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特殊的时点,需要把自己这几年的思路完整记录下来,供他人参考。需在概念上明确,此处所说的「教育」包括各种形式,如职业教育、博雅教育或基础教育等等,但主要考虑的年龄范围在12-25岁之间,且大部分情况下仅考虑校园之内,不考虑纯粹的职业技能培训。这样的限制有必要性,因为职业技能培训的逻辑完全不同于教育,技能培训可以完全交易化/市场化,但是最极端的市场主义信徒也不会认为整个教育过程都可以被市场化。类似,低于12岁的教育有非常强的特殊性,尤其早期教育涉及特别的内容和技术安排,因此不作讨论。
「素质与应试」,可以从这组伪对立(具体可参考此前发布的其他文章)展开我们的分析。对这组对立来说,更有效的描述或许是「教育原教旨主义」与「教育修正主义」,前者认为教育的过程始终应该是「培育」(culture)的过程,且始终与教育对象的人格紧密相关,后者则将一些无关人格的过程(如考试技术)纳入其中,认为它也可以构成教育的一部分。
无论采取何种立场,可以确认的是,两种方法都可以成立,但都不能满足现实的需要。当下教育的现状是,对大部分学龄范围内的人员来说,标准化考试是检验教育成果与进一步升学的必要途径,因此不可能将考试技术移出实际的教育过程;与此同时,典型的省会超级中学教学与完全补习班式的教学,在教育观念上也有非常强的分化,所以当某人考虑要做教育时,他/她必须考虑到潜在受众的分化。
从受众的分化考虑,可以看到两种基本倾向:其一是近年来典型的大型在线教育机构的路径,宣称自己可以利用互联网规模效应降低学生获取优质学习内容的成本,因此其商业模式非常道德;其二则是五年前陆续出现的各类博雅教育机构,区别于早期竞赛班,博雅教育尽管同样属于「拔高」性质,却更希望将自己与一般学校教育对立,或作为「乏味的应试教育」的补充。
两种模式都存在严重的道德问题:在线教育的规模化被证明是「服务化」,这意味着各家比拼的不是内容的绝对好坏,而是广告、营销、转化与服务,大部分情况下,这类公司的大部分投入都没有用于内容生产或教学教研;博雅教育,如其名字所展现的那样,在中国几乎沦为中产阶级和出国留学生的游戏,这并非教育观念本身的问题,而是由于特定的教学模式(如小班讨论、非应试性课程)带来了相当高的成本,因此即便是公益NGO进行类似活动,也无法支撑大规模运转。
截至目前的分析,与一般分析的结果类似:应试教育可以普惠,但是教育似乎过于外部化;素质教育(博雅教育)效果更好,却因成本等原因难以普及。然而这一结论中的「成本」观念存在根本问题:考虑整个社会在教育上的投入,号称「普惠」的互联网教育其实并未降低整体投入,甚至将社会投向教育的资源扭转到了其他领域(如各种流媒体、短视频广告),同时,对个体学生或家长来说,目前以直播课为绝对核心的在线教育的平均成本也并未显著低于学校教育。
最关键的问题是,考虑如下情形:当以应试为核心的在线教育变得足够普及,那么所有学生都可以接触到一定强度的应试训练,由于招考录取参考排名而非绝对分数,约等于所有训练都失效了。与此同时,由于应试教育的内容具有专门性:复习高考的技巧无法拿去复习其他考试,圆锥曲线的十五种题型分类也不能用于处理其它问题,因此这种教育没有外部效用,所以当它不能带来排名上的优势时,它一无是处。
概言之,「应试+商业」的教育模式是个近乎完美的商业模式,企业家或老师可以凭借这一模式挣到足够多的钱,可由于其教育内容没有外部效用,其社会效益会随着规模扩大而逐步下降甚至带来负效益。因此可以明确一点,当我们考虑做教育时,必须考虑教育内容的外部效用:简单说,如果教育是为特定目标或过程而准备,那么当这一目标结束或消失后,教育是否仍旧具备一定的效果。
传统的博雅教育具有这样的特质,学生可以为了完成作业或考核学习《荷马史诗》或《到灯塔去》,可是阅读的过程与学习的过程仍旧帮助他/她积累了特定的更一般性的能力与知识。应试教育也可以具有这样的特性,如果考试可以具备充分的区分度,并且不通过技巧与熟练度,而通过引入更多的基本知识来进行考核区分(例如数学将考察内容不断拓展到部分高等数学内容),那么更高强度的应试学习同样可以对学生产生良好的影响。
请注意以上讨论成立的假设是,学生花一个月学习圆锥曲线的不同解法和花一个月学习高等数学,后者收益显著更大。这一假设并不稳固,存在各种问题,例如学习一个月高等数学意味着要有人能够进行教学,这对现有的教育系统来说非常困难,可能进一步扩大教育差距;又例如传统数学教学研究者倾向于认为基本问题的多种解决方式是思维训练的重要部分,也值得培养,尽管没人通过实验说明了这种培养的效果。
概言之,目前的讨论已经明确,抛开应试和素质的界限有其必要性,在设置教育内容时,主要需要考虑的问题是「教育内容的外部效用」。一般来说,外部效用越高的内容,教授成本就越高,这是博雅教育无法推广而仅限于各种夏令营的真正原因。可如果抛开博雅教育中的特定假设——例如教育最好是面对面,或教育最好要教授经典——只考虑以特定的教育方式来增加内容的外部效用,那么显然,对现有的主流教学内容进行部分改善更合适,也更有希望推广。
此类教学内容推广的主要困难仍在成本。不能设想所有教师都能够教授特定的内容。可教育确实并不都由这样的过程完成:一则同样的在线教育技术,完全可以应用于其他内容;二则教育不全是面对面或实时的教学,既可以存在录播视频、音频等形态,也可以存在印刷书稿等等形态。不同形态对学生的自学能力有不同的要求,但的确,形态越简单的媒介,单位价格能够承载的知识量会更大——一百块买到的书的信息量一定大于一百块能够买到的视频课程——因此在不同形态中找一个可以平衡成本和学习难度的中点,即可以保障教育的普及性。
自然,除了难度之外,特定教育内容普及的困难也在思想或心性。尽管近年来博雅教育的观念逐渐普及,但这一观念在普及的同时也与特定的概念绑定在一起(如留学生、中产、精英、文化贵族),这种划界般的思路大大降低了类似内容普及的可能。事实上,即便不考虑概念目前的处境,现实的状况也不允许一个想要最大化社会效益的人去做博雅教育:考虑一个普通县城学生面对的人生处境,升学考试仍旧是最关键的部分,过往教育的差距注定使他/她不能那么轻松地进入经典文本的系统。
因此事情已经非常明显,希望做教育的人,只能在应试的框架下尽可能拓展教学内容的外部效用。我们在许多传统的省会超级中学教学中看到类似的痕迹,许多老教师有非常好的文化功底与素养,并且将其贯彻在教学中,确实实现了两者的结合。但是这样的实践仍旧受限于时间与空间,仍旧受限于特定的学校门槛。因此一种更激进的考虑或许是,可以用更低的成本将这种思路激进地释放出来:以应试为幌子,或者作为教育内容中最基本的层面,融入各种对学生真正长远有益的内容,并且采用尽可能低成本的方式呈现。
这就是为什么要做形式与内容上都不伦不类的印刷品:它能够兼顾不同内容,能够有效降低成本,并且具备明显的规模化可能。做视频或音频或许也能达到类似的效果,但无论如何,都必须在现有的必要的教育内容(应试性内容)和更有意义和效用的内容(无论定义为博雅教育还是通识教育)之间进行更有机的融合,甚至是几乎暴力的糅合。与此同时,为了保障规模化的潜力(这是扩大社会效用的必要图景),必须与教育原教旨主义中的一部分观念(如教育不应进行任何程度的「商业化」)保持距离。
作为拓展讨论,关于商业化与否的问题只是一种现代人才具备的思维误区。只有现代人才会将世界截然分割为市场与非市场两部分,如工业品属于市场,艺术品则属于非市场,前者无关灵魂,后者则具备某种「灵韵」。可真实世界中的大量运作介于两者之间,古代意义上的工匠制作出的日用品就是一种可商业化且具有灵韵之物。同样,一个着规模化可能或相对正式结构与收支的机构并不一定是某种商业机构,而同样可以是一个「社会企业」(Social Enterprise)。只是其中界限仍需运营者具体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