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际社会学学会(ISA)近几个月开始募集 2025 年论坛的文章,因此也放出各个分组会议的内容摘要。考虑要不要去凑凑热闹的同时,我也想大概吃吃瓜,看看四年一届的国际社会学论坛上都有些什么东西。简单爬下数据后才发现,整个论坛有多达 1300 多个会议(session),只好处理一下数据之后,让 Claude 和我一起读读看看,免得我迷失在一千零一会的海洋中。
遍地「人类世」清仓打折
让我们先做一些最轻松的统计工作,将所有分会的标题拿去做个词云,再去掉一些无意义的词语——像是「社会学」「社会」「探索」「研究」——我们就得到了以下图像:巨大的「人类世」(anthropocene)耸立在图像中间,让我误以为闯进人类学、媒介研究或是比较文学的阵地。
这个印象和我的感觉并不吻合——尽管「人类世」感觉在欧洲社会学界中有一定响应,但整体来说,社会学还是相对抗拒,或者说不愿太快接受此类「新词」——细看才发现,「人类世」和「正义」两个词汇是整个论坛主题「认识人类世中的正义」(Knowing Justice in the Anthropocene)的一部分,大部分组织者在拟定分会题目的时候应该都考虑了贴合整体主题,所以会刻意使用相关词汇,因此也算能够理解。
抛开「人类世」和「正义」两个命题相关的主题不谈,其他主题中,我们能看到热门词汇中诸如「发展」「教育」「知识」「权力」「实践」「行动」「健康」「工作」等等大陆社会科学的常见主题,也有「气候」「环境」「性别」「全球」「南方」「暴力」「身体」「情感」等等近些年在大陆偶有讨论,但整体上还没有有效发展起来的新兴主题,应该说,热门主题中并没有中文学者完全陌生的领域,但议题构成还是明显有别。
人比人,吓死人
我们关心的另一个问题是,和大部分大型学科会议一样,ISA 的具体会议都是由不同的分会、小组来分别拟定题目,不同的分会、小组代表特定的研究领域、兴趣方向,那么其中哪些比较积极、热门,哪些又比较消极,这大概能够代表除去中国和美国之外其他地区大体上的分支社会学发展状况以及力量对比。
大致来说,热门分支包括社会运动、性别、环境、移民、阶级流动/社会分层、宗教、教育、青年、健康、民族主义、发展等等,其中社会运动、性别、宗教等题目受政治风向和社会风气影响,在国内算是被有意压制,环境、移民、健康等题目则并非国内社会学家们感兴趣的点,由此也能看出,各个区域分支社会学的发展差异,相当程度上还是受到整个社会运作机制和观念文化的影响。
反过来看冷门分支,其中人口大概是因为专门的人口学有分流;感官、教学等主题小组(Thematic Group)原本就代表它们尚未有效建制化,且前者议题和身体、情感重合较高,会议较少能够理解;一些曾经较早成立的研究小组/分会,例如休闲、旅游、饥荒、运动等等,大概因为本身太过议题化,未必能长期延续组织运作,在吸引学者方面存在严重困难。
讲哪儿的话,是哪儿的人
作为国际社会学会举办的会议,各个分会的介绍中都有提及支持的语言,但大概是考虑到会议地点在摩洛哥,以及整个 ISA 的复杂构成(欧洲为主,拉美、非洲等前殖民地为辅,少部分美洲和亚洲学者),整个会议也只支持英语、法语和西语三种语言,且绝大部分会议都支持英文,只有各位数的会议选择仅法语或仅西班牙语。至于摩洛哥当地人使用更多的阿拉伯语,以及欧洲其他地区的社会学家用得较多的德语、意大利语等语言,则并未包含在其中。
语言 | 数量 |
---|---|
英语 | 1319 |
西班牙语 | 277 |
法语 | 253 |
另一个观察组织多元性或者说区域性的方式是直接统计各个分会组织人员的国籍来源。尽管组织人员的分布并不能完全代表最后参会人员的分布,但组织人员至少是协会中较为积极的一群人,且他/她们很有可能将自己的研究关系网络带到会议中来,所以也可以看作一个相对有效的样本,用来观察盘活整个组织的关键人员,究竟身处何种学术背景中。
大洲 | 人数 |
---|---|
欧洲 | 797 |
北美洲 | 341 |
南美洲 | 230 |
亚洲 | 229 |
非洲 | 153 |
大洋洲 | 85 |
未知 | 169 |
如前所述,ISA 的基本构成还是欧洲为主,南美、非洲次之,北美、亚洲再次之,数据中的未知包括一些没有填写自己国籍的人员(或者是国籍我搜不出来),他/她们占比大概10%左右,对整体的影响不是很大。尽管在整个组成上偏向欧洲、南美和非洲,但是要是以国别来进行考察,ISA 的会议又相当具有国别特征,其中前五名的国家相加占据总人数 30% 以上,前十名相加则刚好超过 50% 。
国别 | 数量 |
---|---|
美国 | 8.9% |
德国 | 8.7% |
意大利 | 6.4% |
巴西 | 4.7% |
英国 | 4.5% |
西班牙 | 3.8% |
澳大利亚 | 3.5% |
加拿大 | 3.4% |
印度 | 3.3% |
阿根廷 | 3.2% |
如果德国、意大利、英国、西班牙、澳大利亚等国家参与 ISA 是因为本国社会学会规模较小,因此喜爱在国际会议上找机会,那么在 ASA 如此强盛的情况下,美国社会学家大量参与 ISA 究竟是因为自身议题在国内不被接受,因此不得不前往风格截然不同的欧洲,还是希望将美国议题带到 ISA 这类相对欧洲中心的会议上,这一问题本文无法回答,因为我懒得继续检查议题和国籍间的关联了。
若有似无的理论趋势
人类世、后人类与新唯物主义
如前所述,作为一个相对欧洲中心的组织,ISA 中有大量议题在讨论环境,而论坛主题的限定也促使社会学家们直接将「人类世」摆上台面,在环境社会学、气候变化研究和生态危机等主题加以研究。
与之相关,同样是受到科学技术研究、媒介研究与比较文学的影响,大量研究开始强调人类和非人类行动体之间的关系,这在宏观上切合泛环境主题,微观上也能融入文化、艺术、建筑、日常等多种议题。
脉络略有出入但总体方向约莫一致的还有身体、情感、感知等议题的集中发展,它们代表一种更加「具体」的理解日常生活社会实践的进路,相较日常生活研究、常人方法学来说,更加重视日常经验的物质性,可以看作一种「由内向外」的转变。
后殖民、去殖民与全球南方
社会学议题中更加坚硬的那一部分(阶级、流动、不平等)显然并非当代欧洲社会学的专长,但在 ISA 中还是能看到两个明显的趋势,表明大多数社会学家正在用何种思想框架理解当代的不平等问题。
其一是交叉性(intersectionality)分析的普及,强调从多重身份(如性别、种族、阶级)交叉的角度来理解社会不平等,基本已经成为论坛中所有涉及「不平等」的会议的共识,看得出该框架的易用程度。
其二是全球南方视角,也就是后殖民和去殖民理论的影响。考虑到相当数量的学者来自拉丁美洲和非洲,他/她们组织的会议希望关注南方国家的经验和理论,或进行跨区域比较,或宣称要在理论、知识体系上去西方中心化,也是相当正常的诉求。
新技术、新方法与交叉融合
最为明显的趋势肯定是社会学家们尝试响应各种当代技术变迁,称之为数字社会学(digital sociology)也好,追踪数字化、社交媒体、人工智能、零工经济等等当代社会—技术—经济等领域发生的多位一体的新变一直是欧洲社会学的强项。
出于议题的多元化,以及数字、技术、媒介、身体、情感、环境等等新兴议题的影响,社会学家们似乎有较强的借鉴外来资源的愿望,其中人类学、心理学、媒介研究资源最受欢迎,反应出欧洲社会学的学科整体定位。
传统的社会科学方法无法有效响应各类新兴问题,因此学者们也在寻找各种源于媒介、艺术、计算机等学科的新兴方法——或者更准确的说是「进路」,毕竟其中相当部分算不上严谨——再加以改造,将之引入社会学中,只是前景未必明朗。
经典大家还有人提吗?
作为一个搞社会理论的无业游民,我感兴趣的另一点是,在各类教材中被标榜成社会学经典的十九、二十世纪大师们,还有多少人感兴趣,会有多少人思考他/她们,或者至少借助他/她们的名字与他/她人沟通自己的兴趣领域,并且有信心能够找到足够的同好。
简单统计不同名字在分组摘要中的出现:在一千多组活动中,一共只有不到五十组明确提到某位理论人物,他/她们分别是:
人物 | 次数 | 议题 |
---|---|---|
马克思 | 四 | 经济、异化、劳动、全球 |
齐美尔 | 三 | 艺术、身体、情感 |
涂尔干 | 一 | 理论、环境 |
韦伯 | 一 | 健康 |
布迪厄 | 三 | 政治、艺术 |
拉图尔 | 二 | 艺术、视觉 |
福柯 | 二 | 身体、情感 |
卢曼 | 二 | 法律、组织 |
巴特勒 | 二 | 身体、教育 |
贝克 | 一 | 风险 |
吉登斯 | 一 | 未来 |
阿帕杜莱 | 一 | 消费 |
列斐伏尔 | 一 | 感觉 |
霍奈特 | 一 | 爱与团结 |
罗萨 | 四 | 理论、工作、身体、自传 |
莱克维茨 | 一 | 自传 |
除去表格中提及的理论家外,二十世纪理论家中的大部分(如桑巴特、帕森斯、哈贝马斯、贝克、加芬克尔、霍耐特、德塞托、马菲索里、哈维等等)都未直接出现,但他/她们的代表性理论或研究进路(如常人方法学、日常生活、公共领域、风险社会、社会团结、时空转型等等)都有为数不少的直接讨论或间接引用,只是在数量上难以与更加宽泛的各种讨论框架(如人类世与后人类、后殖民与全球南方、交叉性、数字社会学)等等相比。
考虑到社会理论脉络在二十世纪中叶之后变得非常复杂、支流甚多,我们随手获得的统计表肯定无法完整地覆盖所有人物,但是它们也足够展现出现当代社会学的普遍发展倾向,尤其是理论英雄式的人物在社会学家日常工作中的退场,以及在整体上定义更加松散(因此约束更少、可能更多)的各种讨论框架的兴起。可以说,抛开与罗萨强关联的、共鸣理论之外,二十一世纪的新兴理论潮流越来越少与特定的人物关联起来,而是朝着通用工具箱的方向发展。
实际上,哪怕是已经经典化的马克思、齐美尔、布迪厄、福柯,还是正在逐渐扩散并经历经典化过程的罗萨,社会理论家们想要嵌入今天的学术系统中(进入他人的作品,持续产生影响),都不得不经历分支化(并因此丧失其内在复杂性)的过程——如马克思作为经济、劳动与不平等社会学家,齐美尔作为文化与城市社会学家,布迪厄作为艺术、文化与教育社会学家——这也是为什么罗萨等人相当主动地将自己的理论与环境、物质等等题目关联起来,推动理论在实际议题中的使用。
无论是将此种潮流看作观察偏误(典型的法语和德语研究也许并不以类似的方向展开,而是更强调致敬当地经典人物,只是 ISA 的性质决定它的风格)、结构变迁(法兰克褔学派之外的理论脉络大多无法兼顾理论力量与组织力量,这使得它们往往后继无人)还是风格要求(社会学的学科性质以及高度分化的子领域使得经典人物不再能够成为一种有效的共同语言,快速发表的要求也限制人们扎根特定理论脉络中思考),我们也只能思考自身的定位,以及我们和它们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