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三十三年(1768)春天,江南一带出现了知名的「叫魂」案:传闻有能叫魂者(几起案子的嫌疑人分别是石匠、乞丐和游方僧人),可以斩断他人的辫子,再将它们粘到纸人上,此后纸人会吸取活人的灵魂精气变成活物,潜入他人家中谋人钱财、害人性命。随着时间的推展,到三十三年夏末,本是地方迷信的叫魂事件持续扩散,从南到北、上达天听,在乾隆本人的驱使下,帝国的官僚系统展开了一场对妖术的讨伐,最终结果却是没能发现任何一个意想之中的「妖孽」。
「叫魂」案的影响之大,自然与清廷对「发辫」的重视有关。虽则《孝经》早有「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说法,历朝历代也只有清廷将发型看作忠诚的标志,并将头上两寸空间的决定权收回国家。可对断发的恐惧却非彼时彼地独有,日本导演圆子温在《恐怖爆发》中就讲了一个颇有日本风情的断发故事:警察发现一个装着残缺尸体的箱子,尸体身上缠满了头发,停尸房的看守在将尸体盗走后,发现尸体的伤口中不断长出新的头发,他于是将这些头发不断卖给一个做接发服务的发型师,最后,所有被接续的头发仿佛获得了生命一般,夺取了所有佩带假发的年轻女孩的生命。
可头发不止是卑贱之物。1879年,一位巴黎的美发师突然意识到,自己可以用人类的头发而非丝绸制品来固定女士们的发型,前者更耐用,质感与观感也更好。不过发型师们很快发现,只有中国人强韧的黑发才能胜任这项工作。1912的《纺织品信使》杂志就写到:「没有其他任何一种人类的头发,具备制作这种优质发套所需要的特殊的粗糙感和弹性。北欧人的金发太过细软……南欧意大利人和西班牙人的头发要稍粗一些……日本人的头发太硬……」自十九世纪晚期以来,在历时一百多年的跨国假发贸易中,亚洲人(尤其是中国人与印度人)的黑发长盛不衰,始终是非人造假发的最好来源,以至于现代印度商人们将头发称作「黑色黄金」。
问题在于假发的受众:早期假发市场的主要受众需要的是金发,却又并不希望用上人造的头发,与此同时,真正的金色假发是如此难得,女性往往不愿意剪掉自己的头发(想想欧亨利小说里的麦琪),因此剪发或头发交易既是难以言说之事,又会因此倍加吸引研究。1874年,《哈珀斯》杂志专门记录了法国布列塔尼地区一个村镇的头发拍卖盛况:「最后是拍卖会的高潮 ——被叫到最高价格的头发,那女孩坐在台子中央的一把椅子上,而且头发会被当场剪掉,交给卖家。」为了满足城市地区对假发的需求,荷兰的头发「农夫」会定期前往德国农村,向那些希望「种头发」挣钱的东欧农妇们收购头发,甚至预付一些定金,让农妇们养护好自己毛发,到三四年之后有五十厘米时再收割。
然而优质的金色假发是如此稀少,商人们总是要费很大力气「伪造」假发:二十世纪初的捷克和德国商人会从波西米亚与阿尔萨斯的理发行中收来中国人(其中相当部分是国民政府派到欧洲支援一战的劳工)长长的黑发,打包装箱后,海运到意大利、德国与法国,先在工厂中漂染、褪色,制造出各种深浅不一的发色,随后再发到波西米亚的高山地区,让当地农妇编织制作(也有德国工厂将所有原材料打包运到山东,编织好后寄回德国工厂,装作本地原装生产)。或许正因为金色假发如此之「假」,俄罗斯与乌克兰的中间商们往往将质地优良的金发称为「处女之金」,意在强调其是「真的金发」,并非漂染而成。
严格来说,不同假发之间的争论也不完全是「真假」的问题,更涉及种族、国籍甚至某种微妙的自尊心:直到现代,中国的假发商人仍旧认为在印度头发中掺入中国头发能够提高整顶假发的质量,而印度商人则认为这样做只是在以次充好。倒也不难理解这种要在「发质」上一决高下的情绪:无论是在中国还是在印度,头发(尤其是断发)总是一种污秽甚至危险之物,印度假发的主要来源就是寺庙的剃度,而剃度的目的恰恰是为了将「污秽」从人身上清除。因此,至少在印度的视角看来,无论是理发师还是毛发商人都承受着相当的社会压力,若再不建立起对「头发」本身的信仰,恐怕难以维系。
即便如此,头发的禁忌仍旧是悬在假发产业之上。2004年,一位名叫埃利亚斯的犹太拉比前往印度,在对印度的假发产业有所了解后,德高望重的拉比回到美国,在布道时发表了禁令:犹太妇女佩戴印度原料制成的假发违反了犹太律法。突然之间,合成纤维假发销量猛增,犹太裔的商人们在受到重创后选择离开这一行业,韩国与中国假发企业则趁机扩张,趁机推销自己「更洁净」的假发。然而风波平息后,合成纤维材料仍旧只能在份额上占据假发市场的大头(九成以上),无法跻身高端之列——无论化学工业如何发展,营销话术如何进步,「假发」中最为珍贵的,仍旧是那些出自真人的「真」的头发。
抛开七十年代末以降的合成纤维风潮,一部假发的历史几乎就是一部剥削史。亚洲人的发质优秀自然是种偶然,可假发多来源于亚洲与中欧却并非巧合。让我们回想假发生产与流通的每一个阶段:由于头发之中蕴含着「生命」与「美」,因此只有那些来自贫穷地区的妇女会提供假发的原料;由于假发生产劳务如此之重,只有那些来自山区或农业、工业极度不发达的地区的妇女与孩童才会参与假发制造;与此同时,穿戴假发的总是那些有闲暇、富余的人,只有他/她们才会希望将他人的头发穿接到自己头上,制作成不同的可替换的发式,将之看作时尚的象征。
现在我们明白,为何断发如此令人恐惧,稍作加工后的假发却又能风靡世界。头发确实有某种「叫魂」的功能:在相信假发与灵魂相关的时代与地区,假发的商业网络就成了灵魂的流通之路,当伦敦的时尚女性戴上一顶产自德国(原料又来自中欧或亚洲)的质量上等的假发,她同时也无意识地占有了远在千里之外的他人灵魂的部分。断发是如此可怖甚至污秽,因为只有那些下等人会将自己头发连带灵魂一起出卖;可一旦经过商业网络的加工与过滤,恐惧与灵魂就全部隐退,顾客记得的只是它的形态与价值,他/他找到了身份与地位的标志,却也遗失了千丝万缕的记忆与过往。
本文另有版本刊载于《时尚先生》2021 年 7 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