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披头士的作品序列里,一九六六年发行的《黄色潜水艇》算是摇滚味较淡的曲目。可曲风的多样终究无法改变摇滚的内核:在录制这首听去平平无奇的「民谣」曲目时,约翰·列侬希望将麦克风放在水中,好模拟水下的声音。为了保护麦克风,也为了保护乐队成员,乐队的工程师建议给麦克风套上安全套,随后在放入水中。因此,当约翰·列侬反复唱出那句「We all live in a yellow submarine」时,所有这些声音的确都悬在一艘轻薄透亮的潜水艇之中。
从词源上看,用安全套录制摇滚歌曲也算不上多么惊世骇俗。原本「摇动(rocking)」一词所指的是福音歌手在与耶稣一起「摇动灵魂」时的身体动作。然而自一九四七年 Roy Brown 发行《今晚好好摇动》(Good Rocking Tonight)以来,「摇动」几乎成了性的代名词。延续 Roy Brown 的戏谑,现代摇滚乐(Rock and Roll)又加上了「滚动」(Roll)一词,来进一步明确其意涵——说白了,摇滚从词源上就是要打破宗教对性的束缚,要把灵魂震颤的场所从教堂搬到卧室,在这样的音乐里用上安全套,倒也算是题中应有之意。
约翰·列侬大概没有想这么多,只是为了特定的声音效果用上了安全套。可这小小的黄色潜水艇却是数代教皇的心头之痛。一九六四年,就在《黄色潜水艇》发布前后,教皇保罗六世发起了一项统计,发现至少百分之七十五的教士愿意使用避孕产品控制生育,可由于教会内的主流意见仍倾向于将人工避孕看作与堕胎类似的罪行,教会最终于1968年发表了《人间通谕》(Humanae Vitae),明确拒绝除了「梵蒂冈轮盘赌」(安全期避孕)之外的任何避孕方式。
任谁也想不到,保罗六世对待安全套的态度已足够开明。二〇〇九年,教皇本笃十六世发表声明称:「艾滋病无法通过发放安全套消除。相反,它们将导致问题恶化。」这番论述直接受到各国抨击,直到一年多后本笃十六世才作出退让称,尽管违背了道德,但用安全套阻止疾病传播是可行的。类似的,在任的方济各教皇也被屡次问及相关问题,每次都是顾左右而言他。只在一次教廷内部事件中,教皇才展现出他对安全套的抗拒:由于批准教廷直辖的慈善组织向缅甸免费发放安全套,医院骑士团的大书记长被开除,大团长亦就此下野。
自然,在更早些时候,尤其在安全套没那么普及的年代,也并非没有对避孕颇有兴趣的教皇。十三世纪的教皇约翰二十一世就写过大量关于避孕技术的书籍,他尤其推荐一种由铁杉书皮和从树叶中提取出的粘稠物制成的安全套,唯一的问题或许是,他同时建议,应当将这种安全套遮在睾丸而非阴茎上。约翰二十一世记下的安全套原理有些类似罗马自然史家老普林尼的方子:用厚重的雪杉油涂擦阴茎,从而「抓住种子」。在安全套制作技术成熟之前,这种胶体涂抹而成的安全套与用牛羊肠道制成的安全套并驾齐驱,可随着后者逐渐发展出一套成熟的制作模式,需要「戴上」的安全套就成了绝对主流。
严格说来,除去材料选用的不同和工人手艺的长进外,用动物肠道制作安全套的方法只在十七世纪左右有过一次突飞猛进,此后就始终没什么变化,直到二十世纪后被橡胶安全套所取代。大致上,制作者需要先将原料(盲肠)放在水中浸润数小时,然后在弱碱溶液里浸软,溶液每十二小时换一次,浸泡过程需一到两天,随后再用刀具(小作坊用厨房里的刀或长钉,大一些的厂家则会用更精致的金属工具)小心刮除肠壁上的粘膜,最后在尾部加上一根细线或是丝带(用于固定安全套,避免脱落)即可出售。这一流程是如此简单,以至于在安全套禁售时期,人们总会前往肉店求购母牛或绵羊的肠子,并坚称自己只是想在家制作香肠。也正因此,任何宗教或是政府禁令都没能阻止避孕事业的前进。
可即便如此,要求一个有基督教传统的国家主动承认安全套的效用仍是难上加难。一战时期,美国在向法国派去驻军前,法国总理克列孟梭告知美国总统威尔逊的战争部长,美军可以随意使用法国军队管理的妓院,并可以避免感染各种疾病。出乎克列孟梭预料的是,战争部长牛顿·贝克拒绝了这一提议,同时也拒绝向士兵派发安全套(这是当时大部分欧洲国家的通行做法),因为他希望士兵们「带着一件由社会习惯而不是家乡或者社团做成的盔甲……一件道德和智慧的盔甲来保护在海外的他们」——作为回应,整个一战期间,美军大约有四十万人感染了梅毒或淋病。直到此时,美国政府才开始逐步越过宗教的限制,公开承认安全套的功效。
安全套与信仰之间的关系是如此复杂,以至于几乎可以说,一部安全套史必然也是一部宗教思想史。可硬要较真的话,安全套与宗教的纠葛也只在西方语境下能够成立。当教廷主张人工节育违背了两性结合的自然法则时,地中海对岸的埃及人会提醒他们,在古代埃及,经常用来性交的房间被称为「贝斯的房间」(Bes chambers),这是因为在古埃及创世神话中,宇宙大混沌时期,创世之神正是通过手淫在神庙中创造出其他所有神,而执掌出生与生殖的贝斯(Bes)正是次级神中的一个,换言之,在埃及的神话中,两性的交配甚至低于个人的自爱,人工节育自然不成问题,
同样,若是教廷强调安全套会使人纵欲,希腊人也可在神话中找到另一种解释:由于多次出现不忠行为,克里特之王米诺斯受到了妻子的诅咒,致使其精液中藏有毒蛇和蝎子,为了不让毒物杀死伴侣,米诺斯戴上了安全套,这样他就能在偷腥的同时保障性生活的安全。在此,安全套的使用并不意味着纵欲,而是要与命运对抗,从诅咒之中拯救出自己和他人。类似的,在遥远东方的印度,最大的安全套品牌名为「Nirodh」,取自梵文「Nirodha」,中文可译作「寂灭」,也就是欲望被放弃或消失的点——显然,在印度的本土思想框架中,安全套并不激发欲望,而只是将欲望收束在那层薄膜之中,并使之消散。
或许只在彻底接纳安全套之后,人类才算走向成熟。倒不是发现了某种纯粹的欢愉或是脱离了繁衍后代的原始目标,只是在那一瞬间,人类意识到,消除一切隔膜的关系是如此危险。要期待,甚至主动找回一层层隔膜,要在疏远与亲密之间建立起微妙的界限,才能把一切要命的事情,转变成生命的游戏。
本文另有版本刊载于《时尚先生》2021 年 1 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