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一点,女友在写小说,同住的室友在洗衣服。为了改掉自己喜欢说话的毛病,避免影响女友,我拿着半听维他,跑到客厅坐着玩手机。只是要把日常任务做了,游戏上的一堆红点,挨个点掉就好。运气不好时一边点就会一边新增,让人搞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像个永动机一样将人关在里面。也不是真的搞不明白,无非是没按最优化的方式完成各项任务,一定有某种方式能够顺畅地消除所有代办,用掉所有需要在一定时间内用掉的道具,不至于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只是懒得想这些,好像不值得花那么大精力去为一些红点谋划什么,就连想到「能有所谋划」这一层,都与游戏本身无关,而是无聊,以及尴尬的结果。

或许是洗衣机声音太大了,室友肆无忌惮地做爱。刚听到时,前面两声,我以为是女友在房内哭了,正准备开门进去看看情况,却又听到变调,恰好洗衣机的声音稍小一些,才确认了是室友房内传来的响动。在笑,不是在哭。我现在被困在了客厅。刚出来一分多钟,马上回去肯定不太好,洗衣机在浸泡环节,打开卧室房门会让气压突然变化,发出「砰」的一声,然后被他们听到并意识到我也听到。我确信事情会变成这样,我在房间里写东西或是工作的时候,就常常能听到舍友开门的声音,不是门本身,是半地下房子里的空气爆裂开,一层层传到我耳中。

我也不是第一次被困在客厅。此前有过两次,甚至也萌生过记下这件事情的想法,可是都未能成行。一半是为道德所限,一半是没想明白它意味着什么。第一次听见声音是周末,情况和刚才接近,时间上更晚一些,大概夜里两点半,我在客厅看漫画,女友在卧室玩游戏,声音从左前方传来,隔着一个走道和一扇门,忽远忽近,稀稀疏疏。我没能将这声音与室友女友联系起来。她平时说话字正腔圆,除了平翘舌有些不标准,句末声调总是向上扬外,听起来几乎像个播音员。夜里的声音却不大一样,听起来娇弱,或者说,毫无防备。

自然是没有防备。除去一些特殊情况,情侣们大都不希望防备什么。室友仍是单身的时候,我大概也没什么防备意识,直到夜里偶然听到他在室内玩游戏的声音,才知道家里房门的隔音并不靠谱,不得不忌惮几分。将心比心,我不是故意要听到,如果可以的话,倒也希望能立马跑回屋里。可是被滞留在客厅里,就不由得设想许多与声音相关的事情。好比在酒店,偶尔住宿的地方隔音条件差,会被隔壁拍墙警告,有时候也会怀疑带出门的蓝牙音响已经吵到了周围房间,只是各位住户素质极佳,才没有找我们麻烦。又比如不同的声音,连带上各种成人电影或是有相关情节的电影,似乎每个人的声音都不一样。

事情的界限相当微妙。至少有几秒钟,在我没有认真思考这件事之前,室友的声音,室友女友的声音,还有他们两人交谈的声音,让我有些兴奋。可是这感觉很快散去,一部分变成了尴尬,一部分变成了对尴尬的思考。多年前看过一个豆腐块文章,其中宣称人类基因中似乎有一部分决定了他/她不会对朋友或兄弟的恋人感兴趣。我猜确有其事,哪怕这个效应听起来有些像进化心理学对乱伦相关的伦理的解释(由于近亲繁殖容易产出有缺陷的后代,人类难以对亲属产生两性情感),以至于让人怀疑是编辑胡乱编造的结果。可它有效地说明了,我的本能或者道德如何控制了我的另一部分本能。

我得承认自己对他人的私生活有些兴趣。坐在餐厅或酒吧时,如果无聊,我就会听周围的人在说什么,有时候添油加醋一番,就能构成相当精致的情节。和女友在家时,偶尔室友那边传来类似吵架的声音,我和女友会隔着两道房门尝试听听,运气好我们没锁门(因此不用担心开门声被听到)时,就可以只隔着一道房门听。可要仔细回想,这也就是窥私的上限,更多一些的事情,恐怕无论如何也做不出,哪怕是偶然撞见,也难以欣然接受。与其说是道德不如说是默契,如果彼此没有亲密到可以一切到交流沟通,那生活也就有个前后台的区别,不去窥探既是让他人在后台活得轻松一些,也使自己不必和两种对方来往。

默契也不是凭空就能出现。我无法想象室友如何同女友做爱,可是我知道会发生这些事情,或许同我有不少差别,可是总的来说,可以抽象地思考,然后得到一种字面上的理解。然而换个对象,例如某位喜欢程朱或阳明的老师,那我就完全无法想象他/她如何与深爱的异性来往,更无法想象某天能听到特定的声音传到自己的耳中。这种想法也并非随时都会有,可要说得恶趣味些,一旦看到「正人君子」,就会忍不住想要知道前后台的微妙差异,也不是说要发现什么「阴暗面」,就是想知道「敦伦」究竟是什么意思,要如何才能将一个角色还原成两面甚至多面的人。

仅此一点,我在家中还是得到过不少启发。三四岁的时候,我搬了椅子,在父母的卧室衣柜顶层找游戏机手柄,翻着翻着掉下一个紫色的半透明塑料制品。我拿着它在空中挥舞,直到母亲回来打了我一顿。十多年后,大概上大学的某一天,我突然想起那天的事情,这才突然意识到它是父母的玩具,母亲打我不是因为我乱翻东西,而是感到羞耻或是气愤。十一岁或更大一些,我住在贵阳郊区的半山上,经济适用房。某天夜里,我在继承来的 N73 内存卡的角落发现了几分钟长度的成人视频。我看着欧美风的视频,尝试用许许多多东西模仿他/她们,也在网络上检索了许多资料,最后还是失败了。

差不多的岁数,我每晚会跑去书房玩《寻仙》,做白天没做完的任务。书房在我房间右侧,进去后再左转才是父母的房间。家里的台式机在书房,显示器正对着父母的房门。老式电脑开机时似乎都会哔鸣一声,我总害怕这声音会吵醒父母,可那天开机时,父母房内传来了更大的声音,我吓得跑开,回到了自己的房里。我大概猜到父母在做什么,只是诧异于它会发生在父母身上。我想起许多事情,例如搬家那会儿,我翻到了母亲的日记,发现她在我六七岁那年选择了堕胎,她和我父亲都因此有些沮丧。我的意思是,这些事情一下子串了起来,毕竟要有孩子说不出口的事情,才会有孩子本身,更不用说那位我从未见过的兄弟姐妹。

大概是因果报应中的一环。去年搬家时,父母把我的房间收空了。我几乎忘了里面有些什么。到家那天,母亲告诉我有两个箱子里装的都是我的东西,其中一个盒子一直密封着,她也不知道是什么,让我有空搬回去。她催过我两三次,直到有客人快来了,我才最后下定决心把它们搬回屋收好。我一件件的收,最后到了那个我从未见过的盒子。我看上面的胶带很新,像是最近才封好,不知是不是此前众筹的东西才发货到家。我一点点拆开,光一点点打进去。我花了几秒钟理解母亲的意思,尤其是「没打开过」这件事情。是这样的,那是一个放了四年的飞机杯,我用过一两次,或从未用过。时隔二十年,我和母亲终于交换了彼此的隐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