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期的某一年开始,一到夏天就会反复做噩梦,情节大都不同,有的是死了,有的是逃难,有时候也会梦见自己在考试或将要去考试(奇怪的是我极少梦到自己考砸或者任何与成绩有关的内容,梦的恐怖似乎只与考试本身有关,成绩则无关紧要)。我一度以为念了大学之后就会忘掉这些事情,起码让做噩梦的频率少一些,结果每到夏初期末时分(冬天没什么影响),还是会无法控制地焦虑不安。

经过与自我多年的纠缠,我敢肯定,这事情不止与考试相关,还有一些季节性的因素,可这也不能解释我的幼稚多变:仍在上高中的时候,班主任经常接待之前毕业的学生来,运气好时能有一整节课用来「交流」,这个时段里偶尔会就出现「噩梦」环节,像是一个大三大四的学生还是经常梦见高中英语老师在提问他/她或是在默写单词。我怀疑过了三四年之后仍做这种梦的人是傻子,我也怀疑他/她们的生活无比空洞,高等教育并没有装满他/她们,所以才会在梦里不停回到从前。前辈们候鸟般的越来越多,甚至有的一年里来回两次,每次和新老鸟们打交道,我的判断就会强化几分,同时也发自内心地相信自己一旦结业就不会再做这类梦。

这些判断半真半假,这就是说,有一半人是真的傻,有一半人算不上很傻,只是无可奈何地被困在其中——至于仍在做梦的我,情愿是后一半,但也不排除是前一半的可能。我屡次三番想要和人讨论这件事情,但总找不到合适的探讨对象。我认识几个来自衡水或类似学校的人,他/她们确实有些不一样,可以说是多年前看到的候鸟们的强化版本,可除了少数案例外,大部分人也没偏离正常范畴太多(由于没什么来往,我也不好意思问他们是否做和考试有关的噩梦,还是如各种文章所宣称的那样,积极有效地安排、解决了密布在自己身边的事务)。因此以下部分只能说是一种猜测:

我怀疑(注意这个词程度之轻微),像我这样出身的人——忽略家庭因素,就算一般家庭,没钱出国,需要高考,分数或高或低,影响不大——未来肯定会在「做题家」或「小布尔乔亚」两种形态里徘徊:要么是勤奋刻苦考了个智力、家庭各种因素综合来看上下波动范围内尚可接受的学校,然后将这种勤奋刻苦的模式带到后半辈子;要是家境稍好一些,住在城市,尤其是女性,那也有可能会在成年后比较轻松愉快地混到二十多岁,继续「享受生活」(没有任何性别上的偏见,只是社会似乎并不倾向于让男性以这种形态生活,所以这样的男性比较少,这对任何一种性别来说都不是好事)。

几年之前我还没想明白这件事情,误以为自己不是两类人之一,追求的是别的东西,也在用完全不同的生活逻辑承载自己的日程行动。后来却是渐渐明白过来,哪怕表面上和衡水式的人分道扬镳互不来往,其实我和人大附中或上海中学式的人格也隔着十万八千里。用一种奇怪的方式比拟,类似我这样的边民,或者说正在开化中的乡民,偶尔看到好的东西,也只会笨拙地追求,几乎是用衡水式的行动方式做人大附中式的事情。这肯定没什么不好,或许是成长的一部分,我把原来自己最珍视的东西剖开了,发现自己没剩什么,同时也发现,正是那些几乎无法看清的痕迹,构成了自己的全部。

我还是很喜欢华莱士讲的故事:「有两条年轻的鱼迎面遇到一条老鱼。老鱼点头打招呼道 『早上好孩子们。水怎么样?』两条年轻的鱼继续游了一会儿,终于其中一条忍不住看看另一条说道 :『水』是什么东西呀?」我读读布迪厄时偶尔会想起这个故事——布迪厄少年时从外省到巴黎读书,周围都是出身和自己完全不同的学生,所以才会那么愤怒/刻薄,像是要揭穿所有大城市的把戏——有那么几个瞬间,意思是偶尔的偶尔,我想把这个故事改成这样:「有两条年轻的鱼迎面遇到一条老鱼。老鱼点头打招呼道 『早上好孩子们。水怎么样?』两条年轻的鱼继续游了一会儿,终于其中一条忍不住看看另一条说道 :这老东西在说什么?」

我也不太清楚两条年轻的鱼是什么意思。可能是说所有鱼都知道水是什么,老鱼却故意要问自己,看起来像是做人生导师一般;也可能是年轻的鱼根本不知道水是什么,同时又很讨厌别人说自己不知道或者不愿意知道的事情;又或许是任何鱼都不知道水是什么,老头却以为自己知道,这让人感到厌倦。大部分时候我在两种鱼之间徘徊,一种鱼质问另一种鱼,另一种鱼质问回去,或是骂脏话。或许是性格原因,或许是情况更复杂些,或许答案更简单,就是天赋/水准不足,我无法像布迪厄那样愤怒,只是私下里,一个人或者只有两个人的时候,尽可能用尽自己的刻薄,随后尝试理解所有事情。

几年的鱼类对话告诉我,做噩梦并不奇怪,唯一能做的就是承认自己在避免做噩梦这件事情上有些失败,为了避免继续考虑这类问题,最好不要和一些人往来。或许我本身就活在一种奇怪的如梦般的境地里,是所谓的「水」或者什么更轻盈、透明、沉重、密致的东西。这样结尾大概并不好,只是我仍要说,研究生之后,不用处心积虑选课,也不用故意拖延时间,绝大部分课程都只需要提交论文,正常情况下提前两三周开始写就可以做个七七八八,几乎没有考试的压力,为这种种原因,也为自己一年多来居家生活的闲散,我不再梦见过去种种。唯一一次和考试有关的梦,在今天早晨,我们(不知其他人是谁)列队在一位音乐老师面前,她要考核我们,每人唱一首歌,可我想不起来任何歌曲,只能现编了一首,送给梦里的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