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信一

YB <[email protected]>
至: 常井项 <[email protected]>
时间:5月4日 星期二 AM9:45

展信佳,

阿兰·德波顿在他的一本小册子里面提到,书能够让我们能让我们变得更好、更达观、更多才多艺,一些老生常谈的话,以及:

「他人之书的悖论在于,它们能够告诉我们关于我们自己的生活,远甚于我们对自己独自的理解。他人书本上的文字,能够让我们更深刻地感受我们是谁,我们的世界如何……如果一本书关注这种细微、关键、令人震颤的时刻,一旦我们放下书本,继续自己的生活的时候,我们面临的事情,将恰好是那些作者在相同情况下面临的事情。我们的思维就像最新调试的雷达一样,能够找到浮现在意识表面的特定事物,这种效果就如同把收音机拿进房间,我们本以为房间安静无声,却发现安静仅仅存在于特定的频率,事实上,和我们一直生活在一起的,有来自乌克兰广播电台或小型出租车公司夜间呼叫的声音电波。我们的视线会被引向天空多彩的颜色、人脸多变的表情、虚伪多变的朋友,或某些隐藏的关于某种情形的悲伤情绪,我们此前根本不知道我们居然会为此而伤心。」

与他不同的是,就我而言书更像是某个避难所、某种缓解焦虑的工具、某次奇妙的异世界旅行,与其说它能够帮到我什么,不如说它让我进入到了某种边缘的空间里,有些时候那种看见也只能成为一些浅薄的、残缺的回忆。

不知道老板对书与阅读是怎样考虑的呢?会有一些独特的情感吗?虽然能从以前的文字中略窥一二,但还是想听老板具体谈谈这个话题,打扰了。

复件一

常井项 <[email protected]>
至:YB <[email protected]>
时间:6月3日 星期四 PM8:55

迟复为歉,

德波顿的意思是说读书能让你变得敏感(或许也脆弱)一些。我没怎么读过他写的东西,印象里有种过于乐观(甚至可以说有些中产阶级哲学)的气质,大概因此才能说出「拓展自己」这种话。实际上我更喜欢DFW的说法:读小说是为了感受痛苦,知道世界上还有他人和自己一样痛苦的时候,自己会好受一些。我不确定这是不是你说的缓解焦虑——我中学之后就很少感受到这种必须在书籍里缓解的焦虑了(玩电脑或随便做什么有些智力挑战的事情,类似解谜游戏或者数独,效果都和看书差不多)——如果是的话,那么阅读确实是种比较特殊的体验,因为在许多类似的可以生成避难所的行动里,阅读中才有比较多的「痛苦」存在(不清楚玩「受苦游戏」是不是也算此类,需要再想想),所以特殊的阅读经验不仅把人推出去,也把人拉进来。

不管怎么说,这样谈阅读和书籍好像都有些空洞。我对阅读没什么特别的感情,在老家的时候曾有过,现在平淡许多(看着我导师几十年的书,意识到读书是个很正常的事情)。曾经每年有阅读数量上的强迫,希望能读一百多本,囫囵吞枣也无所谓(不能说是完全瞎读,只是有个数量上的要求,自己会读勤一些,不做研究时,好多书也没必要看太仔细),近来也在试着慢慢让自己松弛一些(好像也没完全做到,只是每天写代码,所以也就被迫放松了一些奇怪的自我要求),大概算是比较大的改变。我想大概回复清楚了,如果有问题可以继续回邮件,多来回一下大概可以说更清楚一些。

顺祝夏日愉快!

常井项

来信二

ZS <[email protected]>
至: 常井项 <[email protected]>
时间:5月14日 星期五 PM11:55

老板,你好!

我是一个参加读书班课程的学生,看到你在飞书中说,你在假期会在唯理开设设计的课程。我对这些内容很好奇、对设计相关的内容也很感兴趣,所以想向你索要课程提纲和讲义。

另外,我记得你在讲授读书班的设计系列课程时说过,还有一些部分内容由于时间等原因没有在课程里讲授,所以请问没有讲授的内容包含哪些部分(如果你方便的话可以说得具体一些)。

我还想说一些与读书班课无关的事,大部分是我在读「看不见的学园」通讯的感受。

你在一篇名为《洞穴探险》的通讯篇末提到显卡、机械的「微妙的生命感」,我也有这样的感觉,比如说,在上网时我会想象密布的线缆和其中流动的信号——我用「想象」是因为我们在现实中很难看见它们,但毕竟网络并不是完全无线的、只是在我们生活中显得无线了而已。我能感觉这些信号穿行在我身边、似乎在环绕和拥抱我。但是这样的感受是否是一种万物有灵的浪漫想象呢?抑或是一种恋物癖的表现?我想谨慎地将这种情感与其他区分是有意义的。老板,你觉得这样的感受可以被理解为什么呢?还有,有没有一种不以人为框架描述物的感受、呈现它们的生命(我在这里也用了人的框架……)的可能呢?换句话说,我们可不可以不以人的感受类比事物的经验与感觉、不以对称(用 parellel 一词或许更贴切)的眼光看待两者?

我想的是,我们描述人类感觉的语词已经十分匮乏、干瘪了,如果以同样方式描绘物中那些我们不可见的东西可能会丧失很多可能性。当然,还存在着语词以外的问题,可是我暂时没想到。老板,你对此有何看法?

老板,我还想向你请教一个问题:我读了一些思考物与人关系的书、它们大部分处理的是诸如「物与人的权力关系与反思人类中心主义」与「物与人的视觉和深度」的问题(我的概括相当粗糙,但抱歉我没法概括得更好)。我读的书有限、但想知道除此之外的话题还有哪些?

老板,这是我的最后一个疑问:我发现一篇在「往复」栏目的名为「一封来自同人爱好者的信」的文章没法阅读,检查后发现这不是网络的问题。请问没有公开这封信是否是出于你自己的考虑呢?

在最后,我想感谢你做的事;在我看来,它们与教育、也与更多可能性的生活相关——这两者本不应该并列,它们归根结底是一回事,我只是想将两者剥离开来分别强调。

祝:一切都好,生活愉快!

复件二

常井项 <[email protected]>
至:ZS <[email protected]>
时间:6月7日 星期一 PM3:05

迟复为歉,

附件是我目前准备的提纲,此前没讲完的部分也已列出,讲义还没做完,或许会有一些调整和改动,你可八月之后找我所要。

关于你的问题:想象网络的存在是很正常的,至于网络的「物质表现」,你可参考 这本书 。这种想象不好说是生机论/万物有灵论(vitalism)还是恋物癖,我比较熟悉的生机论者都有些恋物倾向,不过「喜欢物」和严格意义上的「恋物癖」概念还不太一致,你可以考虑在这里划下区分,再继续考虑自己在哪个层次上。

就物本身的「生命」,这是一个比较泛化的概念。当然在生机论的框架里物可以有生命(vital),但是严格来说,我认为最好只谈物的「存在」(being)而不是「生命」,后者容易带来一些过度拟人的想象,让人误解对事物经验理解的可能。那么,这种可能的具体形态是什么?我认为需要回到「存在」上去考虑,我最近的想法(在读了半年软件研究之后的想法)是,物——尤其是软件(software)——的关键特性是一种「要求」。简单说,我认为可以把「物」的存在形态想象成一种「要求」。我还没有想清楚如何明确区分这种「要求」和一般意义上的「主客体关系」(我「用」一个物,物想要我「用」它)或者鲍德里亚之类所说的「诱惑」,但是我很明确此处的「要求」不同于「客体」所蕴含的某种属性或者「诱惑」。考虑到这一点,理解物的经验形态的关键就在于,理解这种「要求」式的存在和更自治的存在之间的差别(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设计品和艺术品的差别)。说到这里你应该也发现了,文字并不是一个非常好的描述这种经验的方式。我相信有别的途径(图片、影像、游戏)可以提供其他形式的描述,只是也并非我所长。

关于物和人的研究,我认为反复强调「反思人类中心主义」已经有些无趣了。如果限定在社会科学内,现在也有更踏实可靠的「物」的民族志研究,例如我刚发出的那篇关于「头发」的文章的材料就来自一本民族志;此外也有关于「物」的生产、流通(包括近来火热的「媒介化」)的研究,这其实是研究物必不可少的面向。如果超出社会科学范畴,那么大量文艺学、建筑学研究都会关注不同媒介中的物,我认为问题意识都是各异的(好比一个研究格里耶,一个研究泉州建筑,研究核心之一都是物,取向却完全不同)。最后罗嗦一下,我认为将「物」当作一个主题本身比较难做,因为可以拓展的层面不多,但在其他研究中引入和物有关的意识是可行且必要的,这才是反思「人类中心主义」的作用(如果真有作用的话)。

至于信件没有公开的问题,只是一个BUG,你来件当天我就修复了。感谢发现。

顺祝夏日愉快。

常井项

来信三

XC <[email protected]>
至: 常井项 <[email protected]>
时间:5月22日 星期六 AM10:21

老板,我最近在看《生活家》,其中关于捐赠骨髓的情节引发了我的思考。我大概描述(啰嗦)一下剧情:女主邱冬娜的父亲尹平川在其妻子邱晓霞怀孕期间出轨其妻子好友袁红,被发现后与原配离婚再娶袁红,二十多年来没有对邱冬娜尽过一天的抚养义务,就连大学的学费也是邱晓霞迫于无奈向尹平川借的,借了十万,还了二十万,他也心安理得的收了。二十多年后,尹平川突然联系邱冬娜,说想见面,说要补偿,说爸爸对不起你,一系列的亲情戏码上映后尹平川摊牌说他女儿得了白血病,需要邱冬娜捐赠骨髓才能活命。总之就是他为了他的白血病女儿对邱冬娜母女做了很多过分的事,包括但不限于搅黄工作,说谎,用完就弃。

一开始我很生气,拍着桌子说我不捐,凭什么,关我什么事,让她死好了,您可快收起您那套道德绑架的说辞吧,什么「她可是你的妹妹呀」「你要是不救她你会后悔一辈子的」「你身上背负着一条人命」「你怎么就这么狠心」「大人的事是大人的错,你妹妹她是无辜的」。可随着剧情发展,女主因为捐赠骨髓被周围的人视为英雄,被尊敬,被夸奖,被佩服,我开始动摇了。那如果邱冬娜选择不救,事情是不是就会朝着相反的方向发展:她会被嘲讽被指责被网暴,甚至是被威胁被伤害。再者就是,那是一条生命,活生生的生命,她确实是没有做错什么。可是我就是不想捐,我与她非亲非故的,别说是非亲非故了就算是认识的,我认为ta不值得ta不配我也不想捐。我错了吗?我是不是很自私狭隘?我是不是很精致利己主义?

如果换作是你,你会怎么做?

复件三

常井项 <[email protected]>
至:ZS <[email protected]>
时间:6月4日 星期五 AM10:39

迟复为歉,

事情也没那么复杂,如果我本人是邱东娜,那么我大概会捐赠,因为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并不是以命换命。如果我的朋友是邱东娜,或类似的情况来问我,那么我会劝她不要捐赠,因为她的生父的种种行径不值得如此做,但如果她想清楚了,倒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此外,无论做何种选择都算不上「精致利己」,这事情既不精致,也不利己。并不是说不利他/她就是利己,道德或伦理还是可以有更多层次感。再轻一些,是否自私狭隘,放在这种状况里,可能也无法做判定。只能说自行决断,别闹上新闻,那无论如何都可以,我不认为涉及道德困难;如果上了新闻,进了公共视野,那么不免要被评判,问题可能更复杂(也可以说更单纯,毕竟在网上夸人骂人也没有什么成本,所以公共舆论的道德总是有点极化)。

顺祝夏日愉快。

常井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