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50年,狄更斯主编的周刊上发表了一则没有署名的故事,题名《煤的圣诞颂歌》(Christmas Carol of Carbon):某夜,原本瞧不起煤炭与采煤人的主人公遭遇从煤灰中跳出的精灵,精灵带他在原始森林中旅行,参观煤诞生的地方;又去往深邃的矿井,看到无数矿工为国家的发展而牺牲自己的生命,结尾处,主人公意识到,黝黑、丑陋的煤炭是神赐予这个星球的礼物,是人类用于超越当前生存状况的希望之光。这首颂歌也有一个更为宗教化的版本:十九世纪中期,煤炭只在英国与美国得到大规模开采与使用,新教徒们认为上帝将世界上的大部分煤都给予了他们,带领世界前进的使命也落在他们肩上。

且不论宗教意识形态,煤炭的分布的确算得上一种馈赠。距今三亿年前,地球气候温暖、湿润,陆地面积不断增加,森林广袤,处于被称为「石碳纪」的时期。在这一时期,许多植物最后都成了煤,因为它们没能在死后氧气深入、分解,而是直接倒入了缺乏氧气的水中、沼泽中,或是直接被其他死亡的植物所覆盖。没有氧气,死去的植物便只能部分地腐烂,成为黑色的泥炭块,最后在地质力量的压迫和炙烤下,被压榨、焖烧,形成坚硬的煤。石炭纪持续了六千五百万年,但煤炭却并非均匀分布,而更多生成于石炭纪的海洋与陆地交界处,算得上是大自然的「偏爱」。

全球煤炭矿藏分布
全球煤炭矿藏分布

正因煤炭的分布难以琢磨,十九世纪的传教士们才会感慨于中国煤炭储量之丰富,并认为当地人并未充分发挥煤炭中蕴含的力量,辜负了神灵的好意。可真要说起,中国却是世界上最早使用煤炭的国家之一:先秦古籍中记载有「涅石」的分布,以及人们对「每」的使用;汉代典籍中亦有人们用「石碳」做饭与冶金的记录,甚至连煤炭加工都有了一定水准;到宋代,煤炭已经被用于冶金、制陶、酿酒等等行业,「煤」第一次出现,并逐渐取代其他称呼,成为这种矿物的定名。相较之下,遥远西方的早期英国反而差点与煤炭擦肩而过:

公元一世纪时,罗马占领英国后,罗马人发现了欧洲大陆上极少见的深黑色矿石,它容易雕琢还带着柔和的光芒,被罗马人称作「英格兰宝石」,并用来做各种装饰品。罗马人发现的石头是「煤玉」(jet),它是煤的一种变体,许多人无法分清它与普通煤炭的区别,也并未将煤炭作为燃料大规模使用。公元五世纪,罗马人离开英格兰后,英国人忘记了煤炭作为燃料的功能,只将煤炭用作装饰或利用其烟雾来驱赶野兽。直到公元十三世纪,人们才开始发掘煤炭——他们称之为「海煤」(sea coal)——并将之作为一种重要的燃料。

无论在东方还是西方,煤炭都花费了相当的时间才进入人们的日常生活或生产环境中,原因有两点:其一是煤炭的大规模开采有相当的难度,比起木材困难许多,在人口较少,木材充足时,人们自然没有动力去开采煤矿;其二则是未加工的煤炭在燃烧时会释放大量刺鼻的烟雾,古代极少开采无烟煤更加重了这一问题。的确,煤炭的早期记录中有许多与烟雾相关:八世纪的英国文献中记载的煤炭的唯一用途是燃烧后借助其烟雾来赶走野兽;几乎同时,唐代笔记中的富人子弟们则是从来不吃非「炼碳」(烧过的熟碳)的食物,因为嫌弃其中的烟火气。

可若是人口达到一定密度,在生存和生产需求的推动下,人们也不得不寻求丑陋的煤炭的帮助。十六世纪后,随着人口的快速增长,英国与中国南方的森林覆盖率都大幅下滑,煤炭逐渐成为了能源供应中的重要一环。可任谁也没想到,煤炭分布区位的不同极大程度上影响了两个国家此后的命运:在英国,煤炭矿区与手工业区、城市较近,水力器械限于地形无法大量部署,蒸汽机这种能以煤炭供能的设备应运而生,工业革命一触即发;在中国,煤炭矿区远在西北,工业与人口却聚集在水力丰富的江南,煤炭于是更多被用于日用取暖,工业则依靠廉价的劳动力与水力推动。

《四库全书·香乘·卷二十》
《四库全书·香乘·卷二十》

颇为有趣的一幕出现了,在中国的士大夫们在炫耀炼碳、兽碳、香煤饼等等先进煤炭加工工艺的同时,英国的工业家们已逐渐构筑出了煤、铁、蒸汽机的三角循环:利用煤炭炼铁,使用铁制造蒸汽机,再用煤炭驱动蒸汽机,用来运送或开采煤炭(尤其是抽除矿井中的水),进一步扩大煤炭产量。到1830年,英国的煤炭产量已经占世界煤产量的五分之四,又二十年后,英国的铁产量超过世界其他国家的总和。正如爱默生所说,盎格鲁撒克逊的工业家发现了煤的秘密:「十四克的煤可以运载两吨煤行进一公里,煤就这样自己运输着自己,驶过铁轨,飘过海洋,把加尔各答的温暖带给加拿大,并雪中送炭般地给工业提供了动力。」

煤炭和现代工业象征着一种无限前进的循环,一种真正的现代性。可人们很快发现,这辆高速前进的列车所要抵达的未来污浊不堪。十八九世纪的英国人总是喜欢撑黑伞,甚至如卡耶博特画中的人物那样,在雨天身着全黑的衣服出门,因为整个城市中所有的烟囱都在排放煤烟,雨水吸收它们之后再落下来,就变成了黑色,让整个城市陷入黑色泥泞之中。晴天自然没有黑色的雨水,可正如透纳《雨、蒸汽和速度》所描绘的那样,弥散在整个城市中的(某种意义上作为时代精神的)黄色雾霾提醒着所有人:要想获得自然赐予的好处,就要承担与之相关的风险。

《雨、蒸汽和速度》透纳(1844)
《雨、蒸汽和速度》透纳(1844)

十九世纪中,托克维尔从美国返回后又前往英国,见识到曼彻斯特的工厂与天空后,他写到:「人类工业最汹涌的污水从这条肮脏的排水沟中流出,使整个世界变得富饶。」对托克维尔来说,煤炭开启的工业文明暗藏危险,可对另一些人来说,哪怕是充斥着有毒颗粒的空气,也弥散着现代的气息:一位加拿大的游客在见到伦敦的烟雾后不由得感慨,与家乡单调的纯净不同,柔和的烟雾「为空气增加了一种舒适性和营养,让你似乎能感觉到肺在咀嚼它」。无论忧心忡忡还是满怀欣喜,人们认定煤炭将在现代世界中占据一席之地,它与蒸汽机、钢铁的组合将继续推动这个世界前进。

正如十八世纪的人未能预料到煤炭的崛起,十九世纪的人们也未能预见煤炭的摔落。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时,工业家们还期待一种燃煤效率更高的汽车,恍惚之间,两次世界大战后,汽车乃至大部分家庭都已不再使用煤炭供能,支撑起整个现代工业的黑色宝石几乎顷刻间就被燃油和天然气所替代。人们找到许许多多原因来解释煤炭的退隐:或是平均收入的增加,或是更高能效的能源的出现,亦或是城市和家庭污染问题。可退隐并不意味着消失,直到今天,煤电仍旧占据着全球电力的四成左右:煤炭并没有离开,只是将自身转换成了流动的、更适合当代生活的形态。

当十九世纪的家庭主妇费劲地点着炉子中的煤炭时,她们点燃了过去三亿多年的岁月,也点亮了未来数十年甚至数百年的希望。今天,这幅未来画卷已然失效,与煤炭相关的是电力,是污染,是黝黑的工业时代,比起这些,人们更爱讨论碳排放与全球变暖,讨论今天的行动对几十年或几百年之后的地球的影响。可无论在何种语境下,燃烧煤炭总是意味着一种交换,用过去的时间置换未来的时间,将一种能量转化成另一种能量,让速度变快,令空间缩小,因此,摆弄煤炭,也就意味着摆弄时间。终有一天,当这些黑色的时间之石彻底离开人类时,人们将意识到,这种对时间、未来和环境的感知,是煤炭赐予人类的最后一份礼物。

本文另有版本将刊载于《时尚先生》2023年1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