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你应该做点什么事情。这句话里有一种二十多岁的气味,一种二十多岁的不确定性。某一刻开始,对时间无比敏感又非常无感。整理家务、翻读小说、埋头工作、医院看病、玩玩游戏或者其他各种可能的活动随机拼凑起来就能消耗我的一天。说不上是生命中多珍贵的时光,但确实一直在延宕某些时刻的到来。

我十几岁时说不出这句话,但我说过类似的话。八年或者九年之前,潘达住我隔壁宿舍,首都来的天才少年,莫名地陷在青春期的忧郁里。那时候我还在练习阅读和写作,可以说刚刚入门,抓住了一些文字的感觉。那种感觉让人着迷,我相信我会在未来许多年里继续寻找它。因此我对潘达说:你应该做点什么事情。原本句子不是这样,更接近「你应该找点事做」或者「你应该找点有意义的事做」。但为了文章前后呼应,我稍作调整。

我和潘达的第二次同居在十个月前结束了。如果他住在我隔壁的那一年算是第一次,这就是第二次;如果不算,这就是第一次。我和他一起住了一年零两个月,或许多一些时间。一开始是三个人,后来是四个,再后来他带着他的女友前往上海,从字节跳动跳动到另一家我至今不确定但猜想着大概是米哈游的游戏公司。我是偶然想起这件事,想起人生的机运。他们两口子去年跳槽前字节跳动的游戏部门看起来颇有希望,今早看消息却是半数裁员,几乎没有完成品。

潘达两口子搬走后,五六十平的半地下室里只留下我和女友。人少了,房租变多了,每个月几乎都要花光她的月薪和我的稿费。这不算什么大问题——或许从来就没有什么大问题,一直都是各种细碎的琐事——但它代表了一种无法预测的混乱,一种突如其来的状况。某些时刻,当我开始思索那些更现实的未来,事情就变得有些像解奥数题,做到后半段发现条件越来越多,离答案越来越远。这里有许多古怪的甚至难以为他人理解的考量:

我要在来年读博,研究方向在美国无法申请社会学,但也并不想念媒介或区域研究,因此英国、日本或欧洲是首选。如果日后还希望回国在好学校做个教师,那多半不能去日本和欧洲,不然会遇到更多麻烦。若是去英国,大部分博士学位都难以申请到奖学金,CSC也只是勉强够用。我的家庭加上各式奖学金自然够支撑五六年博士生涯,可女友却未必有正当理由能呆许多年花上一两百万。考虑生活稳定、研究自由以及最好不要拖累父母,最好是能自己攒些钱预备。

我设想过将所有这些考虑告知导师、父母或女友。或许我确实零散地说过,但并没有得到系统的回应,我也只是按自己的步调在调整自己的生活。写了一段时间程序,做了一段日子矿工,随后和几个朋友一起鼓捣项目,做不称职的产品经理。原来读人类学作品时经常看到作者说:「这时我意识到必须赶紧结束田野,我已经陷得太深。」我以为那是矫情,但当我半是研究半是玩耍性质的活动渐渐消耗起时间——并且还蕴含着泡沫般的希望,毕竟我多少攒到了一些钱——我发现自己很难从中脱身。

这么写作多少有些自我开脱的意味。我的活动很难说是严格的人类学田野。我的确积累了大量材料,尤其是各种外人难以理解的内部感觉和经验。可是我也确实很难做出推进。我设想过许多将这些经验材料框架化处理掉的办法,结果没有任何一种方式能让它们串接成文。这意味着我无法用一种令自己满意地方式处理这些材料,也意味着我无法合理地处理自己过去几个月的经验。回想起来我的确做了许多只有我才能做到的事情,一些很像是我会做的工作。但就像我始终不愿承认自己的研究很难在社会学中被消化一样,我也不愿意承认这些经验难以被学术化。

如果某一天醒来,我意识到这一点,那么我会工作一会儿,然后接着睡去。这样能让我忘记自己失去的时间。偶尔会有一个或两个点子,关于怎么将这些经验再组织起来,稍微往下推进一下就会发现几乎无路可走。为了逃避这种感觉,我聚精会神地为了工作而工作。如果没有工作,我就随便找些事情打发自己的时间,直到第二天醒来。当然苦恼未必都源于学术,和朋友一起做的项目出了点问题,网页改得不是很顺利,莫名其妙的金融风暴导致赔了一堆钱,各种事情都会让人不爽,只是这些事情总没有笼罩性。

有时候,或者说很多时候,会想起已经失踪三年的师兄和消失一年的师姐。师兄消失前我还是本科四年级,正在筹划的论文还没有动工或完成,但我对那计划很满意。师兄喜欢涂尔干和布迪厄,据说他毕业论文要做涂尔干,那部分几乎已经要完成了,或至少构思完成,可后来文献越读越多,发现做无可做。再后来就是消失,谁也联系不上他。系里没有吊销学位,一直在帮他延期,只说是压力太大没能完成毕业论文,如此就到了第三年。师姐则是去年突然消失,没有开题、没有答辩、没有提交论文。一开始还会有所响应,听说人在宿舍,偶尔能找到,后来就神龙见首不见尾了。

我倒不至于搞失踪给导师添麻烦。我知道他不会很在意我也消失一下,但我不会拖延或逃避到那境地。唯一在考量中的是,是否应该找一个下午,和他好好聊聊,告诉他我无法构想出一个满意的研究,却又不想让过去的时间变成镜花水月,不如我也延期一年,换个题目,从头来过。这事情我也给女友说过,她并没有什么意见。我猜她忘了我们的租期只到明年七月,房东说那之后就要让孙子来西城这边住着好上学。除此之外,我担心的只有自己,是否会将多出的时间拿来继续逃避?不论多出多少时间,这一切题目真的有可能完成吗?

这多少有些学院小说的味道。二十多岁的学院青年意识到事情远比一开始想象的更复杂,可还并未从心底里接受其他的生活可能。有时候你应该做点什么事情。这句话里有一种二十多岁的气味,一种二十多岁的不确定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