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整理材料时想起一些此前接触过的人,搜了一下发现其中一位已经开始做教育生意了。知乎教育板块的大V,出身算是挺好。做了公众号还有一堆课程,粗粗看了下内容,不算心里最好的那种东西(现在这个时间似乎也没有什么和考试相关的东西能让我觉得「很好」),倒是也还可以。原本是想和对方谈一些合作,诸如帮他们做一些印刷品这类的事情,结果粗粗一算对方的课程营收(一开始以为五六十万,后来估摸着两三百万,最后发现可能有一千万上下),可能根本不缺这几本书。

想来想去不由得有些难过。倒不是羡慕人家钱多——话说回来,不影响心情的情况下,钱多有什么不好呢——平时看见受智商税的机构也不会太在意,反而是明确知道这位的事情做得算是堂堂正正,与此同时又让整个公司营收不错,在这种我自己看来有些奇怪的情况下,多少有些难过。设想了很多事情,比如我要是不做学术就专心做这些事情,或者是换个法子,我更愿意抛头露面一些,去做个网红,不要把所有社交网站的帐号都注销或停用掉,或者再换个主意,如果我愿意多上些课,不去做什么印刷品,不去折腾这些利润稀薄的事情,或许也能让公司运转得好一些,至少自己不会那么辛苦。

并没有夸张的意思,我知道自己有些做「网红」的潜质,是容易受学生欢迎的类型,我自己也挺喜欢教学生的感觉——只要不是年复一年的让我感到轮回似的痛苦,不说共同成长,也能稍微有些进步。然而对露面仍是不习惯。原来写小说时就会每年换一个笔名,怕自己太出名了。学术做了几年也是为了积累声誉才习惯用真名发表东西。做印刷品自然也是这个原因,因为可以把自己藏在字的后面,藏得足够好。近来甚至连帮媒体组写一些和自己有关的小稿子也非常不适应,像是要把自己的生活抖搂出去,生怕有人积累了太多关于我的信息。

该说是对「钱」有些恐惧吗?七八年前拿到第一笔稿费,几百块,后来收到更多,两三千。千字六十一点点积累起来,也要写几万字才有这么多。写了好多年到今天也莫名其妙成了大杂志的专栏作者,听到主编说稿费有千字八百时很开心,因为是笔挺大的款项,一个月也写不了多久;随后又有些害怕,毕竟我所写的这些东西好像还是不值那么多钱。写字这种辛苦钱都让我有些犹疑,在「教育」里挣钱就更不用说。每次想到可能在这个事情上挣到钱,精神压力就会变得很大,不明白为什么一些简单的事情,一教一学,或者想要说说明的更复杂的事情,会和金钱有关。偶尔安慰自己这是「合理回报」,几乎也无法说服自己。

也并不是不缺钱。夜里看见那家公司的招聘启事,助教/督学的月薪都有1500到5000,想了想自己给作者付的微薄稿费,感觉无论如何都对不起这些认真写字的人。下午和那家公司的老板打电话,沟通一些事情,原本是想给他们做一些印刷品——感觉他们东西不错,想做成书,这种奇怪的本能——结果对面人听说我们这么穷,每年写那么多文章还有题目解析,居然不怎么赚钱,可能十分情绪里有八九分诧异。我只好解释说这毕竟不是正职,我大小也还是个做学术的,连合伙人也是,大家习惯清贫了,挣钱多了反而感觉浑身不对劲。我也没告诉他昨天夜里其实难过很久,感觉自己给大家的回报太低了些。

我想过许多有关的事情,比如我自己为什么这么别扭。我猜测,根据我对人性的一点了解,如果我是北京孩子或者上海孩子,我在大地方成长,那我可能会去做博雅教育,学「唯理中国」或者别的什么机构,做一些通识拓展夏令营或线上课程,那是我理解的教育中比较好的一个形态;如果我是县中出身,家庭再贫寒些,那我大概不会介意赚钱这个事情,我有很正当的理由需要补贴家用,我也更能理解那种「提高」分数的需要。然而我都不是,我在边陲小城长大,后来也去了「超级中学」,去了大学里最自由散漫的学院,我无法完全不在意中学时期那种痛苦(几年前还会无数次想象,要是从小生活在北京或上海,我会不会在学术上积累更好),我也不能忽略他人的境况。

情况变成了我想要扭别人,更用力一些,在这个过程里也不得不扭自己。偶尔是开心的,大部分时候只是都扭的过程里有不同程度的不适或痛苦。下午和人打电话时,对方问我之后打算,我说出国留学,他说那需要攒点钱吧,我说家里卖房吧,他诧异为何要这样,说太夸张了,我亦无法解释,只是觉得这样或许稍微正当一些——即便我也同意,如他所说,在教学的过程里有一些「合理的回报」也很正当。我当然无法接受(无法想象几年前的自己能够)花几万块钱去参加一个通识教育夏令营,我也讨厌身边的人困在那种「衡水式」的境地中,将考试当成人生的主要模式,或者对那种境地中的孩子无动于衷。可确实,每当我希望想要多做一些,我就会觉察到自己的痛苦、疲惫或许还有不甘。

夜里睡不着的时候,我问鱼,为什么我会活得这么不三不四。我说进校的时候,有人告诉我,我以后做什么都会很好。我是当真了,因为我很傲慢。当然那人当时说的意思是,我不一定要在学术上吊死。我猜是说要去做让自己开心的喜欢的事情。结果我是把自己做什么都还好的能力用到了一堆事情上。一位来公司帮忙的朋友问我,每天需要做些什么事情才能维持运作。我说我也不知道,但我这两天做了以下几十件事情。打完那一串清单的时候我感到荒谬,随后我给如山清发了几条消息,问他是否要来北京全职工作,我需要个帮忙的人。他肯定没懂我在想什么,尽管他同意了这个提议。我也有点没太懂。只是有那么几个瞬间,想要从这些事情里更彻底地逃开,像一只鱼突然回到上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