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孤独就像天空中漂浮的城市,仿佛是一个秘密,却无从述说。——《天空之城》[1]
屏幕与魔镜
无论屏幕是否改变了县中孩子们的命运,可以确定的是,在冰点周刊发出《这块屏幕可能改变命运》一文后,禄劝一中的命运彻底改变了。
不妨进行一番合情合理却又没什么人情味的推测:看到媒体与大众如此正面的评论,县里领导如获至宝,继续加大对该校的投入,并将该校的发展优先级提高,努力为该校争取示范性高中称号;禄劝当地学生与周边地区学生受到媒体与高考出口成绩的鼓舞,来年升高中时优秀生源外流明显减少,与此同时,中学也争取到了更多资金和政策支持,开始更多招收周边地区的优秀学生与教师,生源结构与教师素质都在逐渐改善;某国家级或省级官员看到相关报道与讨论,认为这一模式很值得推广,决定提供一笔专项资金扶持各落后地方中学推进相关教学模式建设,各地校长、教师陆续前往禄劝取经……
如果说这段描述顺理成章以致有些平庸过头,想必没人会反对,毕竟一个学校、一位校长、一方政府,借着一次大好机会,要为自己的学子谋取福利,又有何不对呢?然而倘若将这段描述与衡水中学的发迹史进行一番比对,我们将很快发现,两所地位截然不同的学校——一个是位于中部地区,不断汲取地方生源、师资的超级中学,一个则是西南民族地区,优秀生源近乎全部外流的县中——竟然保有着近乎相同的发展模式,区别不过是前者已经发展到了顶峰,而后者则方兴未艾,前途可期。
如果两者本质上是同一种发展逻辑下的产物,那么为何舆论场中的衡水中学总是要背上污名,禄劝一中却成为了新时代教育问题的药方?
一种可能的解释是,时代的健忘症使我们都失去了历史感:距今不过十年,在衡水中学作为地方性中学努力对抗省会的石家庄一中时并逐渐取得胜利时,主流媒体同样将衡水中学的胜利理解为「庶民的胜利」,并将衡水中学的秘诀总结为「科学管理」,一时各地学校纷纷前往学习。[2]站在当下的节点上回首,人们很容易意识到,在整个衡水中学的发展历程上,「科学管理」只是最早发迹时的工具,而到了整个学校需要与省内一流高中较高低时,起到关键作用与其说是对教师和学生的「科学管理」,毋宁说是对各地优秀学生与教师的汲取。
尽管这样表述有些残忍,但我们很难不认为,今日禄劝一中的「直播课」正是二十年前衡水中学「科学管理」的高科技翻版。它们的共同特征是,在对单个学校或少数学校的出口成绩改善上有着相当的效果,因此也能帮助最先改革成功的学校进入正向的发展循环,然而每当这些改革措施被广泛学习,轻则水土不服,因资源不足等原因无法有效推进;重则如整个河北省的状况,为了维持地方教育不再溃败,各地不得不纷纷上马类似衡水模式的学校改革,于是全省高考招收总名额未变,校际生态并未改善(无非是从石家庄二中独占鳌头到现在两校抗衡,下层学校仍旧少有突破机会),反倒是所有教师与学生的压力都翻了几番——概言之,除去某位屠龙勇士变成巨龙之外,教育不均衡并未有任何改善,地方教育甚至更加衰败。
仿照「科学管理」在整个河北乃至中原地区扩散的历程,我们不难想象「直播课」大面积推广后的状态:除去最早的那些切实获得了「直播课」红利的学校,其他引入直播课的学校很可能也提升了教学质量,然而却难以在高考这场零和博弈中提高升学质量。当越多学校引入了来自名校的直播课,直播课带来的相对教育优势便越小,学生的相对升学优势也就越小,除去全省学生的平均分高了之外[3],整个教育系统并不会发生根本性的改变。
当然,一个潜在的反驳是:尽管升学质量没有提升,但是通过引入直播课,所有学校的教育质量不也还是均等地改善了吗?的确,无论是「科学管理」还是「直播课」,尽管在大面积推广的过程中都会失去其对学校结构地位的改善作用,但改善教学本身也不失为教育进步的一种体现。然而笼罩在「科学管理」与「直播课」上的宏观现实却是「应试教育」。暂且抛开对应试教育本身的评判,仅讨论应试教育与「科学管理」「直播课」的结合。不难发现,应试教育大背景下的所有改良,无论是「科学管理」还是「直播课」,其实质都是在强化考试能力的养成,或者说对考试内容的学习,而对考试能力的培养恰恰与更广泛意义上的教育截然不同甚至存在冲突。因此尽管两者形式上几乎一致,但高中引入的「直播课」与前些年兴盛的「MOOC」完全是两个世界与理念下的产物,如果说后者的目的是「教育平权」,那么前者的核心目的从一开始就是「考试能力平权」,教育平权不过是其附赠品。
那么我们应当如何对待「科学管理」或是「直播课」这样的「教育改革」呢?是些许微光还是一场幻梦?是屠龙的勇士还是尚未长大的恶龙?或许都是,又或许都不是。当我们在为「直播课」而兴奋时,触动我们神经的绝不是「直播课」本身,而是整个故事中流露出来的善意与光芒。正是因为黑暗太过漫长,那一点点星光才会显得如此耀眼,诱使我们将那块屏幕当作一面魔镜,仿佛能够从中召唤出拯救一切的天使。
谁也说不清到底我们做错了什么。或许什么都没有做错,只是魔镜中住着的从来都不是天使,而是潘多拉的灾祸。
悬浮型教育
倘若不对禄劝一中们的未来进行任何想象,仅仅关注它们的过去,或是在它们之间进行相互比对,我们是否能获得一个不太一样的图景?
恰好在近两个月前,《看天下》也发了一篇关注平果中学「直播班」的文章,不过或许是因为标题不够吸引人[4],或许是因为没有列出勾人眼球的数据[5],这篇文章没有激起大范围的讨论——不过至少两篇文章中呈现出来的情况差异提醒了我们,校级比对可能是一个进入县中问题的便利视野。
由于今日的讨论中常常把「超级中学」「县中」等等概念混用,我们需要预先澄清,与「超级中学」相比,我们此处所说的「县中」最大的差异是缺乏对周边地区乃至全省的资源吸纳能力,因此运作方式与超级中学大相径庭。以中原地区最典型的县中之一「郸城一高」为例,该校尽管每年能培养出几十位清华北大的学生,高分段学生数量在河南省数一数二,然而与同等级的学校(如郑州一中)相比,其三四成的一本率却又不及其一半。究其根本,如郸城一高这样典型的县中实际上就是把校际的汲取逻辑转换到了一个学校之内:如果说省会超级中学是靠汲取地方的师生来维持高出口指标;那么典型的县中模式便是在校内建立起一个上下层次关系,通过大批量的招生(一级近五千人),用从95%的学生那里获得的资源来投入到最顶尖5%的学生那里,用校内极端的两极分化将牌面撑起来。[6]
通过将「超级中学」与「县中」进行对比,不难发现,尽管两者的具体运作方式与考试数据相去甚远,但是其不断汇聚资源以拔尖提高出口的核心思路确实完全一致的,不过是超级中学拥有政策或地缘上的优势,可以达成跨区域的资源汲取,而县中则只能在内部构建整个生态。就此而言,禄劝一中与平果中学的出口成绩与内部分化尽管仍未达到典型的中原地区「县中」的程度,但是其运作逻辑却已与县中相差无几了。我们并非有意批驳这种逻辑,正如前所述,一个学校、一位校长,为学子谋取福利本是题中应有之意。然而县中模式的讽刺之处恰恰在于,类似禄劝一中与平果中学这样的学校,其实都是近二十年来因上层中学(尤其是省会中学)不断汲取资源才逐渐衰落的。不谈那些宏大的数据研究,仅仅从每个人的生活感受出发,我们便能发现这些年来地方教育生态的恶化,尽管高校在不断扩招,但清北、985、211仍旧是越发集中于少数几个学校,且毫无逆转之势。在此回望禄劝一中教学楼大厅里贴的那句「全县中考前257名学生报考昆明学校就读」,这又岂止是与昆明学校「暗自较劲」,那是对整所学校命运的不满,更是一种时代的反讽艺术:为了拯救学校的命运,而今县中们不得不求助于那些曾经摧毁他们的省会中学。
可是面对不满,国家、地方政府和县中们又都做了哪些努力呢?我们看到,国家出台了贫困专项计划,于是类似禄劝与平果这样的少数民族地区,学生常常能在保有少数民族加分(10或20)还拿到对应高校的降分,考上好大学变得更加容易了;地方政府在意识到地方教育溃败后几乎都加大了对地方教育的投资,部分学校甚至还拿到了一些擦边球式的政策;县中们则对应引入了科学管理、直播课、名校试卷、代培生等诸多制度,部分学校也借助地方政策开始跨区招收师生,试图提振学校的出口……
然而所有这些努力却都是在旧有的「拔尖」式框架下进行的改良,而所有的这些改良都注定只能改变少数几所学校的命运,并通过提高竞争门槛,将更多的学校抛入深渊。自然,一种反驳的论调是,地方提高了教育投入至少是好事,但与认为新的教学工具提高了整体教育质量的论调相同,这样的反驳同样忽略了,地方性的财政资助的具体去向。事实上,尽管近年来地方财政的教育投入越来越多,但由于制度限制,这些投入多半是围绕硬件展开的,而无法真正落实成对教师的补贴,进一步的,也无力大幅度扭转地方的师资状况,因此类似「直播课」这样「软硬兼顾」的方式自然是一步好棋。然而抛开对未来的影响,这步「好棋」背后还掩藏着更加复杂的逻辑。不妨这么说,今日的「直播课」不仅可以与曾经的「科学管理」构成对比,更是「购买名校资料」[7]「定期外出学习」「外校代培」等等制度的一种延展,其核心逻辑都是地方性学校用钱去交换一度属于他们的优质教学资源——差异不过是在「购买名校材料」「定期外出学习」或是「直播课」这种模式中,县中的教师们有机会通过磨练不断提高教学能力,而近年来出现的规模不小的「代培」则直接是赤裸裸的用钱交换学校出口成绩了。
在对基层政府与社会关系的考察之中,周飞舟将不再依靠农村税费而依靠上级转移支付运转的基层政府形态称为「悬浮型政权」。在此意义上,县中所面临的根本困境或许并不是政府投入的资源不足,而是整个地方教育生态缺乏良好的生态与造血能力,地方教育逐渐成为了「悬浮型教育」,无法从自身获取充足的能量。自然,对地方教育生态的关注并不意味着否认作为个体的学生或教师朝大城市流动的权利,然而正如我们所知道的那样,在整个汲取过程中,那些越靠上层的学校越能通过交易获取所需要的财政、政策乃至各种非正式资源,因此整个汲取过程不仅关乎市场或是自由流动,更关乎最初的结构性不公,甚至可以说从始至终,这个故事都没有任何新奇之处,而不过是结构性不公或者说区隔的自我再生产。
就此而言,即便县中们都是一座座无法降落的天空之城,即便直播课只能改善极少部分学校和学生状况,即便所有这些改革都注定是强化而非减弱了教育的不均衡,那又如何呢?关键的是在那黑漆漆的城市中打开了一闪窗,让所有孩子们都能够感受到「智力平等的可能性」[8],让他们知道,那些屏幕中的「天才」不过是一个个世界的「宠儿」,恰巧拥有了更好的出身与教育资源;让他们知道,即便时代再坏,即便所有的华彩都被他人撷取,只要认识到平等的可能,便还存在着不一样的未来。
我们还能说什么呢?
说去吧,去心中找那点光亮。
说去吧,去对着铜镜,反复梦见火焰。
本文原载澎湃新闻,公开版标题为:《在那些漂浮的县中,屏幕究竟能改变多少命运?》。 ↩︎
http://edu.people.com.cn/GB/6420895.html.http://edu.sina.com.cn/gaokao/2010-07-26/1018260254.shtml ↩︎
事实上如果全省学生的学习质量都高了,那么为了维持区分度,命题难度多半会上调,体现在分数上可能与改革前别无二致。 ↩︎
《厉害了!直播不光能出网红,还能产状元!》 ↩︎
对比冰点《屏幕改变的命运:两百多所中学直播名校课程 88人考上清华北大》 ↩︎
感谢「牧羽尘」同学为我讲述了郸城一高的整体情况与学习体验。 ↩︎
典型如《XX名卷》。 ↩︎
在此不便展开,但是感谢豆瓣用户「胖达叔」和「Sarcophagus」让我意识到存在着这一视角。如果不是他们,依照我的性格,天空之城或许始终在哭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