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的一个下午，我坐在教室最后一排打瞌睡时，偶然听到一个学术故事，说是某人类学家写了一本小书，开头就是他/她模仿一个外星人，试着打量人类的早晨：这个星球的人每天早上——「天」和「早上」是此处计时系统一部分——醒来后，都会走到一个小房间里，面对一块玻璃，用手拍打自己的脸，随后掏出一根棍子在自己的嘴里捅来捅去，直到嘴部全是泡沫才算结束。
故事的寓意有许多种，其中最显而易见的是：我们的日常生活中充斥着各式各样的「理所应当」，却极少有人考虑其前因后果。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讲述这个故事的教授的意思是，每当你觉得自己生活中的某些事情没什么奇怪的甚至根本不去想它（「早上醒来当然要洗脸刷牙，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你就应该把自己当成一个外星人，灵魂出离般地漂浮在头顶看着自己，一点点反思每个行动的逻辑和意义，或者是无逻辑和无意义。
可为什么要做一个外星人？当然可以说，「外星人」只是个中介或工具，迫使你多对自己的生活问几个「为什么」。可是，「为什么要问那么多为什么？」苏格拉底说「未经省察的生活不值得过」算是一个理由，只是没多少人相信；笛卡尔说「我思故我在」也算个理由，只是听起来太形而上了（为什么我不思考就不存在了），没多少人明白。如果没法向伟大的哲学家求助，那也只能回到人类可怜的本能上：归根结底，试着做个外星人只是因为这样比做人类更快乐。
如果你不太懂得做一个外星人的方法，那么或许你可以读一些科幻小说，尤其是PKD（菲利普・狄克）和UKL（厄休拉・勒古恩）的小说，里面有相当多奇怪的「外星社会」，作为人类的你在那样的社会中穿梭久了，自然也就学会了如何用对方的眼光看待自己。如果你天性聪慧且是个学院派，那么你可以慢慢学习现代人类学（anthropology），它的要领同样是将此时此地活成异域他乡。即便你过着朝九晚五的都市生活，你也还有一种办法掌握变成外星人的技巧：学习并模仿知名外星前辈的事迹。
一九七〇年冬天，刚从武藏野美术大学毕业的无业游民林丈二在街拍时发现了几个有趣的井盖，此时的林丈二未能想到，仅仅几年之后，自己就会变成闻名日本的井盖专家。一九七七年初，林丈二偶然注意到东京街头的井盖上有着许多不同的样式，做了一番研究后才发现原来不同的样式对应不同的组织与时期，修建者既包括地方自治组织，也包括早期水利公司的分公司，或是如东京电灯株式会社这样的营业单位，时间则是从大正一路延续到昭和。经过一段时间的研究，林丈二收集了全东京几十种不同的井盖图案，并就此出版了自己成名作《下水道井盖》。
研究井盖的时间长了，林丈二也学会了将目光向下看，并开始对狗的生活产生好奇。林丈二一开始是学习狗的前进方式，像一只狗那样观察世界，随后又对狗屎产生了兴趣。在欧洲旅行时将全部的精力放在了街头狗屎记录上，在一九八四年出版的《欧洲 check list》中用两页的篇幅刊载《巴黎圣奥诺郊区街狗大便调查》，其中记下了分布在香水店、古董店、画廊、美容院等等设施内外的三十四陀形状样式不一的狗屎。至于同一本书中的另一名篇《1984年欧洲旅行放屁记录》，形式与「狗大便」调查相近，读者只需看篇名就可想象林丈二究竟做了怎样仔细的工作。
如果林丈二是一个疯子或一位艺术家，那么大部分人或许还能理解这样的行动。偏偏林丈二只是一个美术学院毕业的「普通人」，所做的工作也没有太多技术性，实在是所有人都能做，就迫使人不得不去思考「为何要这样」。你要是还记得赤濑川原平和他的「纯粹阶梯」，那么请记住，同样是这位赤濑川说过：考现学（Modernology）或路上观察学要做的事情，就是那些外星人来到地球后要做的事情。说白了，林丈二所作的一切就是在「成为外星人」，使人身在此地心在他乡，或者说，身在此地却又仿佛不在「此地」。
单纯想象的功夫并不复杂，毛姆早就说过，书籍是移动的避难所，荷兰文化史家赫伊津哈（Huizinga）更有个「魔圈」（Magical Circle）理论，意思是人类就是如此擅长在现实世界中开辟出一片新空间，只要跨进去就会隔绝于世。可「外星人」的工作远不止此。英文中的「外星人」（Alien）一词有许多意思，例如外国人、外来品种、异类或雷德利・斯科特的异形。无论在各种语义上，成为一个Alien的目标都不是要摆脱我们所处的世界，而是将无聊和乏味转变成有趣与生动。
如果说成为艺术家与文学家就要和陈词滥调（甚至世俗道德）对抗，那么成为一个外星人就意味着要和自己最习惯的那种生活本身对抗，要用外人的眼光来思考生活，用异样的视角来探索世界。例如，面对一群走过来的女子高中生，地球人会问她们来自什么学校，或者感慨现在的高中生和原来大不相同，而一个外星人就会问出以下问题：女子高中生到底更像鸟类还是昆虫？如果是前者，那么应该用什么方式来观察女子高中生的生活？如果是后者，那么女子高中生和昆虫有哪些共同之处，能不能只关注女子高中生的「甲壳」而不关注她们本身？
这些问题都来自比林丈二小半辈的森伸之，日本首屈一指的JK （女子高中生）制服研究者（要注意，他研究的只是JK制服而非JK）。大学期间，森伸之和几位友人每天在街头跑来跑去，不停换搭电车，守在检票口，埋伏在校门口或潜伏进补习班，最后收集了东京都内一百五十所私立高中制服的数据，并全部绘制成插图，按形态、地区、校风等区分，集结出一本《东京高中女生制服图鉴》。不仅如此，森伸之本人更是在接下来的几十年里持续进行这项事业，将地区从东京扩大到周边甚至外地，时间也从昭和末年一直延续到令和时期。
不论是关注井盖、狗屎还是女子高中生制服，对那些不起眼的事物的关注似乎外星人的基本工作。森伸之就将自己的工作称为「制服采集」，并细腻地回忆了进行采集时的心情：「虽然那时只是随口说说而已，如今想起来却和挥舞着捕虫网，采集昆虫时的心情一样。我们经常都是和高中女生保持一定的距离，同时动作敏捷地捕获她们身上制服的相关信息后，慎重地带回家。」或许正是因为「日常」，因为那些不起眼的事与物被视作「理所应当」太久，在它们被注视、收集、整理的那一刻，才会爆发出如此剧烈的能量。
我们读了太多外星人劫走人类进行研究的小说，我们看了太多外星人侵略地球的电影，可我们极少想象外星人的心情，也没能仔细考虑，当一个外星人来到地球时，它会面临多少惊与奇。或许最重要的是，我们从未理解，一旦将自己看作一个外星人，潜藏在人群之中，端详生活中的事事物物，那些原本只属于外星人的喜怒哀乐意外惊奇，都将归于我们自己。
本文另有版本刊载于《时尚先生》2021 年 6 月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