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并不想继续写和挖矿相关的事情,无奈耗费了大量时间在上面,若不整理一下过程和笔记给之后研究用,就显得太浪费了些。然而现有的前研究约等于零(谁会对矿工感兴趣),所以没太多参考,只能自己掺着各种理路稍微处理一下,不保证思路不会来回变化,因此相关的文本均为随性记录,想到哪儿写到哪儿,只确保一些关键部分能相互关联——当然,如果几个月或一年后我写完全文,那会有特殊的关联。
Dodd 在 The Social Life of Bitcoin 一文中将数字货币的价值归于社会关系。这是一个非常齐美尔化的处理(泽利泽也采取了几乎一致的进路):货币是透明物,只表征/再现/承载关系,所以货币的通行即关系的延展,货币的价值即为关系的价值。这个处理在实际的货币上会遭遇理解上的困难:如果说货币承载的是关系,那么这就意味着一种强关系主义的思路会将所有事物的独立存在吸纳进去——简单说,事物的价值不缘于其本身,或者说「事物」根本没有价值,价值只存在于「事物」所处的网络中——这变相取消了「劳动」和「物质」的意义,也将作为事实存在的「法币」化约成了一种观念造物。
不能说 Dodd 的思路多么激进,奇怪的只是,当 Dodd 用同样的思路来处理比特币时,没什么人会觉得不适应。虚拟货币最基础的问题就是「一串代码为什么能产生经济价值」。如果说法币的效力缘于国家强制力(我们可以进一步将之理解为早期欧洲以降的一种军事—经济结合的强制系统),那么支撑虚拟货币存在的就是颇具新自由主义色彩的「共识」。的确,不只是比特币,几乎所有虚拟货币都会强调自己的核心机制是构造「共识」,而共识的构造通过算力的不断提升来展演。当然可以说,无论是经由国家强制还是自由人(或者说算力)的联合,「共识」就是「共识」,其价值不会发生变化。Dodd 也是从这里入手处理比特币的价值:暂不论比特币的实际价值被什么所保障(去中心化加密支付的趋势,还是数字货币未来的领头羊,或是其他任何愿景),哪怕我们认可比特币就是一场庞氏骗局或数字游戏,只要我们找到了足够数量的玩家,他/她们构成了复杂的、多层次的关系网络,那么这一货币就具有价值——自然,关系越复杂,层次越多,这一货币就越有价值或者说越稳定——因为它承载了特殊的不可转移的关系。
Dodd 的证明中很重要的一点是分析比特币的关系网络构造(主创、矿工、厂商、交易所、交易者等等,这部分我们之后具体分析),然而问题在于,即便比特币凝聚了这样一个不可替代的网络,「哪又怎样」,这一货币还是没有承载实际的「功能」:支撑法币的强制系统具有实质性的效力(保卫、扩张、殖民、税收),因此可以将法币的价值进一步归于这种实际效力的价值(想象一下,十九世纪的英镑的价值自然和英国的殖民扩张息息相关,这是一种「武装的金钱」),而虚拟货币不太可能具有类似的强度,所以必须从别的地方寻找价值保障。概言之,有两种不同的理解关系的方式,一种强调关系之间的等价, 一种强调其异质。在后一思路中,Dodd 的论述将面临比较严重的考验:法币和虚拟货币都可以理解为社会关系的再现/承载,然而虚拟货币所承载的关系似乎更脆弱:人们之所以质疑数字货币,并不因为「数字货币」本身没有价值,而是因为这一货币所再现/承载的关系更脆弱(或者更进一步,可以被理解成缺乏物质效果)。
这里也有两个潜在的反驳:其一是为Dodd辩护,即无论关系是否同构,其内在都不是「物理」的而是「社会」的,所以一个关系实际的效果应该呈现为它的社会效果(不幸的是,好像这就意味着构造更多关系或继续维持关系的倾向),对关系的物理性理解完全错置了关系的本质;其二是反驳上述反驳,即关系的特质即便是社会性的,也不应该是「去物质」的,事实上,一切关系必须依赖物质来实现(并不是说要送礼才能构造关系,仅仅是强调肉身在世的属性),比特币所构造的也确实是一种基于物质的关系——只要我们将物质的概念从「对人有明确效用的东西」扩展到那些「自在之物」,我们就能发现,如果说法币所构造的关系是一种持续的对「劳动」(改造物质世界的过程)的召询,那么比特币所构造的关系同样可以如是理解。
在《洞穴探险》中我们曾经说明,人类不太有可能去理解一个显卡内部闪存颗粒的「存在形态」。这种存在形态之所以重要,是因为我们需要通过界定它来界定「劳动」本身,即「显卡」的运作究竟是「人」的劳动的一部分,还是「显卡」自己的劳动?比特币所构造的关系的确是人和机器之间的关系,但,是人借助机器进行劳动的关系,还是人和机器一起劳动的关系,抑或是人支配机器进行劳动的关系?可这一劳动的性质/过程意味着什么?近年来常见的对比特币或虚拟货币矿工的批评在于,他/她们和他/她们的机器消耗了大量能源,却只换来了一些数字代码,这是一种极其不环保的行为。抛开这种环保主义的指责(这意味着暂时搁置机器的劳动和人类劳动对环境造成的影响之差异),我们应该首先思考的是,被消耗的能源所置换出的真的只是一些数字代码吗?
事实上,在绝大多数虚拟货币中,矿工/矿机都是整个网络的奠基性力量,这意味着,矿机所消耗的能源所置换出的代码(货币)是一种奖励,用来估计矿工/矿机继续维护/保障在这一网络上的关系持续发生。然而这个系统的另一问题是,在网络上持续发生的关系又只是一种网络性的关系(即矿工/矿机保障的交易几乎都是关于虚拟货币本身的交易,而并不指涉其他的关系,这就将关系的自指变成了一种荒谬的循环),除非特定数字货币的愿景(如成为一般流通货币,或是其代表的项目成为「基础设施」)能够真的完全实现,不然数字货币矿工永远无法摆脱这种自指。在此或许可以简单总结说:界定比特币或任何一种虚拟货币的社会生命的路径,不只是要看它构造出了多么繁复的关系网络,同时也要看这一网络的性质,以及它与其他网络(尤其是被认为更为主要的「物质—经济网络」)的关系。
可要是再进一步?是否一定要将特定的网络关联到「物质—经济网络」中,后面的网络为何是主导性的网络?对网络/关系价值的理解是否要基于「人类效用」来思考(这意味着考察「生产成本」或「资源耗费」),还是说应当理解「薄」或「厚」的物质在关系构造中的生命损耗。我想重新引入泽利泽的讨论:如果人类可以从生命的损耗中转换出经济意义上的价值,那么或许并不是那些人类意义上的关系,而是这种物质生命之厚度的不断损耗,提供了社会生命的真正解释,换言之,矿工手里的虚拟货币,不只是一串数字,同样也是「自然史」(natural history)一部分的见证,或作为特殊的物质生命的交换/墓志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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