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两年多前开始,除去每月整理「旧青年」的刊载内容外,几乎不再刻意看时事新闻了。社交网络自是一部分原因,需要了解的新闻都会通过时间线送到自己面前,算是省时省力;此外也是到了政治冷感的时期,国内的报道大都看不下去,端或立场这样的新闻倒是好读,可看起来也是满目疮痍,尤其自己这几年所做的议题越来越理论化,看着新闻报道里侃侃而谈的作者,或是专栏作家这样的人物,不由怀疑自己到底念的是何种「社会学」。
也有一种新闻持续在看,或者说不得不看:性别新闻,或者说,关于男人如何糟糕的新闻。如果夜里只有我一个人醒着,我就会看书、写论文或者玩游戏,空闲时候思考其他男性的事情。此事意味不明,也不常发生,可是偶尔想起还是不知所措。几年前导师提起「自己是男性因此不方便指导性别研究方向的学生,即便自己是最熟悉性别理论的一批人」,我以为只是个学术玩笑,后来才明白,毕竟性别经验不一样,如果不是女性也不是性少数群体,确实缺乏正当性进行这类研究。好比晚间新闻里出现了一男泼两女硫酸的事件,我的反应自然不是说,这是什么性别新闻,只是行动者必然带有性别,或者说,只是极少数的越轨情况,倒未必能反应整体性的脱序或者性别冲突——可是转念一想,泼硫酸是个无比强烈的明喻,如果学院里的知识分子可能因为不断增多的敏感词觉得世风日下,那抽象的女性群体自然也可以在这一事件中感受到直接的恐惧。
夜里才会如此想,设想自己离自己要靠近的经验有多少距离,设想自己作为男性受到了何种程度的侮辱:如果我对自己的生理性别包括心理性别都毫无异议,我就必须承受其他男性带来的问题,我是说,作为一个男性,在这种文化语境或者说现实状况下,多少还是有些「原罪」。这件事情相当麻烦,即便我出生前母亲一直以为我是女孩子并给我取了个女名,直到坠地后才连忙给我找了这个新名字,即便我小时候始终被不同的姐姐哥哥们环绕着,青春期也被一群看起来比自己强壮的朋友们保护着,始终活得像一个不那么男性的男性,我仍旧对自己的性别没什么意见,也不觉得自己多么「女」。并不是说想要去拧自己,展现自己「男性」的部分,仅仅是觉得男性也可以有更多形态,我也是期待被保护、想要安静生活、喜欢做家务的人,这些事情应当与性别无关,可同时它们又总会被指认为一个人身上「女性」的成分。
这就是个文字游戏,其实无关紧要。说一个人身上是八成男两成女,或者说一个人是六成女四成男,此处的性别只是一个形容词。虽说将带有实指的性别同这些刻板印象脱钩有语言上的好处,可要是不脱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毕竟却有一些属性和生理性别无关,比如不同的激素水平确实会影响行动的方式,不同的体力水平也会影响分工的逻辑,只要不作极端本质论的理解,当成一种可以被逾越的基本分殊,这些性别形容词也并非十恶不赦。可问题在于那些已经发生的事情,或者说,一些外在于自己发生的事情。例如我身上特别重的执念,关于自我的执念,大部分时候我不认为它和性别有关,可确有一些时刻,我意识到,如果我不是男孩,母亲小时候可能不会下意识地用那种「天才」逻辑审视我,直到我自己也相信了这一套并贯彻到生活中。
回想家庭生活中不停出现的「男性尊严」的话题,大部分时候,真正刺痛的点在于,我以为它只是一个普遍的关于「自我」和「尊严」的话题,可是由于我是男性,此事就不得不涉及到我的性别尊严——如果说女性是「第二性」,是被造就的,那么我作为一个男性,同样也被剥夺了「普遍性」。我期待拥有一些普遍性的超越性别的经验,可是不间歇的晚间新闻不得不把我的一切卷进男与女的框架中。用性别的框架去思考过去确实非常麻烦,对那些曾经处在不太好的境地的人来说,这种思考或许可以提供拯救性的力量,可对我来说,这些事情威胁到了自己赖以生存的叙事:我十三四岁时就是固执地相信周围的人——无论男女,只要是和我亲近的那些人——都有自己天才,我自然也是天才的一员,总有一天这件事情会显露出来,我以为这件事情和性别没什么关系,可现在回看,倒也不尽然如此。因此,事情成了一个无奈的平衡:我需要思考,我是在为了什么牺牲潜在的或者前在的普遍性,是在赎罪还是在祈祷。
处在二十一世纪,身为男性是一件值得羞耻的事。我自然也说不出「要弥合性别对立鸿沟」这样的话,可现实情况是,哪怕我想了这些,我的客观处境仍旧比大部分女性要好,以至于各种关于自我的陈述都显得像自我辩护或是学院人的自恋。因此,我只能坦率地承认,我对性别运动的同情与支持大多出于自利,由于晚间新闻和《晚间新闻》的存在,我的性别成了一个刺点,因此我期待事情能早点好转,那些看起来比我的经验更普遍的疼痛能早些消失,好让我有些勇气把这根刺描绘得更周全一些,甚至是用镊子或刀子将它取出来,让我能够不再重新整理并拆碎比现在稍微完整一些的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