会痛苦地写下更多的诗……在数次尝试后,我逐渐意识到,那时候的诗人难以接受关于世界的某种看法,即便直觉上它更接近真相,但为了某些生活上的便利,它必须面目可憎。

有关我为什么会开始写诗的故事大概就是这样的:在某个烦躁的下午,可能做完了一些练习题,或是还没有开始做;可能是念完了几页诗,或是只看了一两句;可能窗户外面是纯为景观而设的桃花,也可能只是几株雾气;可能是春也可能是冬;可能是早上也可能是深夜——总之在某个烦躁的下午,我手里的笔开始运动,在纸上划出了一些长长短短的印迹。与外人幻想的「陶冶情操」或是「消愁解惑」不同,诗并不解决任何问题,只是不断制造各种新的困境,至于严重程度,大的变小还是少的变多,我想大约全凭运气,没什么可说的。

我知道我或许有些多嘴了,你是来找我讨要一个故事,一份新年礼物,最不济也得是一些无关紧要的祝福。但既然你问了开头那个问题,就不要怨我多说几句,并且装作它们确有什么重大的意义。明白。我明白我不能再废话了,关于你想听的那个故事,我想是这样的,在四月或者五月,大概是花开了一批又差不多都凋了的某个夜里,我面对着一打试卷,烦躁不安。

如果你能理解的话,一个高中三年级的学生,在他开始念书的第十二个年头里,早就养成了屠户的习性,惯于将试卷这类的东西当作急需宰杀的牲口。刀法准的时候牲口溅出的血少一些,刀口歪了,就时常满面鲜红,仿佛是自己流出的一般。这件事情更复杂的一面是在于集体化,一如它的名字那样,社会主义很难允许个体户大张旗鼓地做什么事情,所以这活计往往在一个大型的屠宰场中进行。于是每当你感到疲惫,或是感到这份工作缺乏意义,你就不得不看到那些与你同在的人们是如何认真地在继续着,从而感到羞愧,乃至不停念叨着不知谁写的诗:四月是最残忍的季节。

眼下我可以肯定,那天夜里我就是被四月(或是五月)的残忍逼出教室的。我并不是在责怪四月或是五月(它们虽然时常让我花粉过敏,但在大部分时间里,它们的温度、湿度乃至光线的角度都很适宜),我仅仅是在表达某种困境,就像一个在屠宰场工作了好几年的佛教徒,或是一个被迫结婚的同性恋者所面临的那种困境。我开始朝着楼下走去,避开建筑中间巨大的天井,朝着另一幢楼走去,沿着前方黄白交杂的路灯,不时回头看看逐渐远离的明亮得让人颤动的教学楼。我从未在别人的故事中见到过这种路灯,或许是因为它过于稀松平常,或许是那些曾经过的人也同我一般,在交错斑驳的叶影之中,望着一个个黑色的自己随风轻颤,互相交战,至于失语……

我要去的地方是科技楼的楼顶,不为别的,只因那地方的楼最好爬,并且不易被保安发现。进校三年,校内近乎所有的楼顶都被我踩过两下。如果不是我鲜有交际,我一定会考虑找个传人,告诉他这行当的真谛:与大多数人无聊的幻想不同,爬屋顶其实并不考验技术,反而多少要凭借些耐心和运气。如果他仍不相信,那我便将我积累已久的财富向他稍作显露,告诉他何处有一个维修用的梯子,何处的锁能用简单的开锁工具撬开,何处的窗户可以被螺丝刀整块儿卸下来……事情做得精细一点总是有必要的,要想持续下去,就决不能干出打破窗户这类的事情,如果开锁器和螺丝刀都解决不了问题(我的书包里一直放着这套小工具),那就考虑跟着巡查的保安后面前往屋顶(大约一月三次),待他走后在屋顶一面扭松几根螺丝,打开一两个通风的窗口,即可为以后来回铺好路子。

在我看来,路既然铺好了,问题也就解决了。可对大多数人来说,铺路仅仅是一种无谓的技术性工作,关键问题在于为什么要到屋顶上去。对此我能给出的回答包括:对小偷这一职业的尊重,猫科动物的好奇心以及看星星的好去处(以我贫乏的星象知识,自然免不了打开谷歌星空作辅助)——但如果我所遇到的那个人恰巧对这三件事情都不感兴趣,或者仅仅喜欢虚拟的小偷、不惹麻烦的猫咪和NASA镜头里的星星,那么我便再难邀请他到我的屋顶上去坐一坐。无论如何,只要入了夜里,那幢楼和那片铺满了塑料杂草的屋顶就是我的了,尽管我常常想和他人分享,但对方并不常能领会我的意思(例如有一次我在路过科技楼一楼大厅时听到了奇怪的声音,随着一点微光看到了一对男女,便跑了过去将我手里刚采的还带着露水的山茶花送给他们,告诉他们这里有很多摄像头,他们应当去屋顶继续,我会给他们带路,如果他们确有此意的话我还可以主动跑到音乐厅里去过夜,给他们保留一些私人空间——没成想他们一遍摇着头一遍扣起扣子转身就跑了,还把我的花也扔在了地上)。

如果一个人还多少保留着一些幻想的能力,那么夜访这幢楼必然是一件美妙的事情。尽管大部分时候人们所做都稀松平常(如前所述,一些老套的用爱情对抗1984的故事,并且还不会躲避摄像头),但偌大的空间却将之看在眼里,并在寂静无声时以呢喃作回应,挑逗着那些不时访问的孤魂野鬼。一层大厅中心是一个学校模型,用国产乐高搭建起来,时不时会发出亮光,如果控制得恰到好处(先按一下背景灯,再按一下全亮),天花板上的荧光星座就会闪烁成真正的星空。顺着星空展开到两边的是展览橱窗,在栏杆后面是一批看起来造价不菲的生物模型,我很想一一报出他们的名字,我所崇拜的那些作家们常常这样做,但不幸的是,在几十个模型中,除去一些三叠纪的爬虫类,我就只认识头一直伸到二楼中间的那只恐龙。对于这类不熟络的朋友我一向是惰于访问的,大约每次路过都只是打个招呼,不然就在走廊里来回观看,幻想什么时候和同好一起坐上去扮原始人。由于这种幻想,我甚至为那对扔掉山茶的男女惋惜过好几次,我想如果他们足够机灵的话,应该先在头上戴几朵山茶花(我可以帮他们捡最新鲜的),随后跑到恐龙上去继续他们的爱情活动,这样即便有人来了他们也可以装作是「科技馆奇妙夜」的主角,学两下恐龙叫,来回晃动恐龙脑袋将别人吓走——如果此时三层音乐教室中练习乐器的朋友恰好在演奏《尼伯龙根的指环》或者是《遥远的天际》(Far Horizon),来探访的人或许还会惊讶于在这样一个偏远的地方发现了龙裔,呆站在原地,给那对年轻男女留下了充足的时间整理衣冠并且潜逃出境。

我必须承认这种假设是很难实现的,即便我自己可以出演那一对男女,我的想象力可以充当那位目瞪口呆的探访者,但仅凭校内为数不多的那几位音乐特长生,《尼伯龙根的指环》注定是无法出现的。不过也没什么关系,除去那个庞大的恐龙模型外,这幢建筑确实不太适合这类音乐,起码二楼那些边角磕损的石膏们(有大卫,也有玛丽亚,正中摆着的是一个长得有些像拜伦的家伙)不会乐见这种场面:庞大的乐团演奏的音乐使整幢楼陷入的颤动之中,那些被放在柜子外的石膏们都被震落到地上,摔坏了嘴巴或是耳朵,再难于夜里窃窃私语。我曾见到过一个同石膏像谈恋爱的文字游戏,别人或许会觉得这场景过分猎奇,可你若和我一样在夜里伴着肖邦的某一首夜曲(那位朋友练了整整一周,前几天总是出错停下,直到最后一天才几无停顿)走上楼去,抬头看到月光倏地打下来,照着那个有点像拜伦的家伙,你也会听到「假使我又见你」这类的声音,然后开始考虑起性别问题。

如此描绘那幢楼房或许会显得有些魔幻,不过在那个四五月的夜里,事情远没有这么多,我仅仅是一阶阶地向上走去,等待一些东西在我身上回响。在三层的厕所旁边有一条向上的窄道,我很少在那里见到什么人,除非是天文社有什么特别活动要举办的时候,人们就会在课后经此道走到屋顶天台(此时门锁已经打开了),坐在一个小屋里,观看投影仪中的天象。在我走到窄道尽头时,门不出意外的锁着,我稍微摇晃了一下门锁,觉得没必要和它闹别扭,于是转向了左边的窗户,轻推一下,确认没锁后轻跳一下爬了上去。我跺了下脚,听见那个声音在屋顶弹来弹去,并没有遇到什么别的障碍,随即确认了这里并没有别人。这一习惯刚养成不久,起因是前些日子的一个下午,我一个人逃课到屋顶晒太阳,半梦半醒间听到一声尖叫,站起来才发现屋顶上除了我还有别人,他们张嘴看着我,仿佛打搅了法老的美梦,即将遭遇厄运。 我想他们是有些大惊小怪了,虽然我一直躺在那里,并且对他们将要做的事情饶有兴致,但因为下午的温暖,我并没有精力窥探他们,更不是什么「科技楼守护神」这类听名字就很俗气的东西——总的来说,如果他们没有吵醒我的话,我可以接受他们在离我远一些的地方度过一个美好的下午;如果我醒了,我也乐于有人与我分担一些这幢建筑长久以来的孤独——可是他们还是跑了。

我想我可能帮助缓解了一些尴尬:自从搬迁到新的校区之后,这所过于崭新的学校便再也生产不出什么像样的怪谈了。学生们早晚在宿舍与教室之间来回走动的身影过于自信,仿佛妖魔鬼怪都被挡在了神圣的围墙之外,只有持刀行凶的杀人犯和为情而坠楼的同龄人引人注意,并且多少有一些不正经的浪漫气息。我想我在这幢建筑里不经意吓唬到的那些人们总会开始编造一些故事,这有助于十年或二十年后校园冒险家们的诞生。当然,我个人并不很能理解那种慌不择路的逃跑方式,我自己也遭遇过一些奇怪的事情,就在我们刚说的那天夜里,在我爬上楼后,一屁股坐下准备抬头看星星时,我忽然打了个冷颤:楼后山林里传来一声奇异的鸟鸣,四周弥漫着一种柔软的腐烂的味道,头顶星空突然被乌云遮蔽,只有星星点点的血色渗透出来。我颤抖着站起来,打开手机闪光灯,四处搜寻,我想我遇上了一桩谋杀案,考虑到地点的特殊性,大概率是情杀。我沿着天台走了一圈,看了每一个花盆,确认其中没有被切碎的尸体,塑胶草皮下面也没有藏着血迹;我隔着栏杆朝气象检测点里望了望,大概没有异常;我甚至照了一下隔空四五米的音乐厅顶楼(我曾幻想过从这里跳过去),确保黄色的瓷砖上不会突然冒出一片红色。

如果这些举动看上去多少有些不正常,那都归罪于我从小到大看的那一堆推理小说。根据推理故事中的典型情节,如果我不是那个走到哪里都有案件的侦探,那我多半是个将死的配角,并且最危险的动作就是返回之前坐下的区域继续搜索;不幸的是推理小说也告诉我们,排除掉一切不可能,剩下的就是必然,于是我只得用手电照向我刚才落座的那个台阶,最终在那里发现了一本书——必须承认,发现书的这一故事中多少带有幻想的痕迹(尤其是那些气味),但归根结底,我只是想说,人只要是个坚定的无神论者,无论发生什么吊诡的事情,都能通过一番挣扎使之变得可以理解,并且还略有些温馨的味道。

起初我以为那本书(一本泰戈尔的诗集)是被谁落在那里了,于是便随意翻着,等待书的主人回来取它。我对泰戈尔一直不太感冒,这事情和译本没有太多关系,单纯是心性所致。不过既然是偶遇,便多少觉得是某种馈赠,心向往之,也还是耐心念了好几首,直到忽地传来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打断了韵脚。我猜是书签落地了,用手电一照,发现是一张款式并不新奇的明信片,翻面来是一段正楷的钢笔字:

亲爱的朋友:

如果你看到这张卡片,就把这本书拿走吧!愿你一生清朗,永怀赤子之心。请珍惜你身边的每一个你爱或者爱你的人。如果可以,希望能与你做一辈子的朋友。若有缘再见,愿一切都好!


「之后呢?」小天这么问我。

「之后我站在屋顶上开始轻声唱歌,一个多钟头后就回去了。」

「什么歌?」

「自己编的调调,现在已经忘了。」我向她发送了一个唱歌的表情,「之后我又去过那里几次,但都没遇到别人,书也一直放在家里书架上,现在里面还夹着一幅朋友送我的画。」

「听起来并不像真的啊……」

「故事的真假是世界上最不重要的东西了。新年也只是一种不知道真假的故事而已,凭什么新年必须是今天,不能是下个月或者半年以后呢?仔细回想起来,那年的新年不就总让人觉得要从六月才开始么……」

「那这个故事和新年有什么关系吗?」

「没什么关系,硬要说的话,」我想了想,「我只是借别人的祝福来用用,又不想搞得太过俗气吧。」

「这么说你也曾是个诗人?」

「大概吧。」我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