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这本小说从今天来看,一个比较偏门的但是非常切合的视角便是上面已有人说过的「作者已死」(「误读」)的问题。
不难理解,《沉默》一书红火的重要原因与其对东西宗教精神之差异的探索有关(这一点已经有不少人提过了),但这一探索背后其实也造成了某种文本的「自指」。
《沉默》中说「日本是泥沼,天主教的种子无法生长」,而这似乎也正是作为天主教徒的远滕周作所持有的态度——他所信仰的天主教,是「日本的天主教」,同原来的教义已完全不同了。
换言之,《沉默》一书中便自然呈现出了一张「作者已死」的图像:生成后的文本(《圣经》),如果失去了权威的维护者(传道士),便成为了活的文本(日本化的天主教义)。(这一点也正是小说中反天主教本土统治者所深知的道理。)
大多数人对这本书的理解也就停留在这一层(不过再加上一些坚强的心灵、绝望的泥沼等等论述)。但实际上,这本书的复杂是超脱其本身的。我们无法揣测远滕周作本人是否意识到了这个文本的复杂性,但从《沉默》的构成来看,在不同文本中切换不同的视角,且引用多种文体与改编资料(小说开头的「书信」与结尾的「天主教住宅官吏日記」尤其重要)的作者,很可能是明白这个文本最终呈现出来的莫比乌斯环一般的复杂性的。(对此可做出的另一个证明是正文末尾「到今天为止,我的人生本身就在诉说着那个人」实际说明本书的文本是有意识地在指涉《圣经》,而写出这一文句的作者,很难不理解自己作品在整体上的自我指涉。)
除去小说剧情所呈现的「日本对于天主教的误读」,在末尾,作者也直陈自己「改写」了一些资料(即「书信」与「日记」),这种「改写」本身就是一种对历史资料「刻意误读」,而这些资料与作者自身的想象相拼合,构成的《沉默》又是对历史事件的一次整体性「误读/改写」。
这两次「误读/改写」的形式不同:前者是天主教在适应日本,不得不被误读;后者则是远滕周作在面对一个已经被误读的天主教时,通过主动误读历史,以「假想」天主教被「误读/改写」的过程。而通过译者的序言(转引自 @水莲寺弥生 ),我们可以更明确地感受到这种误读的意图所在:
《沉默》则发表于一九六九年,是探讨远藤文学的最重要作品之一,评价极高,荣获第二届谷崎润一郎奖,其中探讨基督宗教在东方社会扎根时面临的问题,包含东西方文化的差异等等。之所以取名为「沉默」,理由有二:(一)反抗历史的沉默;(二)探索神的沉默。
换言之,主动「误读/改写」之「过程」是用于反抗历史的沉默;而误读/改写的「内容」(即小说文本),是用于探索神的沉默的。
「神的沉默」在何处?
不止在小说之中,也在误读/改写之中。无论是那个书写了全文的作者,还是阅读了全文的「我们」,作为这篇文本之上的「上帝」,面对已经形构出来的故事,似乎都只能永久地保持「沉默」。是的,无论是阅读还是在写作,都是反抗本身,但反抗的不过是历史的沉默,神之沉默无从反抗,因为神不过在远远地看着这一切。
那么神究竟做了什么?
远滕周作或许会回答,神在「误读」,在「改写」。因为与一般研究类书目不同,《沉默》作为一本小说,在面对读者时,「不得不欢迎」误读,于是我们对于本书的「误读/改写」就成了关于这本书的第三次「误读/改写」,而这一层误读却又直接指向了作品的情节——我们究竟是将自己代入「教甫」,还是代入「日本」,其实都不是。作品视角的转换正说明,我们从未成为那个「教甫」,我们时而是面对历史地层的「发掘者」,时而是一个纯粹的「观光客」——比起「教甫」,我们的形象更接近于「上帝」,始终保持沉默。
可是问题的复杂性正在于,我们无法超脱远滕周作所提出的问题——无论是一个东方的普通读者,还是那个拍了电影斯科塞斯,作为「作品中的上帝」的我们同时是那个「现实里接受拷问面对沉默的教甫」,于是在现实加入之后,这张「误读/改写」的网络最终回到的它的起点。
(当然,如果是为了理论耍酷,我们大概还可以说,本文就是「作者已死」的一项证明,尽管本文始终在论证作者本身在这个作品中的重要性。附记录一个研究思路:研究者如果对比真实的历史文献、远滕周作的《沉默》、《沉默》发表以来的相关论述(自然也包括本文)与马丁斯科塞斯的《沉默》,或许能做出相当有趣的结果。)
《沉默》摘抄
我们司祭诚然是为了服务人群而出生的可怜人,可是再没有比不能服务的司祭更孤独、悲哀的人了。
不知怎的,我每次想到要把往后的命运托付给像吉次郎那样的男子,就觉得可笑。
不,不可能。信仰绝不会让人变得这么弱小、懦弱。
为美丽的、良善的东西而死是很容易的;为悲惨的、腐败的东西而死才是困难的。
「为什么主要赐给我们这么大的痛苦呢?」他回过头来,一幅怨恨的眼神,对我说,「神甫!我们并没有做什么坏事呀!」
雨,未曾有过片刻的间歇,不断地落在海上。海杀死他们之后,也一味地沉默不语。 我在海可怕的寂静背后,感受到的是神的沉默——神对人们的悲叹生仍然无动于衷。
「那时候,我们认真讨论过,我们传教士在日本应该传绢丝的修道服还是棉布的修道服。」
不过,万一……当然,只是万一,内心深处,另一种声音喃喃地说:万一没有神的话……
犹大出卖主,基督的价码折合银元是三十枚。我的价值是他的十倍。
主啊!你为何沉默呢?你为何一直沉默着呢? 司祭在心中说:「去吧!去吧!」
你一直都保持沉默,但你不可能一直沉默着。 长久以来,我一直认为祈祷是为了赞美你;然而,现在向你说话时,却好像是为了要诅咒你。
你为何沉默?即使到了这地步还沉默着?
那个人在那个晚上,是否也预感到神的沉默,而恐惧、战栗呢?
司祭认为这种神情样貌,就是在外国人当中的天主教徒的神情样貌。
我拼命地祈祷,但是神却没有任何表示。 现在正是你应该打破沉默的时候了,现在已经不能再沉默了。 到下个月之前,两人不能再见面,也不能彼此探索对方的孤独。
而,那个人并非沉默着。纵使那个人是沉默着,到今天为止,我的人生本身就在诉说着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