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次遇到强盗,已经是小学的事情了。

不过,那些十几岁的孩子,与其说是强盗,倒不如说是小混混吧。手上就拿着一把刀,说话的时候下巴虽然高扬着,但声音却有些发抖——我将十几年前的强盗和眼前的家伙对比了一下,希望能找到他们的共同点,但希望很快就破灭了,我意识到,眼前的强盗显然要称职得多。

“大叔,快给钱啦,你已经磨磨蹭蹭五分钟了啊!”

她冲我吼了一声,我下意识地朝后退去,却被车座牢牢地卡死了。

“可是你让我举着双手,我怎么找钱给你啊。”我踩了踩油门,希望它能有些反应,结果只有车载的指示灯亮了一下。

“又不需要多少,我都说了你只要给我钱就好啦!”她把枪顶在我的脑袋上,“这样吧,你告诉我钱在哪里,我自己拿。”

虽然不能说有枪的强盗就一定专业吧,但在不能合法持枪的国家,从包里掏出一件菜刀以外的武器还是一件很让人吃惊的事情。

这就可以解释我为什么没有反抗——当然,跟我从小接受的生命教育也有关系。生命大于天嘛,就算她拿的是水果刀我也不会轻举妄动的。

“把外衣拉开,衬衫兜里有钱。”我昨天加油的时候应该把退的零钱塞在那里面了,大概有七八十块的样子。我知道这点钱显然打发不走强盗,尤其是带枪的,但我还是想试试所谓“只要给钱就好”是个什么概念。

外衣被轻轻地拉开了。衬衫的包有一颗扣子,她似乎有些烦恼,尝试解那扣子好几次,却因为必须一手拿枪,迟迟不能解开。我想起上一次遇到的强盗,或许是记忆的偏差,我总觉得那些用小刀的家伙们并没有眼前这位用手枪的温柔。

也是第一次抢劫吧,我感觉到她的手在那扣子上纠缠,似乎紧张得出汗了,胸口的衣服有些湿润。硬说起来的话,我该算是她的前辈吧,至少我不是第一次被抢劫了,经验上就多了不少。

“喂,你的扣子解不开啊。”她终于放弃了,语气里混杂着奇怪的成分。

“那扣子已经坏掉了,你直接把它扯掉就好了。”今天早晨在路边摊吃了早饭后发现扣子已经和衣服全部搅在一起了,懒得弄开它,就直接给了摊主一百块,结果对方说找不开这么大的,没办法就在车里到处翻找,终于找到十多个硬币,凑够了早餐的钱。

“真是可以吗……”她好像在问我,“好吧,那我就扯了。”

她用力扯了一下,结果一点儿反应都没有,我忍不住,忽地笑了出来。好像是同我赌气,她又扯了一次,倒把我衬衫最上面的扣子弄掉了。

“唉……”她叹了一口气,“大叔你走吧。”

“什么?”她把枪收回去,头部明显感觉清爽了不少。

“我说大叔你走吧,我不想抢你这种衬衫扣子都打理不好的混蛋啦。”她敲了敲车窗,“车还这么烂,根本就是人生输家啊——一点抢劫的意义都没有。”

我本想反驳,但又害怕惹怒了她,便乖乖闭嘴,看着她走到摩托旁边去了。

不过,就算她说的是事实,我也还是很不甘——连扣子都扯不掉的强盗为什么可以说别人是人生输家啊?

“抢劫!”

带着黑色面纱的女孩子大声冲我喊道。

我怀疑我是不是做噩梦了——像是盗梦空间那样一层叠一层的噩梦。

这场景和半个钟头之前一模一样。先是我在抛锚的车上睡着,然后被摩托车引擎的声音吵醒,打开车窗想看看发生了什么,最后就被抢劫了。

我在想我可能就是最不会吸取教训的那种人,恋爱也是,工作也是,就连被抢劫这种事情都错在同一个地方。

“喂,”如果半小时前是第一次的话,现在就是第二次了吧,经验明显丰富多了,连台词都熟了一些,“听到没有,抢劫啦,快把手举起来。”

“好,要抢什么?还是那个包吗?”我现在只希望一切能快一点,不管她是要抢劫还是为以后的人生积累经验,我的手臂都已经很酸痛了,受不了她多折腾一会儿。

“不是。”她指了指车,“我想要你的车。”

果然只要那点钱还是不够。人生的第二次抢劫终于决定要大干一笔了是吗?可是,也只有新手会抢车吧——到处都是监控,只要报警,很快就能抓到了,除非一直藏在这片山里,连油都不加,不然怎么躲啊。

“喂,”她踢了一下车门,“回个话吧,不同意的话我好想别的办法呀。”

我没太能理解她的意思,是说她是个讲道理的强盗吗,还是说“抢劫”这个词的意思已经变了?

“唉,不管你了,就当你同意啦,”说完,她把手伸进车里,按了按电子锁,“我上车咯。”

她走到车的另一边,打开门,坐到副驾驶上。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呆坐在驾驶席上,拉扯着安全带,试图寻找一些真实感。

“干嘛不说话?”她转过头来,虽然我是这边唯一的人,但我还是不太确定她是不是在冲我说话,“讨厌死了。第一次做就遇到你这种人,还真是时运不济。”

时运不济——应该是说我吧,女友和工作一起丢了,想去自驾游散散心,车还在没信号的山区抛锚了,本准备好好休息一下,结果还遇到强盗——对了,说起这个……

“你真的要抢劫吗?”我转过头去问她。

“是啊。”她摸了摸枪,“至少之前是吧。”

“除了枪之外,看起来一点也不像强盗啊。”我上下打量着她,比想象的还要瘦弱,声音听起来也很温软。

“如果不是你的扣子我都成功了。”她收起枪,把储物箱打开,在里面翻找。

“你在干嘛?”

“你这里面连一元硬币都没有吗?”她把我按字母排好的CD翻得一团糟,扳手这类的工具也被直接扔到脚垫上了。

“没了,早上吃早饭用光了。”

“就算有一块我也就成功了呀。”她好像精疲力尽了,用力关上储物箱,朝后靠去。

“那等我把扣子弄开。”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觉得她很可怜。

扣子用力拉扯一下就掉了,我把包里的钱取出来,然后把扣子扔进去,准备等着回去再缝上。

“喏,只有这些零钱了,”我又把身子伸到后座去,取过钱包,“这里面也只有一张一百块。”我把钱点了一下,一共是一百八十一块,按方向理了一下,递给她。

她似乎没想到会这样,愣了一下才把钱接过去,又数了一遍之后,把那张一百块塞给我。

“当车费吧。”被面纱隔着,但我总觉得她在笑,“对了,快开车走吧,司机,我可是付了钱的。”

如果所有的强盗都这样,那警察就都要失业了吧。

“我也想走啊,可是车抛锚了啊。”

“我也是啊。”她看向窗外。

“什么意思?你的摩托坏了吗?”

“嗯,加完油之后,不知道为什么就走不动了。”

“我去看看吧。”摩托车终究比汽车好修一些,说不定弄好了就可以离开这鬼地方了。

我走到她摩托车旁边。是个男士用的,看起来比她矮不了多少。钥匙插在上面。我爬上去,尝试发动,结果失败了,发动机发出了奇怪的声响。我忽然看到她装备用油的瓶子在车旁边,捡起来闻了闻,觉得不太对劲,又倒了一点出来,才最后证实了我的猜想。

“小姑娘,我知道你的车怎么了。”我走到副驾驶位置上,敲了敲玻璃,结果发现她已经睡着了。

我于是把摩托车搬到我的车旁,又爬回驾驶席,把暖气开开。

她似乎在放CD,是披头士的《Golden Slumber》。

还真是应景,我想。

“我们分手吧。”坐在沙发上的女友忽然对我说。

“好啊。”综艺节目里的人似乎很开心的样子,不停地笑,我虽然看不懂,只是自顾自地整理着茶几上的杯子,但也察觉到了空气里的喜悦。

“喂,我是认真的。”茶杯忽然掉了下去。

“嗯?”我似乎没有反应过来,只伸手捡回了茶杯,看看上面有没有裂痕。

“有点反应吧,我这样很焦躁啊。”女友的声音越来越大。

“为什么?”我终于意识到发生什么了。

“我们不合适啊。”她把腰挺直。

“这算什么原因啊?”每一次都是这样,只是“不合适”三个字就结束了,让人一点头绪都没有。

“那,你记得我过生日时候吃的那个蛋糕吧,就是上面有很多蜡烛的那个。”

“嗯。”不怎么费力气就回忆起来了,是两个人在蛋糕店里手工制作的,虽然做得不怎么好看,但两人都很开心,也意外的好吃。

“我那天晚上一个人在家里,想起来那个蛋糕,总觉得我们俩在一起就像那个蛋糕一样。”

“嗯?”

“虽然很好吃,也很开心,但无论如何,都不够圆满啊。”她用手在空中比划了一个椭圆,“就算再努力,也只能坑坑洼洼地过下去。”

“可是开心不就好了吗?只是好看的蛋糕有什么用啊。”杯子又掉到地上了。

“不管怎么说,不合适就是不合适。越是将就下去就越糟糕吧。”她站起来,朝玄关走去。

“等一下。”我跑过去,却踩在杯子上滑倒了,陶瓷碎裂的声音填补了脚步声的空隙。

她走过来,把我扶起来。

“我也想要圆满一点啊。”轻轻踢开陶瓷碎片,“休息一下吧。”

我伸手去抱住她,不知道说什么,但眼泪已经流下来了。

“喂。”她在挣脱。

“不要……”我知道这样没有任何作用,可还是照着最无能的模板做着,听着自己的声音一点点衰减下去。

“大叔!”

嗯?

我看着眼前的人——鼻子和嘴唇都长得很小巧,眼睛和眉毛却很有生气地挂在额头下面,头发全部朝后梳去,扎着马尾辫——没错,是个女孩子,但并不是女友。

“大叔!快松开啦!”虽然不知道是谁,但似乎自己做了要不得的事情,我便连忙把没有意识的双手收回来了,“好用力啊你。”她在揉肩膀,黑色的外套松垮垮地挂在身上,显然大了一号。

“你是?”

“阿楠,楠木的楠,”她把外套拉下去,理了理里面的T恤,“就是强盗啦。”

“嗯……”我努力回忆了一下,自己刚才大概是在做梦吧,可能她刚好在旁边,就不小心碰到了,“对不起。”不管怎么说,先道歉比较好。

“大叔你真的好厉害啊,”她似乎恢复过来了,冲我笑,没什么光线,薄薄一点月影打在她脸上,很清秀的样子,“这么大力气之前干嘛要给我钱啊。”

“因为——”我总不能说因为觉得她可怜吧,“你有枪。”对,她有枪也是很重要的因素。

“对哦,”她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从包里把枪拿出来,指着我,“我试试好了。”还没等我开口,就扣动了扳机。

“嗒,嗒,嗒。”枪响了,但只有扳机的声音。

“这是假枪呀大叔,还真容易被骗啊。”她把枪丢给我,“对了,大叔你刚才是做什么梦呀,一直在说梦话哦,都把我吵醒了。”

“我说什么了吗?”

“嗯……都是小电影里面常见的台词吧。”

“什么?”

“大叔你是装的吧?”她似乎有些生气的样子,踢了踢储物箱的下面,“就是什么‘为什么’,‘不要啊’这类的。”

“是吗?”我想还是不要告诉她吧,“我也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梦呢。”

“反正大叔你现在欠我很多啦,一百块的车费,还有抱我一下——不知道收多少钱比较好啊……”她把手机拿出来,按了按计算器。

“我真的那样了吗?”

“我刚醒过来,发现CD机自己停掉了,就探头过去想打开它,谁知道大叔你就忽然抱住我了,真是吓了一跳。”手机屏幕的灯光不均匀地散射开来,去掉黑纱之后,她确实很好看。

“对不起。”

“好啦,给我这么多钱吧。”她把手机伸到我面前,上面有个数字,大概是四位数吧。虽然不知道怎么回事,但强盗似乎很快就变成诈骗犯了——不过,她看起来好像还没成年,要说犯罪,也是我在先吧——等等,未成年的女孩子为什么会当强盗啊。

不管怎么说,先搞清楚这个吧。

“那个,阿楠对吧,你多大了?”

“反正比你小就是了。”

“成年了吗?”

“大叔,结婚要二十岁才行哦,”她在手上比划了一下,“就算成年就能结婚,我也还差两天啊。”

“两天?”今天是七月二十九日,两天的话,就是七月三十一日吧。

“嗯。八月一日。所以刚才才会只收八十一块,还你一百啊。”我这才想起来已经到第二天了,“所以大叔记得给我钱哦。”

“真没想到未成年的女孩子都能出来抢劫了啊。”

“明明是大叔你先做不对的事情的。”

“可是,”我忽然想到了车外面,“你小孩子骑摩托也不对劲吧,按法律要进少管所的哦。”不管怎么说,先骗一骗她。

“多少天?”她似乎相信了。

“十五天。”我记得最长就是这么久了。

“那也没关系嘛。”她似乎很高兴地样子,伸手去按了按播放键。

“可我明天就送你过去,让你过不了生日哦。”

“啊……”似乎没想到我会这么说,她只轻轻应了一句,就不再说话了。

“那我们俩就扯平吧。”

“为什么会被大叔占便宜啊。”她把外套脱下来,扔到我身上。

“其实我也只比你大五岁啊。”我把外套摊开——难怪那么宽松,原来是我放在后排的衣服啊。

“是吗?可是真的很大的样子啊。”

“只是没剪胡须而已。”

“哦……”她低头看了看,“那就还能忍受吧。只是还是不能一笔勾销呢。”

“还要什么?”

“你帮我把摩托车修好吧。”她指了指外面,“最近的村子都有十多公里,我可走不动了。”

“好啊。”我伸个懒腰,把车门打开。

“咦!”她一把拉住我,“你真的能修吗?”

“可以啊,很好修的。”我回过头去,目光正好相接。

“是怎么回事呢?”眼神很快游离,“我确实不太懂这些啦。”

“其实很简单啊,因为你买的油是柴油,但你的摩托是普通汽油发动机的,所以加油以后就发动不了了。”

“唉,是吗?我只是看到这种最便宜来着,还一直以为是汽油呢。”她咬了咬嘴唇。

“可是气味都不一样吧。”

“我可是连花生油和橄榄油都分不清的人啊,”她用力拉扯我,我又回到驾驶席上,“要求这么高,大叔你怎么找女朋友啊。”

虽然是玩笑话,不过我忽然觉得这或许是对的。口腔不自觉地用力,结果在嘴唇上咬出一大个口子。

“大叔我不是故意的啦,”她轻轻拍拍我的袖子,“大不了……”

“我没事。”

“嗯……”她似乎在确认我话的真假,“还是说说要怎么修车吧。”

“我车里还有油,只要把你的柴油放掉,加上我的,我们就可以骑车出去了。然后明天再想办法把我的车拖走。”

“听起来很简单的样子。”她拨弄着反光镜上的木质吊坠,那是女友出门旅游的时候买回来给我的——不知道被人骗了多少钱,说是什么珍贵的石头,可却长得奇形怪状的。

“本来就是很简单的事情。”我走下车去。

“那大叔你快去弄吧。我在车里给你喊加油哦。”她冲我笑了笑,“对了,大叔,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吗?”

“嗯。”

“安。安来。”

我把车门关上。

我姓安,今年二十三岁,小时候的梦想是当一个伟大的医生,现在的梦想是能活着走下摩托车。

我知道不应该相信一个连汽油和柴油都分不清的小女孩儿,但我真的有点累了——何况她带上头盔以后看起来还真有那么点样子。已经走了三公里了,我们撞到防护栏三次,还有五次差点从没有防护栏的地方掉下去。不只是弯道,车轮在每一处地方留下华丽的曲线。唯一的安慰是摩托车前面的码表——上面数字一直没有超过二十。

“不然,还是我骑吧。”

“大叔不相信我吗?”她扭头过来,似乎要解放双手,打我一巴掌。

“不是,只是害怕你累了。”我把她脑袋拧回去。

“我不累啦,谢谢大叔关心哦。”

可我总觉得她这么骑我会更累。

这周围是一片竹林,凌晨的风在叶片上不停敲打。车上电瓶该充电了,车灯只能照到三五米的地方,而就这么点点滴滴地朝前望,也能感觉到地下的坑洼。

“那个,你真的不累吗?”隔了几分钟,我又问了一遍。

“不累啊,做好玩的事情永远不会累。”风吹得耳朵刺痛,但我总觉得她在笑。

“所以你学会骑车多久了?”

“嗯——十多个小时吧,为了抢劫现学的。”

“是吗?”我突然想起高中时代,为了送喜欢的女孩子礼物,连夜照猫画虎地描了一张她的素描,最后还被别人耻笑画得水平真业余,“很可爱的样子啊。”

“大叔你突然这样我会很不好意思的。”厚重的头盔把我能感知的一切都格挡开了,话语像白开水一样倒进我的耳朵里,任由我添油加醋。

“说不定不是在说你。”我摇了摇脑袋,试图让自己清醒一点。

“不要狡辩了,大叔又不是可爱的人。”终于,我听到她在笑,“喂,大叔你看前面,有光哎。”

我努力朝前望了望,确实看到一点亮光。

“应该是村子吧。”

“我们就到那里休息吧。”

“嗯。”前轮似乎骑在了一块儿大石头上,车身整个震颤了一下,“如果能活着到那里的话。”

“放心吧,要是我们一起掉下去,我一定会垫在大叔下面的。”她加大油门,想骑过那个石坎,结果车开始剧烈地晃动,随后就突然朝右边倒去。

和想象的不太一样,铁器砸到身上的感觉似乎意外柔软,稍微沉重了一些,胸口被挤压得生疼。我用力踢了踢摩托,它稍微动了一下,算是对我有些回应了。

“你还好吗?”我突然想起来阿楠。

“我吗?”声音好像是从另一边传来的,“你能帮我把摩托顶起来一下吗?”

我把双手一起加上,用力顶了一下,总算把摩托弄起来了。

“终于出来了,好痛哦。”似乎刚才是被摩托压到腿了。

“说好的你会在我下面吧,女孩子还真是不可靠啊。”我轻轻按了按身上的淤青,它们都在重复着这句话。

“会相信女孩子的大叔也是笨蛋吧,”她蹲下去轻轻拍打着小腿,“再说大叔你也太不机灵了,你要是也朝摩托车上面倒我就可以护住你啦。”

“暂时相信你吧,”我把摩托扶起来,试着打火,结果似乎一点反应都没有,“好了,摩托车坏了,我们只能走过去了。”

“哎,真的坏了吗?”她轻轻跳过来,抢过龙头,也打了打火。

“嗯,”我蹲下去看了看,“可能是火花塞坏了。”

“能修好吗?”她也蹲下来,不过似乎完全不明白是哪个区域罢工了。

“蛮好修的,只要找到材料就行了。”虽然从来没有试过,但机械应该都是一样的,换上去新的就好了,“所以我们现在就先推车过去吧,找到住的地方再说。”

“那个,”她轻轻扯了扯我衬衫的领子,“我的脚好像受伤了。”

“应该没问题的吧。我身上也是一片青一片肿的,都努力一下吧。”

“可我是女孩子啊,”她又扯了扯我的衣领,“大叔你这样肯定找不到女朋友吧。”

“怎么会找不到,”我拍了拍胸口,结果淤青的地方一阵疼痛,“我可是刚把女朋友甩了。”虽然说了很不要脸的话,不过突然就变得开心了,说不定开心的秘诀就是不要脸吧。

“这样吗?”她愣了愣,“不然大叔你就把我背回去,然后我给你一个可以甩我的机会好了。”

“不需要了,”我突然有些沮丧,“不过你的摩托要怎么办?”

“留在这里,”她拍了拍车身,“等大叔你背我找到住的地方了你再回来推车。”

“不要,你明天自己来搬。”

“大叔,我在教你怎么找女朋友唉。”

“不需要不需要,不要废话了。”我走到她那一边,“快点吧。”

“什么?”

“上来啊。”

“嗯——”她愣了一下,“好。”

我蹲下去,把她背起来。调整以下双手,确认一下不会掉下去,朝着灯光走过去,意外地轻盈。

今天是七月三十日,农历六月二十七。时间和空间在我四周正常的流动,除了已发生的事实,我很难相信自己所处的不是真实。

简单一点说,我不知道“早上起来发现陌生的女人睡在我旁边”这种剧情为什么会发生在我身上。

说是“旁边”或许会给人睡了一张床的错觉,其实是青年旅舍里常见的那种两人间的高低铺,只不过我睡在上面,朝下一望就会望到她。

我在想她算不算陌生人。

我知道她是个业余强盗,昨天进行了人生的前两次职业实验——当然都失败了。我还知道她叫楠,楠木的楠,今年十七岁,生日是八月一日。还有呢,脾气有些暴躁,声音很温软——其他的——长得蛮好看,虽然睡觉的时候披头散发的一点也不像小孩子,前两个字母之间吧,大概就是这样。

我觉得该要起来了,至少得起来吃点东西,可整个人虚弱得要命,胸口又开始疼痛,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让我想想我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先是走了五六公里的样子,看到了这家店。害怕吵醒里面的客人,就按着门牌上的电话打了过去,结果却是空号。依着她的意思,直接用脚踢门,不久就听到人声了,是个中年人,透过门缝问我们是谁。我本想慢慢解释一番,结果阿楠却突然说了一句“是我”,然后不知道怎么回事,门就开了。我把她送进去之后又回去取摩托车,推到半路,实在不行了,就把车搬到路边,靠着车睡了一会儿……

大概就是睡着以后吧,她可能一直在等我,发现我一直没回来,就沿路去找我,最后就把我搬回来了。那这么说的话,摩托就还在路边吗?

还是快点起来吧。我努力从床上挣扎起来,顺着梯子慢慢爬下去。她似乎喜欢踢被子,夏天用的薄被已经转了整整九十度了——好在被子仍够长,所以也差不多盖着。我理了理被角,走出去后轻轻把门掩上。

门牌号是二零四。就是说我们的房间在二楼。也是小型青旅常见的配置吧,楼上住宿,楼下聚会。虽然我一般都一直呆在房间里,但也很喜欢听楼下的人打笑。

只是今天似乎意外安静。可能太晚了,都已经出去了吧。我顺着木质楼梯向下走去,只有木板快要塌陷的声音,不仅是人声,连风的声音都听不到。

“你起了吗?”走到转角的地方,突然听到说话的声音,似乎是昨天那个女人。

“嗯。”又走了几步,才真切一点地看到了楼下的状况。一个三十多平米的小房间,墙上都画了些彩,正对门的墙上有一个七八十寸的电视,门那边是几个小沙发,还有一个木质的茶桌,应该是老板娘的人就在那儿喝茶。

“她呢?”

“阿楠吗?”

“还有别人吗?”

“我还以为这里有很多客人呢。”我又打量了一下四周,门口摆着鞋柜,只有三双换下的鞋,地上铺着的木质地板也还有些毛毛糙糙的,不像有很多人来的样子。

“哪有啊,这种鬼地方都不会有人来嘛。”语气虽是抱怨,但经女人的口说出来,却平添了些味道。

“那能经营下去吗?”我朝窗外看去,发现有一大片湖,突然担心起这儿会不会搬走。

“经营?”女人抿了一口茶,“我们这里又不是旅店,干嘛要经营啊。”

“不是旅店吗?”我想起昨天过来,确实没有什么标志,只是个普通住家户的门牌而已,“所以您和阿楠认识吗?”

“我也是刚知道她名字啊。”她笑了笑。

“那昨天?”

“不是啊,我听到她那句‘是我’,还以为我家那位回来了嘛。”她又往茶杯里倒了一点茶,“结果开门才发现是两个小孩子,看你们这么可怜,不忍心赶你们走啊。”

“还真是让您麻烦了。”

“没关系,平时也会招待很多来玩的客人,所以楼上才会给房间编号嘛。只是我家那位前些天刚好去镇上了,我一个人又不太忙得过来,所以就关上门自己在家里喝茶看电视了。”

说起电视,这里似乎没有闭路信号,电视机在放的是下面DVD里的光盘,好像是纪录片这一类的。

“真是谢谢了,等她醒来我们就走。”

“不用多住一下吗?我看你昨天伤得很厉害的样子,”她指了指我的胸口,似乎是知道了,“我清早把你带回来的时候感觉你虚弱得都快断气了。”

“嗯?是您带我回来的吗?”

“是啊,你女朋友给我说你可能死在半路了,让我去收一下尸体。”她看了看电视,里面是一个人被解剖的场面,原来在学校里就常看这种东西,“没想到还活着,就连着你和摩托一起运回来了。”

“太不好意思了,居然这么麻烦您。”我看了看外面,摩托似乎被放在一个小货车的后面了,她递了一杯茶给我,“其实阿楠她不是我女友,我们才认识。”

“没事嘛年轻人,我和我家那位也是认识第二天就恋爱的,这个时代就是这样,快一点无所谓的。”她伸手打开茶壶盖子,香气慢慢弥散开来,“虽然这样,也还是过了这么多年呢。两三年前他突然说想提前退休了,我也是马上辞职就跟过来了。”

“一直住在这里吗?”

“是啊,挺不错的吧,有山有水的,湖虽然小了一点,但是很干净啊。我们俩在医院的时候就一直想住在这种地方,原本以为会很贵,结果十万不到就买到了,美梦还真的成了。”她笑着,脸上的皱纹轻轻泛起来。

不论怎么说,也有四十多岁了吧,那样快就恋爱了,不知道怎么维持这么多年呢?或许真的是我胆子太小了,每次都要一点点地试探,直到确信对方是合适的人才会去表白、恋爱——当然最后也分手了。

“对了,你多大?”

“二十三。”

“工作了吗?”

“在当药剂师,现在是休假。”我想了想,还是不要说我是失业了。

“现在的医科大学毕业就能工作了吗?”

“托家里关系才找到的。”

“这样啊,不是外科的话可能会轻松一点吧,”其实原本是想做外科,可我实在念不下去了,每天看着那些患者就觉得很害怕,最后索性转到药物了,“我家那位就是学外科的,到快三十岁才能正式参加工作呢。”

“可是外科收入会比较高吧。”这么说似乎很庸俗,但这确也是我想念外科的原因之一。

“我们两个也不怎么花钱,所以不太在意这些吧。”说起来确实,住在这种地方,一年根本花不了多少钱,“而且做外科,一不小心就会痛苦一辈子。他这次就是去还债了。”

“还债?”

“我也不太清楚,可能是哪一次手术的遗留问题吧——或许跟手术根本没有关系,他就是那样的人,会把病人所有的问题都怪在自己身上。”

“嗯,会很累吧。”我原来似乎就想做这样的人,只是随着年岁地增长,就越来越没有勇气了。

“我还在当护士的时候也会尽量照顾他,劝他放轻松一点,可他说如果不这样做的话他会更累的。”她哭笑了一下,“没办法呀,就让他这样吧。反正现在也退休了,不会有新债了。”

“对了,说了这么久,我叫您什么比较好?”终于想起来问这个了。

“我的话——叫我沫姐就好了,或者老徐也可以,不过我们家两口子都姓徐,万一他回来可能你就分不清了。”

“那沫姐,”我喝完茶,站起身来,“你先休息一下吧,我上去看看阿楠。”

“好。”

电视里那个人不大的头颅正被剖开。

本来准备下午就离开,可阿楠就这么一直睡着——不,不能叫睡吧,只是在床上翻来滚去的,不愿意爬起来而已。

在床边陪她聊了一会儿,看她还不起来,就去找沫姐要了一个火花塞,给摩托换上,又调试了一下,很快就可以用了。本来还有点担心汽车的问题,结果沫姐带我过去,也是十多分钟就帮我修好了。

回来以后阿楠终于起床。莫名其妙抱了我一下,感谢我给她修车。我不知怎么,想起来刚和前女友认识的那段时间,时常帮她修些闹钟,显示器这样的东西,或许是外科的功底,看着说明书照猫画虎也会打理不少东西了。

吃过午饭,我们三人在客厅里商量什么时候走,我想直接去世木镇,阿楠却说她原来就住在那里,让我在这里陪她玩儿几天,她再带我一起去。我总归觉得不那么好,但沫姐却又在旁边一直鼓舞,说是世木镇远没有这里好玩,还是好好呆几天比较好,我想想多住几天也不错,最后便答应了。

阿楠说下午想要去湖边钓鱼,就让我去后面地里挖点蚯蚓,然后和沫姐在客厅里聊天。等我准备得差不多了,回去一看,才知道沫姐已经回去午睡,阿楠也靠在沙发上睡着了。

“睡睡睡,一天就知道睡觉。”我提着装蚯蚓的罐子在她面前晃,“人生都短了好多啊。”

“你才成天睡呢,”她突然睁开眼睛,“我只是闭着眼睛想事情而已。”

“想什么?”我把她拉起来,“烤鱼吗?”

“嗯……我饿。”

“得先去钓鱼啦。”我拉着她,“再说才刚吃完午饭嘛。”

“好吧好吧。”她把袖子塞到我手里,“小心一点,跟好大姐姐哦,不要走丢了。”

“还是叫我大叔吧,”我把门推开,“没成年的小姑娘就不要到处乱跑了。”

“咦……”她似乎想还我一句嘴,可很快就像发现新大陆一样,目光在门外散开,不知道该聚焦在哪里。

想起来也是正常的吧,她昨晚回来的时候周围都是黑漆漆的,云把月光挡得严严实实的,今天又一早上没出门,算是第一次看到这里——我今天早上出门的时候也是被下了一大跳,虽然在窗户里面已经感觉到很好看了,但真的打开门,与那些光线直接交接,感觉还是完全不同。

湖的这一面种着些柳树和梧桐,老一些的应该是自然生长的,还有些年岁不大的,可能就是沫姐他们来了之后才种下的吧。河边用水泥浇了一个小的码头般的东西,只是没有船,不知道是作什么用的。

“走啦,一边走一边看。”我收了收眼睛,因这边看上去常被人烟打扰,可能鱼会少一些,我便拉着她朝湖对面走。

沿路都是黄土路,上坡,没什么车经过——可能我恰好选到了最难走的路吧,原以为县道会是水泥路,结果连碎石头都没有铺上。路边有些花草,生得艳丽,不像野生的,大概也是沫姐他们栽种的。

“你没和男孩子去过湖边吗?”我看她四处张望,连那小片的三叶草都要探头过去,忍不住问了一句——当然,或许我只是有些八卦。

“河算吗?”她看向另一边,“男孩子的话,爸爸算吗?”

顺着她眼神看过去,我才发现那背后就是一条小河,弯弯曲曲地延展到远处山脚,汇进一条更大的河道里。

“都不算哦。”我拉着她走到路的边缘,“你朝下看。”

“啊,这是个水坝吗?”出乎意料地,很快就反应过来了。

“嗯,所以说不定这是个废旧的小水库呢。”

水坝有十几米高,按湖面积算,如果全部满了的时候,蓄水量应该不小吧——不过也应该废弃很久了,因为五六米的水坝已经和沫姐他们的房子差不多高了,如果还在使用的话根本不能住人。

“不知道,不过我想下去玩儿。”她好像并不关心这是什么,就单冲我眨眼睛,指着水坝下面。

“我们去那边玩儿吧,”我指了指要去钓鱼的地方,离这里也就一两百米,高度就和水面差不多,就算要下水也安全得多。

“不要不要,大叔,我就要在这里玩儿。”她甩了甩手。

“好吧,那你快点哦,我在这里等你,注意安全。”我索性坐下来,盘起腿,准备晒晒太阳等她。

“嗯!”她应了一声,然后就顺着五十多度的水泥网格墙面慢慢往下爬,“对了,大叔,你有和女孩子一起来过湖边吗?”

“有吧。”我仔细地想了想,念大学的时候倒是常和女友去学校外面的水面玩儿,只是不知道那能不能叫“湖”。

“好不划算啊,”她用手拍着水面,“我可是第一次陪别人来玩儿啊。”

“我也没有很多次。”我冲她苦笑。

“不一样嘛,”她捧水朝我这里泼来,结果无论怎样都只能打到水坝上,“第一名和第二名根本就不一样。”

“我可能更喜欢第二名一点。”

“为什么啊?”她似乎放弃了,开始玩儿起湖边的水草。

“因为大家都喜欢第一名,我就觉得第二名很可怜啊。”

说是很奇怪的理由,其实我生命里大多数第二次都比第一次更重要——比如第二次恋爱,大学时代的第二次登台表演,给我留下的印象都要深刻得多——就连被抢劫都是第二次要正经一点。说不定人生也只是谁在给我安排剧本吧,第一次编剧没有经验,总有或多或少的问题,到第二次就轻车熟路了。

“所以大叔你谈过几次恋爱呢?”

“我吗?三次吧。”或长或短,加上刚刚分手的那次,确实只有三次了。

“那我不是连第二名都当……”她又把手伸进湖里,“大叔你快下来啦,我要往你身上泼水。”

“你都这么说了我为什么还要下来啊。”

“因为我不想连第四名都当不成啊……”她的手在湖里来回晃荡,“水很冷啦,你快点哦,不然我感冒了。”

“像你这种小姑娘,连前一百都进不了哦。”我看到下面有一块儿水泥地,似乎可以坐在那里钓鱼,就提着蚯蚓的罐子慢慢走下去了。

幸好是出来旅游,穿了跑步用的鞋子,不然走这个斜坡可能就直接滚下去了。反倒是她好像一点也不关心我的人生会不会终止在这湖里,不停地冲我泼水。虽然有所准备,但她捧水的频率越来越高,我离她也越来越近,最后身上穿的那件薄衬衫就差不多湿透了。

“好啦,”似乎定了个目标一般,待我下来,她看了看我的样子,随后就收手了,“解气了。大叔你快晒晒吧,不要感冒咯。”

“不会的,我们先钓鱼吧。”虽然很想把水泼回去,但总觉得自己是大人了,对小孩子应该稍微温柔一点,便坐下来把蚯蚓穿上,再把鱼竿架好。

“大叔你很喜欢钓鱼吗?”她拿了一个备用的鱼钩在手上玩儿。

“小时候经常在乡下和大人一起钓鱼呢,后来就很少了。说不定只是喜欢坐在鱼竿旁边吧。”

“那我改名叫鱼竿好了。”

“就算起那种名字也不会有鱼竿那么瘦的,放心好了。”其实她看上去挺匀称的,甚至可以说是小巧吧,类比成鱼竿的话,可能就是四点五米的那种。

“大叔你这么不会说话,那些女孩子是怎么和你好上的啊?”她把鱼钩扔到地上,晃了晃我的鱼竿。

对面的竹林一片轻响,水面上也莫名其妙地泛起些波纹来。

对,就是莫名其妙地好上的。不知道怎么回事,两个人稀里糊涂地就呆在一起了。双方也都是很平和的人,不会刻意询问“你爱我哪点”这些问题。起初以为这是优点,但我现在总怀疑这些问题是蛮必要的——连这个都搞不清楚的爱情,真是像椭圆形的蛋糕一样,说不见就不见了。

“大叔你生气了吗?”她轻轻拉了拉我的袖子,“我知道不该问这些啦……”

“没事,只是我也不知道怎么回答。”

“我知道呀。”她把嘴凑到我耳边,“我喜欢小安是因为小安看起来很老实。”

“这种理由和‘我是好人’没什么区别吧。”虽然有些高兴,但还是挖苦了一下自己。

“还有呀,”她凑得更近了,“因为大叔你,帮我完成了一个愿望。”

我正想问是什么,就感觉耳朵一阵疼痛,身子不经意地朝后退。

然后每一个器官和湖水亲吻起来。

如果钓不到鱼的话,下水去捉鱼一定是个不错的选择。

当然,如果不是自愿下水的话,情况可能会糟糕一点。

“有鱼吃就好啦!”阿楠拿着筷子,坐在餐椅上冲我比了个Yes的手势。我穿着找沫姐借的很多年前的衬衫,坐在她旁边,等沫姐把吃的端上桌。

“应该会很好吃吧,”阿楠用筷子敲打着餐具,似乎是披头士的哪首歌的旋律,“沫姐一看就很会做饭的样子。”

“应该是吧……”我把脑袋转过去,打了个喷嚏。

“真是对不起嘛,我也不知道会这样。”她冲我挤了挤眼睛。

“没事,吃点热的东西就好了。”我朝厨房看了看,似乎快做好了,食物的香味也都溢出来了。

“不然我晚上给你捂被子好了……”

“小心小心,吃的来了!”沫姐端着锅朝着边走过来。

“真的很好吃的样子。”阿楠站起来,朝锅里面望。

“是啊,这是我家那位在外地买的石锅,煮东西会有特别的香味。”沫姐把包着锅沿的布拿掉,“而且这里面这种鱼也很难弄到啊,市场上都卖很贵呢。”

“多亏了小安嘛。”阿楠把椅子挪过来,拍了拍我的脑袋。

本以为那湖里不会有什么鱼,谁知道人一下去就看到不少小条的黄骨鱼,回去找了渔网来,很快就打到了不少。记得小时候在乡下就常吃这种东西,锅里加上很多的辣椒,煮出来以后把鱼放进嘴里,一口拔掉,最后就剩一整个鱼的骨架在嘴外了。

“多亏你咬我一口,不然我也不会掉下去。”耳朵已经不疼了,但我还是装作生气的样子,把椅子挪开。

“我又没有恶意……”她再次靠近我。

“你们两个注意一下,”沫姐从厨房走回来,坐到阿楠右边,“我这一个老女人单身在家里,受不了你们年轻人的火花。”

“可是沫姐,是他昨天先抱住我的。”阿楠把脑袋靠到她肩膀上。

“这样啊,还真是可恶。”沫姐拍拍阿楠的脑袋,转头过来看我,“你没什么想说的吗?”

“有,吧,”我原准备不再应答,直接开始吃了,结果居然还有回击的可能,“她昨天拿着枪想要抢劫我。”

“是真的吗?”沫姐看着阿楠,嘴上带着笑。

“嗯……”

“所以你们是强盗和色狼的爱情吗?”沫姐忽然笑出声来,“他不在家的时候居然发生了这种事情,真好玩儿。”

“哪有……”我抱怨了一句,却听到阿楠也说了一样的话,于是就互相对了对眼神,笑了出来。

“好了,一边吃东西一边说吧。”沫姐拿起筷子,给我们碗里各夹了一条鱼,“快尝尝好不好吃。”

鱼似乎太烫了,阿楠不停朝外呼着热气,却还是腾出嘴来说了句“好吃”。我等鱼凉一点再吃下去,发现确实做得很好,至少开个餐厅是没什么问题的。

“很好吃啊,沫姐你原来真的是当护士的吗?”

“是啊。我家那位不太喜欢吃东西,所以我只能变着法地给他做,所以就快成业余厨师了。”沫姐拍了拍阿楠的肩膀,结果她似乎还沉浸在食物里,被呛了一下,“你要是刁难一下小姑娘,说不定她也可以做得很好吃的。”

“我哪有机会刁难她呢,”我轻轻咬着鱼肉,“我要是说不好吃,她肯定就说‘不吃算了’,然后再也不做饭了。”

“才不会——如果你嘴巴甜一点的话我就做啊。”她指着我的嘴,冲我瞪了瞪眼。

“听到没,人家在给你提要求,要听好,小心被甩了。”沫姐不怀好意地冲我笑,又夹了一条鱼给我。

“我又没和她好上……”

“小安啊,说不说只是嘴巴上而已,实际情况比较重要。”她拍了拍阿楠,“对了,我突然想起来,你为什么要抢劫啊,没钱用吗?”

“不是。”阿楠把鱼吞了下去,“只是觉得很有意思。”

“很有意思?”虽然猜到是这个,不过真从她嘴里说出来,还是有些诧异——毕竟我还期待着什么“救换癌症的父亲”这类感人的理由。不然我没办法解释我为什么会被这个小姑娘抢走钱。

“嗯……”她的筷子在锅里翻找,“很小的时候就觉得抢劫很有意思,只是那时候很小,不太敢。刚好上个月考完试了,得了个长假,就想着出来试一试。”

“结果就找上了我吗?”

“嗯,我找朋友借了摩托,学了一会儿,就骑车到这边来了。本来只是准备兜兜风,结果看到你停在路中间,好像很和善的样子,就跑过去抢劫你了。”她夹住鱼,带进碗里,“啊,终于找到了——就是刚才在锅里找鱼的这种感觉。”

找鱼。我忽然想起原来家里的鱼缸。

“小安你被人当成鱼了,快挽救一下自己的形象吧。”

“还是算了吧,”鱼缸是我和女友一起买的,当然鱼也是,大概我们分手后一个多月,因为我忘记换水,鱼就全部死了,“我蛮喜欢鱼的。”

“我只喜欢吃鱼。”阿楠擦了擦嘴,嘴角翘了起来。

“那就快吃吧。”沫姐放下筷子,似乎已经吃完了。我总觉得她只吃了一点东西,不知道是被无聊的对话填饱了肚子还是本来就吃这么少,“小安你一会儿吃点药吧,掉进水里还是要好好休息一下。”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从两三岁开始,每年都会落一次水,今年到了年中还是好好的,心里还一直有点慌张啊。”话是这么说,其实我原本以为今年开始就再不会落水了。因为上班的医院,所住的区域都没什么水面,如果不是丢了工作,我也不会专程跑过来落水散心。

“那还真是命中注定了。”沫姐摸着阿楠的脑袋。

“是啊。”

命中注定,这词真好用……

“喂,”是阿楠,“所以就连这种事也不是第一名吗?”

“嗯?”沫姐似乎没听懂。

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就开心起来了。装作认真地数数一样,扳着手指头。

“快告诉我啦。”阿楠放下筷子,拉了一下我的头发。

“是第一名。”

“咬耳朵吗?”

“不是。”

“那是什么?”

“咬耳朵并且害我掉进水里。”

“滚开啦!大叔一点都不好……”她打了我一下。

“我来帮忙洗碗吧。”

我站起来,拍拍她的脑袋,然后朝厨房走去。

七点半被生物钟祸害醒来,看了看她,似乎睡得正熟——被子又转过来了。想了想,就蹑手蹑脚地爬下去,再给她理好被子,跑到楼下去了。

楼下也没有人。茶壶里面的茶还微热。我倒了一点出来,试着醒醒神。

昨天三个人在客厅聊了很久。起初是说说人生啊,梦想啊什么的,后来话题就突然转到恋爱上了。沫姐讲她的爱情故事,阿楠说起她喜欢的男孩子们,只有我没什么可说的,只看她们你来我去地聊着。

阿楠的父亲似乎很严厉。她也尝试过和男孩子“恋爱”,结果父亲知道了之后被打了一顿。那之后她就有了些恐惧,甚至有彼此喜欢但就是不敢公开的情况。我想我那么大的时候父亲似乎不太在意这些事情,反倒经常催促我找个好点儿的,不要太委屈自己——大概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我现在才会单身吧。

我翻了翻客厅的书柜,里面似乎都是些专业书——沫姐的丈夫大概是学脑外科的吧,看那些书的程度,应该是很厉害的医生——靠下一排是小说,我抽了一本三岛由纪夫在手里,想回沙发上看看,结果无论如何也看不进去,倒空耗了两个多钟头。

我索性读了一会儿版权页,又发几分钟呆,然后上楼去,准备叫阿楠起床。

推开门,床上空空的,卫生间的门也开着。

“你终于回来了啊。”声音在上面,“还以为你就开车走了呢。”

“你在我床上干嘛?”

“我大清早就被你吵醒啦,突然想起来昨天答应给你捂床的,就抱着日记本爬上来了。”

“你给我捂床干嘛,我现在又不睡觉。”

“你睡不睡没有关系呀,我做到就行了嘛。”她甩了甩头发。

“对了,你为什么不继续赖床啊,”我挠了挠脑袋,“说是被我吵醒了我会很愧疚啊。”

“是吗?可是我被你说赖床也会很难过啊。”

“对不起——”我忽然有些愧疚,“我自己的话一直比较迟钝,别人说我我也不会太在意的,如果不小心让你难过了,直接告诉我就好了。”

“没有啦,我只是想保持一下形象,和你也没什么关系。”她打理起了头发。

“嗯,那快点下来吧,今天去野炊。”

我在下铺坐着,等了大概二十分钟她才收拾完,然后两个人就开着车上路了。

那天因为是晚上,并没有很在意,现在再开车去看,就忽然觉得这四周的山景完全不同了。草木错落有致地落在山上,偶尔又鸟兽飞过,发出的轻响却又像风吹过一样。好像还有人种了些药用植物,四周是不是会有药材淡淡的苦味。

原本准备在一处河边停下,再玩玩水,结果那地方只有一辆车那么宽,车如果停在那里,再来车恐怕就没办法过去了。虽说这里没什么过往车辆,但以我的车技,仍是不希望那么麻烦,所以最后还是开去山上,找了个像样的草坪,就地停车搭伙了。

“小时候就很喜欢树呢。”她把餐布摆好,抬头望着旁边的树林。

“我也是啊。”我找了些树枝,又捡了几块砖头过来,勉强搭起一个灶,“小时候父母就经常带我去这种地方野炊呢,一家人在野外捡松果啊什么的。”

“我就没有唉,”她拍了拍牛仔裤,“小时候住在世木镇那边,镇上虽然有很多可以野炊的地方,但因为是旅游景区,所以不是被开发就是被保护起来了,很难找这种地方。”

“真可怜唉。”我用打火机点燃带来的废报纸。

“也不会啊,我都和男孩子们去爬树什么的,很好玩的。”

“难怪找不到男朋友啊。”我试着引燃树枝,结果失败了,夏天找不到干的松针,也真是个大问题。

“大叔你这样点不燃的啊,”她拿了根树枝,帮我拨了拨火,“我虽然只生过一次火,但也知道大叔你这样不行啊。”

“再试一下吧,我一直这样的。”我于是又拿出报纸,尝试着生火。

她似乎已经对我失去信心了,跑到旁边去找些花花草草。我又试着把木头扔进去,结果还是熄了,有些失落,就躺在草地上,准备闭上眼睛休息会儿。

“当当当当!”她突然坐到我身上,“快看这个是什么。”

眼前是一株有些像蒲公英的花草。只是没有羽毛,倒是密密麻麻开满了小花。

“可以吹吗?”她吹了一下,我感觉有花粉飘了过来,“好像没用啊。”

“这个应该是续断吧,”我把那株东西拿过来,仔细闻了闻,“应该没错,你看它叶片像琴一样的。”我轻轻推开她,爬起来,打开背包。

“你找什么?”虽然是同我说话,但她的眼神一直停留在那株续断上。

“药。”

“怎么了?”

“我花粉过敏,得赶紧吃一点。”终于找到了,我打开,倒出来两颗。

“花粉过敏还天天沾花惹草吗?”

“不然呢?远远地躲着吗?吃点药再去不就好了。昨天我也是吃了药才吃鱼的呀。”我端起水杯,把药吞了下去。

“还真是勇敢。”她拍了拍我的脑袋。续断不知道扔哪儿去了。

“好了,我还是去那边看看能不能找点干树叶吧。”

“好的,快去快回哦。”她躺在草地上,应该是在笑吧。

我朝一片空旷的地方走去,远处似乎有些干草,顺着走下去,就算没有现成的也应该能扯一点过来。

四周确实没什么人来过,草木都维持着松软的触感,脚轻轻踩下去就会溢出些水来。

我想起中学时代,和女友一起跑到学校旁边的山上去找叶子做标本。那时候是夏末,雨水日日不断地朝下落,脚踩到叶子上,就一深一浅的,一不小心踩到一个小坑,鞋马上就会被倒灌过来的雨水浸透。就这么沿着山路慢慢绕,走了三四个小时,最后就莫名其妙地走到学校外面去了。两人于是忘了还有后面几节课,跑到街上去提前吃了晚饭,再大摇大摆地从正门走回学校去……

仔细想起来,不断走后门的我,可能也只有那一次走在前面吧。

禁不住这么想,思绪和身体很快就陷了进去。

海水。

海水把我淹没了。

绝望。某些奇怪的东西在漂浮。

怎么了呢?

啊,人生,人生。大概就是这样吧。

小时候。小时候的我是什么样呢?

现在的我,除了化学元素之外,仿佛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了。变得太多了一些。我不知道自己从他那里继承了些什么,或者说我不知道是怎样的他才能长出现在的我——也不怪他吧,他知道什么呢,不过是“做一个伟大的医生”这样的白日梦。

记忆里的最近的过去在哪儿呢?

分手。失业。不,还可以往前。

啊,是那天吧。突然明白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全都是假的。以为自己是朝着梦想,最后还是变成了俗不可耐的大人。

安来啊安来。

为什么不哭呢?

已经很脆弱了不是吗?

来,抱着我,休息一下吧。

嗯……

我紧紧抱着她,像个小孩子一样。

我不知道怎么了。

身体蜷缩成一团,只有双手伸展开,把她包裹在里面。

休息一下吧。休息一下吧。

直到我醒来……

醒来的时候怀里只有一个兔子玩偶。

好像一不小心就陷进沼泽里了。她很费力才把我弄出来。之后我就一直昏厥吧。

一点意识都没有了。做了很多梦,头疼得要命。

现在似乎是一号的凌晨。窗子外面一片漆黑,连一点月光都没有。

“楠。”很费力地发出声音来,期望能被听到。

结果当然是没有任何回应。

今天是她的生日。好好陪她过完今天,然后我就回去吧。不能这么一直逃不是吗?

说起她,虽然一起过了这么长——算长吗,或许吧——时间,但其实还是一无所知吧。说不定过了今天就再也不会见面了。再怎么说也就是个小姑娘而已,自己没必要这样……

“呲。”

门被推开了。走廊的光突然照进来,眼睛被刺得生疼,只好闭上了。

“小安你醒了吗?”是她的声音。

“嗯。”很想这么说,可干渴的喉咙再发不出一点声音了。

她把门关上。我终于得以睁开眼睛,恢复到我熟知的夜晚中来。

我听到她在向我靠近。

脚步声消失了。

呼吸。轻柔地从我身上流过。

被子被轻轻掀开了。玩偶从我怀里被拔出去。然后很快又有东西填充了进来。

“小安。”她轻轻捏着我的手,似乎是在确认脉搏。

“明明是大叔,居然那么脆弱,像小孩子一样啊。”她轻轻咬了一下我的手腕,“晚上做梦就不停哭呢。”

大概是因为噩梦吧。可能也只有在梦里才会流泪了。

“真的很高兴可以遇到你呢,”她把我的手放到她脸上,“很任性地从家里跑出来,如果不是你和沫儿姐姐,我肯定就死在山上了吧。”

“我呀,一直都不是个乖孩子呢。但被爸爸打多了,就自己学会收敛了呀。装得像个好孩子一样,每天认认真真地念书,直到最后那场考试结束了才松了一口气。”

“可有一天,我忽然觉得人生还好长啊,我根本没有办法一直这样下去。十年,二十年或许都还可以,但一辈子真的好长啊……”

“我一直想有个英雄驾着七彩祥云来娶我呢——可能只有那样的幻想才可能把我从乏味的生活里解脱出来吧。”

“可是幻想终归是幻想。我不断地将自己的幻想延期兑现,最后就真的变成空头支票了。”

“然后我就想,不如自己试试吧,当一个不是爸爸期望的人。于是我在家里拿了一千多块钱,又找朋友借了摩托,就开过来抢劫了。”

“还真是奇怪的想法——不过也很高兴被害人是你呢,真的,第一次就成功了。”

“从小到大我都没当过第一名啊,所以也会因为这种奇怪的事情开心。”

“那天发现你包里刚好只有八十一块,心里好高兴啊。总觉得是缘分呢。虽然你不是我很喜欢的那种人,但总觉得喜欢你也不错的样子。”

“可是,在你那里,无论如何我也成不了第一名了吧。”

“本来想着算了,结果把你从那里带回来之后,又忽然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了——反正我永远都不会是第一名,在你那里,只要是第四就够了吧。我很快也要回去继续当乖孩子了,所以,就让我再糟糕这一天吧……”

我的手被松开。

呼吸在四周绽放开来。

点点滴滴地渗进我的身体里。

嘴唇被人咬了一下,很不真切。

“做梦的时候就会不停哭啊,笨蛋。”

她轻轻擦拭着我的脸。

可眼泪还是不停向她手心跑去。

十一

“起床啦,大叔。”阿楠抱着兔子玩偶,在我眼前晃荡,“已经睡了快二十四个小时咯。”

那只兔子玩偶让我很心安。

我指了指喉咙,她明白了我的意思,马上递了一杯水给我。

本来觉得状况还不错,结果喝下水以后才发现我近乎虚脱了。

“大叔你要吃东西吗?”她把盘子抬到我面前,里面是像饼干一样的东西,“我早上走之前刚问了沫姐这个要怎么做,要不要尝尝?”

我点了点头,想伸手去拿饼干。结果她就把那饼干喂到我嘴里了。狼吞虎咽地咬了几块儿之后才尝出一些味道。口感倒是不错,就是稍稍甜了一些。

虽然很想直接把那盘子饼干一起吞下去,但总觉得形象不大好,就等着她一点点喂给我。花了差不多半个钟头才把东西吃完。

“好了,你先出去一下吧,我要换衣服了。”我感觉稍微精神了一点,准备换上带来的那件红色衬衫,晚上好好给她过个生日。

“不用啦,我昨天把你搬回来的时候就把你看得差不多了。”她回头指着我身上的家居服,“我总不能让沫姐给你换衣服吧。”

“可以不换啊。”

“我又害怕你会变成兵马俑啊,刚从泥塘里被拔出来,全身都是泥唉。”她说着,朝门外走去,“那你换完快点下来啊。沫儿姐一会儿就要回来了。”

门关上了。

我看了看自己身上的家居服,应该是沫姐她丈夫的吧,看起来比我大了不止一号。不管怎么说,惹了这么多麻烦,还是应该好好感谢她。

换好衣服以后,跑到卫生间去特意照了照镜子,发现胡须已经很长了。本想剪一下,可想起来她本来就叫我大叔,便放弃保持年轻的想法了。

离开房间的时候又看了一下那只兔子,心里镇静了许多。

身子像刚换了新部件一样,有些迟钝。慢慢走到楼下,看到阿楠在烤箱前面蹲着,不知道在干嘛。本来准备过去问一下,结果她看到我就立马跑过来,很用力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

“大叔你还好吗?”

“本来还不错,现在不行了。”我也拍了一下她,然后我们都笑了起来。

“哗——”

大门开了。是沫姐。

“我回来啦,”把手上的口袋放到餐桌上,“小伙子你醒了啊。”

“嗯。”我冲她摆了摆手。

“小楠,你的东西烤好没有啊?”

“快好了。”阿楠冲她眨了眨眼,“沫姐你呢?”

“我也差不多了。”她坐到沙发上,把CD机打开,“剩下的就归你们啦,我只等着看结果咯。”

“你先听歌等等哦,一会儿还要干活来着。”

音响里放出来的是一首夜曲。像是肖邦的。我不是很喜欢古典音乐,所以并不是很确定。倒是阿楠似乎很清楚这是什么曲子,兴高采烈地牵着我跑到餐桌前面去了。

她蹲在烤箱前面,时不时和沫姐对对眼神,最后等到烤箱完全停下来了,才招手让沫姐过来。我想看看是什么,却被她用衣服绑住了眼睛。想要站起来,又被按回椅子上。

我闻到了淡淡的蛋黄味——似乎是烤箱里面传出来的。

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放到餐桌上了。我的手上也被塞进了一包像油脂一样的东西。

“猜猜是什么?”

“不知道。”

脑子突然短路了。

“好好猜一下啦!”她拍了拍我的脑袋。

“蛋糕吧。”我挤了挤手上的东西,感觉应该是奶油。

“干嘛猜中啊。”

“因为知道答案啊。”

“难怪找不到女朋友,”她帮我把绑在头上的衣服解开,“就是知道答案才要故意猜不中嘛。”

“可我——”

“算了,快帮忙一起做蛋糕吧。”眼睛完全睁开,眼前确实是一个蛋糕,不过是什么都没有加上的“原始”蛋糕。而餐桌上就摆了些沫姐买回来的奶油和巧克力、水果这些东西,大概就是让蛋糕变成生日蛋糕的魔法道具吧。

“其实我不太会弄奶油,”我忽然想起了什么,“原来弄过一次,结果把蛋糕涂成了椭圆形的了。”

“没事啦,我会帮你的。”

“真的不要吧……”我下意识地回避着。

“让你做你就做啦,”她把奶油挤到我的脸上,“小心我把你甩咯。”

“我们什么时候是情侣了啊?”我把奶油涂了回去,结果她只是不停地笑。

“才不管这些,反正我们分手以后我是二手货,你就是五手货啦,看谁还要你。”脸上又多了一块儿奶油。

“啊,还真是险恶的用心啊!”

…………

可能就这么打闹了三四十分钟吧,察觉到袋子里的奶油已经没有多少了,才决定要开始认认真真地涂蛋糕。因为知道一定会搞砸,所以就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态随手往上涂抹了。等奶油用完了,就把巧克力和水果随意洒在蛋糕表面。最后要插蜡烛的时候,本来准备认认真真插上十八根,结果只弄了四根就算完了——“第四名用四根就好了。”她很认真地这么说。

做完蛋糕已经是晚上八点了。

“还真是慢工出细活啊,这么圆的蛋糕我真的很少见呢。”上楼去睡觉的沫姐醒过来,下楼来看见我们才做完,有些惊讶地说。

“很圆吗?”我又仔细看了看眼前的蛋糕。

“是啊,像是机器做出来的一样。”沫姐绕着餐桌走了一圈。

“是啊是啊,团团圆圆的嘛。”阿楠拿走了一颗蛋糕上的葡萄,吃了下去。

“好了,你们俩坐好。我们来关灯许愿吧。”沫姐说着走到门口,把灯关了,房间里只剩下烛火在摇曳,“先唱生日歌吧,谁起头?”

“小安小安。”阿楠很高兴地摇着我的肩膀。

“那就你啦,快点吧,不要辜负女孩子一片心意。”

“好吧。”

我清了清嗓子。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阿楠似乎没有在唱,只是比着口型,看着我的耳朵。手轻轻勾着我的手。

“吹蜡烛许愿吧。”

“嗯。”阿楠低头,把手收回去,双手紧握在一起。

“许了什么愿望?”沫姐帮我问了这个问题。

“一定要说吗?”

“嗯。不说出来就不灵验了。”

“希望以后做的蛋糕都可以像今天这么圆呢。”

“真是奇怪的愿望啊。”沫姐笑了笑,站起身来,“我先去开灯,然后我们再吃蛋糕吧。”

“嗯……”

忽然,嘴上有什么东西掠过。

她冲我笑了笑……

这个愿望一点也不奇怪。

我希望以后的每一个蛋糕,都可以和你一起做。

阿楠。

十二

我已经猜到她第二天要走了。

可早上醒来的时候,看着下铺方向正常的被子,还是有些不太习惯。

如果是我的话,我可能会留下一封信吧。好好讲讲这么多年的生活,或者索性什么都不说,只写满一页纸的“我爱你”。

可她似乎比我更理解这些事情。我最后只在枕头上找到了那一小株药草——叫续断,对吧。

我想我也该走了。刚好昨晚抽空补完了日记,也算做了总结吧。

我收拾一下东西,走到楼下去,准备最后跟沫姐道个别,结果她似乎不在屋里。我朝窗外看去,却只看到了自己——嗯?

我跑回房间,照了照镜子。

还真是啊。

她走之前还在我的脸上写了个“No.1”。

真想问她为什么不写大一点。

其实我也很少得第一啊。

我笑着走到楼下去,看到沫姐开门进来。

“真不巧呢,我刚送她回来。”沫姐很不好意思地笑了。

“没关系,我不也准备走了吗?”我拉了下行李箱。

“真的不多玩儿两天吗?”

“不了。”我走到门外去,打开后备箱,把行李扔进去。

“那好吧,路上注意安全。”

“一定的。”我点了点头,把车门打开,“这几天真是麻烦您了。”

“没事没事,”她倚着门,“对了,小楠她有话要我带给你。”

“嗯?”我愣在原地。

“她说她看了你的日记本。”

“嗯。就这个吗?”

“她说她也是。”

“是吗?”

我把车门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