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85年,美国维吉尼亚州的绅士J·B·沃德(J.B.Ward)出版了一本23页的小册子,题名《比尔文件》(The Beale Papers)。册子一共包含了三份密码以及一份关于密码的故事,作者称,1822年初,一位名叫托马斯·J·比尔(Thomas J. Beale)顾客来到林奇堡的华盛顿旅馆,给旅馆主人留下了一个上锁的盒子。几个月后,旅馆主人收到比尔的来信,要求将这盒子保管十年,并称其中包含着难以理解的密文,若十年后还未有人来领取,比尔的朋友则会将密文钥匙邮寄给店主。
1832年,店主仍未收到密钥。1845年,店主终于打开了盒子,其中存着三份密码与两封信件,信中写到,比尔和他的伙伴们在1817年偶然发现了一个金矿,并在当地部落的协助下挖掘了一年半,最终将积累的黄金转移到的弗吉尼亚的某处。为了防止意外发生,亲人们无法获得这些财富,比尔受命寻找一位绝对可靠的人士,并将密文托管给他,再将密钥托管给另一人。根据信件的描述,三份密文分别对应:宝藏的位置、宝藏的内容与亲属的名单。
从表面来看,《比尔密码》的三份密文就是一连串的数字,似乎很难找到破解的方法。到1862年时,年过古稀的店主仍未破解开密码,他便将密码交给了小册子的作者。又经过二十多年的努力,这位作者终于找到了第二份密码的钥匙:《独立宣言》。如果将第二份密文中的数字对应到《独立宣言》中,每十个词标上一个号码,如数字73代表第730个词(hold)的首字母(h),那么整篇密文就可以翻译如下:「我在贝得福郡那边……一个离地表两米深的坑道或洞穴……储存了包括一千零一十四磅黄金和三千八百一十二磅白银……」
不幸的是,这也是至今为止解码《比尔文件》的全部进展。过去的近两百年里,无数密码分析家与黄金猎人尝试破解第一和第三份密码,可此类书稿密码(book cipher)的编码者有着极大的优势,若是找不到对应的密钥,几乎不可能破解。因此,文件中所称的三千多磅黄金至今埋藏地底,不见天日。在历史上,《比尔文件》般的无解之谜不在少数,可绝大多数的密码都并没有如此强力,也就总有被破解的可能。甚至可以这么说,绝大部分密码在设计出来时,就是为了等待被破解的那一刻。
无论东西方,保持的秘密最原始方式都是「藏匿」而非「加密」。古希腊语中的「隐匿法」(staganography)意味着掩藏信息的存在,而「密码法」(cryptography)则意味着隐藏信息背后的意义。「隐匿法」的著名用例出自希斯泰尤斯(Histaiaues),为了向远方的人传递造反的信息,他将信差的头发剃光,将信息写在信差头皮上,待信差的头发长出来后再让他去传令。这样只要收信人将信差的头发剃光,即可看到信息,路上的士兵则无从发现信差的问题。可若是信息有极大概率被拦截,或是信息必须要公开,那双方亦可以选择「密码法」,只隐藏信息的意义,而不隐藏信息本身。
密码法的应用相当广泛,可其最重要的用例,仍是在军事领域。无论是斯巴达的密码棒还是几乎与凯撒齐名的凯撒密码(Caesar cipher)——按照字母表的顺序,将所有字母向前或向后平移N位——加密与解密技术几乎参与到了所有重要的战争中。可并非所有的密码都被用在相互毁灭之上。和《比尔文件》几乎同时,大西洋彼岸的英国正处在禁欲的维多利亚时期。无法通过公开甚至难以透过信件相互表达爱意的青年们,便会在报纸的个人启事区刊登加密的信息给对方。这些被称为「相思专栏」(agony columns)的栏目是那个时代的密码学家们茶余饭后的乐趣来源。
作为计算机之父,同时也是维多利亚时期成就最大的密码研究者之一,查尔斯·巴贝奇(Charles Babbage)不仅破译了一度被认为无解的维吉尼亚密码法(Vigenère cipher),而且还喜欢和朋友们一起阅读并破译报纸上的加密启事。某次,巴贝奇的朋友惠斯顿爵士破解了一位牛津学生刊登再《泰晤士报》上的启事,其内容是希望爱人与自己一同私奔。爵士按耐不住,用同样的密码加密了一段信息,刊载在报纸上,劝告这对情侣不要履行这项计划。过了几天,爵士等来了一份明文的回应启事,女方写到:「亲爱的查理,不要再写了。我们的密码被发现了。」
查理与这位不知名的女性的故事就是密码法最生动的应用:对收发信息的双方来说,信息本身有着至关重要的价值,甚至不能被外人所知晓,可是他们无法保障信息不被外人所拦截或查看,因此,他们只能选择在公开信息的同时隐藏信息背后的意义。与此同时,对于试图拦截或试图了解收发双方动向的人来说,甚至对于无关的第三方来说,且不论信息的价值几何,光是密码本身的存在,就已经足够吸引人的眼球。因此,除去一战与二战这类大规模战争引发的加密技术的狂飙突进,在更广的社会环境中,密码的流行一定源于大规模远程通讯(电话、电报、网络)的流行。
不要忘记,在希腊的记载中,隐匿法与密码法相伴而行。可如今,谈论隐匿的人越来越少,谈论密码的人却越来越多。这并不奇怪。隐匿总是要求物理特性的支持——人的头皮与头发,家门口邮筒中的空隙,夜色下的黑色连身衣——要藏起某些东西,就需要另一些东西的遮挡,而在虚拟空间中,如果不掌握代码,我们似乎很难找到此类庇护所。因此,正是直白易懂的物理世界的衰弱,使隐匿法逐渐消失。如果整个社会的运作越来越离开物理世界,社会互动越来越多地发生在非直面(face-to-face)的环境中,人们就越来越难拥有隐匿之处,而必须寻求不同的加密方式的庇佑。
不仅如此,我们从未忘记,虚拟世界乃是由他人所创造的世界。我们相信物理世界中总有无法被洞察到的角落——除非确有全知全能的神的存在——可我们无法相信虚拟世界中能有一方净土。在由他人创造的世界中,我们总担心存在着过多的监控者,担心世界的建造者比我们所设想的更了解我们。我们发现,自己越是生活在虚实交替的世界里,我们就越需要密码。与所有的技术狂想不同,虚拟现实、增强现实或是所谓「元宇宙」从来不是人类的应许之地,至少,与它所宣称的自由与美好相伴的,是一种无处隐匿,而必须加密的生活。
为了保护自我,为了保护他人,甚至是为了保护未必值得保护的信息,我们将在这个世界上生产出越来越多的密码与秘密,与之相伴的则是陌生人窥探这些秘密的不懈努力。探索《比尔文件》二十余年后,那位匿名的作者终于意识到,无论在贝德福那边存储着什么,眼前一串串密码给人带来的只剩疲倦与痛苦,而脱离这种诱惑也只有一种,那就是将自己隐匿起来,再将秘密存在的事实公之于众:「我决定把这整件事公开——这是把诱惑推离我身边的最佳办法,同时也将我对莫里斯先生所应负的责任,从肩上卸下。」
本文另有版本将刊载于《时尚先生》2022年5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