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话西游》里,紫霞仙子有过一句流传二十余年的台词:「我的意中人是一位盖世英雄,有一天他会身披金甲圣衣、驾着七彩祥云来娶我。」用现代科学术语解释,紫霞所说的「彩云」(Cloud iridescence)就是一种无法观察到圆弧的日华现象。说彩云是与日月同辉或许有些不当,可彩云与太阳的关系如此紧密,以至于古人们不得不将其当作命运或神灵的象征:在《史记》中,司马迁就借他人之口,将草莽时期的刘邦描绘为一位奉天承运的天子,而证明这一点的关键,就是刘邦周身「皆为龙虎、成五彩」的云气。

古人多喜五九之数,因此彩云也多是五彩或九彩,前者多用来凸显人间的权威,后者则专用于表现神佛的力量,至于紫霞所期待的七彩,恐怕只在描绘人间繁华的诗文中存在,与盖世英雄的神力全然无关。可是抛开紫霞的期待,不论是五彩、七彩还是九彩,云与神灵、人间的复杂关系展现了云的媒介(media)本质,这又存在着两种可能的解释:其一,云是一种展现(presentation),它是人与神的中介,既分割又联系着天上与地下的两个世界,因此它既能为人所观测,又包含着神的性质;其二,云是一种再现(representation),它本身并不包含任何力量,而只是神的力量在人间的投射,它本身并非神,人却透过它看到了神的存在。

《朱庇特与伊俄》(1530),柯雷乔(Correggio)
《朱庇特与伊俄》(1530),柯雷乔(Correggio)

展现与再现之间的区分是一切云的理论的核心。中国古代的气运论倾向于将云气看作一种具有超物理力量的展现,古希腊神话中的云则直接是众神的化身: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画家柯雷乔(Correggio)就画下了《朱庇特与伊俄》(Jupiter and io)的神话,其中宙斯化身为一团乌云与伊那科斯的女儿伊俄通奸,此后又怕妻子赫拉责怪,于是又将伊俄变成母牛,自己化作白云跑了。直到后苏格拉底时代,云才被人们看作神力的再现而不是神的直接显现。阿里斯托芬在《云》中将苏格拉底描绘为一个「在空中行走,逼视太阳」的人,对这个生活在「云层」中的智者来说,一切地上的人都是「朝生暮死的人」,为了超脱人间悲惨的命运,窥探天上的奥秘,他必须「把自己的心思悬在空中……把轻巧的思想混进同样轻巧的空气里」。

古典哲学家列奥・施特劳斯(Leo Strauss)曾如是总结云之于苏格拉底的意义:「云对应于修辞,因为云随意变化形态,或云能事仿一切,或者说,云能够显示万物之自然——同时还因为,云能遮蔽天空,能遮蔽以太或苍穹或最高之实在。修辞本质上既显示又隐藏。」云与修辞间的类比直接源自阿里斯托芬的《云》而非施特劳斯的创造,可施特劳斯对云的阐释却也超出了古希腊时代的思考:在施特劳斯看来,云与语言、修辞一样,都是「既显示又隐藏」的东西,也就是一种媒介,问题恰恰在于,如果不通过云或语言、修辞,一个人就无法掌握世界,无法道明或指出世界上的事物,可一旦引入了云或语言、修辞,一个人所掌握的世界就再也不是世界本身,而是一些关于世界的再现。

「再现」(representation)问题,或者说云的问题,困扰了西方哲学史整整两千多年。简单说,「再现」就是「再次呈现」,亦即在某个事物的存在之外去呈现这个事物,例如透过云去呈现神的力量,或是借助语言去指称事物——在这两个例子中,神与事物独立于云与语言而存在,因此云与语言只是一种再次呈现他们的方式,而并非他们的显现(presentation)。因此,在所有关于云的理论中,哲学家们最关注的问题就是,一个被再现出来的事物还是那个事物本身吗?或者更简单地说,通过云所呈现出的神灵或天穹,究竟在多大程度上还原了神灵或天穹,抑或是仅仅是一种失真的勾勒与描摹,而不能真正反映云层之上的事物的状况?

有许多方式可以勾勒出云的理论的演进:对比柯雷乔(或其他文艺复兴画家)画作中富含神性的云彩与十八世纪的自然主义画家约翰・康斯特勃(Constable)笔下戴德姆谷的云朵,观者自然能够发现,画家们对于云上的事物兴趣日减,而更多关注于不同形态的云本身。《戴德姆谷》绘成次年,业余气象学家卢克·霍华德(Luke Howard)发表了《论云的变形》(Essay on the Modification of Clouds)一文,并在其中将云分为卷云、积云与层云三类,奠定了云类划分的基础。并无必要详尽讨论自然主义绘画与云类观测的哲学背景,只需想象一个生活在十八世纪与十九世纪之交的人,轰隆作响的蒸汽机车从他/她生活的乡间驶过,工厂烟囱中散出的气体直升天空,他/她确实难以继续相信云雾与神灵之间的关联,只愿意借《屈光学》理解云雾,将其理解为空气中悬浮的颗粒物的集合。

可是对云的观测或对云的绘画又引来了另一个更困难的问题:一种再现的再现究竟是什么呢?如果云是天空的再现,而对云的绘画或观测又是对云的再现,那么康斯特勃与霍华德的工作就变成了对天空的再现之再现。根据再现的一般性质,如果单层的再现已经无法还原事物,那么对再现的再现就更加偏离事物本身。某种意义上,这就是天气预报难以精准实现的原因。1854年,当拿破仑三世要求天文学家乌尔班·勒·维耶(Urbain Jean Joseph Le Verrier)预测未来的天气好为战争做准备时,这个单凭计算就算获知了海王星的人就遭遇了这样的问题:天气系统是一个整体,可是他无法观测到整个欧洲的云层情况,因此他只能给全欧洲所有的气象学与天文学家写信,要求他们描述出自己所看到的云层,并将二百五十份回函转移到欧洲地图上,最终掌握了暴风雨推进的轨迹。

由于这次精准预测,乌尔班·勒·维耶获得了一笔赞助,在全法国建立起气象站系统。看起来,无论是经过怎样的隔膜,哪怕是雾里看花隔着一重又一重,人类也总能想出办法穿透云层之上的神话。可如果云的一切都为人所知晓,如果人们已然发现,云层只是一种物理现象,而与一切神灵或超自然的力量无关,那么孤零零的尘世要如何获得超越性的意义?云的消失并不意味着人的完全胜利,人类或许已如弗里德里希所设想的那样站在了云海之上,可他/她看到的绝非毫无遮挡的太阳,而只是一片更深的云雾,一种神灵消失之后的、没有信仰也没有指引的世界之中的「风雨和速度」。借用马克思的说法,人类仍需学会在一个「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的世界中生活。

法国小说家斯泰凡・奥德吉在《云的理论》中设想了一种属于云的结局。虚构的日裔艺术家云井彰生活在二十世纪与二十一世纪之交,用后半生的精力收集了一切关于云的现代文献并存放在自己的档案馆中,这一切只是因为他年少时看到核弹爆炸时引发的蘑菇云。云井彰是如此执着于云的一切,对云的各类细节的追寻成了一种逃避,似乎只要将云的过去与未来勾勒得足够精细,他就足以面对那朵从人类手中升起的云。可云井彰没能料到,也没人能料到,超越了遮蔽的人类的确造出了云雾,只是并非七彩祥云,而是象征着战争与死亡的不吉之物。

本文另有版本刊载于《时尚先生》2021 年  3 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