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〇年冬天,日本职棒的读卖巨人队宣布,将以高价引进加里·托马森(Gary Tomasson)作为球队外援。托马森原效力于美国棒球大联盟的多支强队,巨人队引进之时不到三十岁,正是当打之年。可没成想,托马森到日本职棒后成绩一直不理想,两年合约期尚未过半,就已失去了出场的机会。于是乎,直到合约期终止的时间里,托马森就成了巨人队送不走的摆设,在观众的陪伴下,静坐在替补席中,度过了职业生涯的最后时光。

再狂野的大脑也无法料到,离开巨人队数年后,托马森非但声名不减,反而成了年轻人挂在嘴边的流行语,彻底留存在日本八十年代的记忆中。在1986版的《现代用语的基础知识》里,编者将「托马森」(动词)解释为「下痢」,也就是拉肚子,大概是在强调球迷看见托马森时的痛苦感受。再往前倒几年,托马森前脚刚走,艺术家赤濑川原就在摄影杂志《写真时代》上开了个专栏,名字叫作「超艺术托马森」(Hyperart Tomasson)。

赤濑川原所谓的「托马森」并不是某种令人感到痛苦的东西,而是那些「花费了相当成本建设,却半途而废、被原地闲置了的建筑物或装置」,或者说,就是「名不副实」的建筑。世界上第一个被发现的「托马森」是位于东京新宿区四谷本盐町的「纯粹阶梯」(也被称为「四谷阶梯」),之所以说它纯粹,是因为它并不通向任何地方,从阶梯一面上去后便只能从另一面下来,可以说完全不符合「阶梯」之为「梯」的本质。

《純粋階段》(1972)
《純粋階段》(1972)

自1972年发现「纯粹阶梯」以来,赤濑川原就默默地开始收集此类事物。1973年,赤濑川在千代田区的三乐病院发现了首例「无用门」,一扇被水泥封死、不通向任何地方的门。1976年,赤濑川在千代田区西神田发现了一些墙上的「肿块」,它们四四方方地黏在墙上却没有任何用途,因此被称为「蜂蜜蛋糕」。1979年,赤濑川在三乐病院附近发现了一处「无用壁檐」,它下面只有野草,没有任何需要被遮挡的东西,却还是坚强挺立在墙头。

《无用门》(1973)
《无用门》(1973)

随着发现的「无用之物」越来越多,赤濑川突然意识到,这类东西或许大量存在于都市生活中,应该为它们起一个名字并加以记录、保存。恰逢托马森合同结束离开日本,赤濑川就联系了杂志社,开始连载自己在东京发现的各种「超艺术托马森」,并于1982年秋天,在日本「路上观察学」的大本营——超艺术勘察本部——成立了托马森中心,号召诸位同仁一起发掘「附着于建筑物或道路上,毫无用处、却被完整美丽地保留下来、无法解释的凹凸物件」。

经过数十年的努力,托马森中心建立起了一个分类系统,包括以下十一类:纯粹阶梯、无用门、江古田(被完美填充、密封的空间)、蜂蜜蛋糕、无用壁檐、爱宕(排列在道路和建筑物旁,用途不明的物体群落)、涂墙(没能完全涂掉的墙上的凸起物,如墙面上的水龙头和门把手)、原爆(物体拆除后在墙面上留下的痕迹)、阿部定(模仿知名猎奇事件的手法切断电线杆或树木等)、高处型(如设在高处的门)及其他无法分类的东西(如麻布谷町高达二十米的无用烟囱)。

这种发掘「无用之物」的实践并非没有先例。向西去,二十世纪初期,哲学家本雅明(Walter Benjamin)就提出,可以通过对巴黎拱廊街的探索,通过日常生活中残存的物质碎片(例如城市里破败的老建筑或是家中积灰的旧报纸)的挖掘,来理解现存的城市和历史之间的关联。回到日本本土,正如四方田犬彦在《摩灭之赋》中所说,赤濑川等人对「托马森」的研究渗透着日本传统的「物哀」意识,是对逐渐磨灭的事物的怜爱与珍惜。

不必说,一切意识形态都与特定的现实环境相关。居住在岛国,人们自然会生发出对各种物质变化(如四季轮回)的敏感;生活在「空前绝后」的二十世纪,经过两场世界大战的洗礼,哲学家当然也希望找到一种办法,让人们能够连接现在与过去,从物质的痕迹中想象出过去的样貌。可与其前辈不同,「托马森」对无用之物的发掘既不是为了探索当下与历史的关系,也不是为了在事物之中投射人类的情感,而只是最为纯粹地想要记录下难以理解的事物。

在《发掘路上的托马森》一文中,铃木刚与田中千寻将托马森研究者比作彗星猎人:「彗星猎人在发现新彗星之时,体验到自己发现了迄今没有地球人发现的天体时的宇宙级感动。」如果说彗星是一条裂隙,暴露出地球之外的世界的存在,那么托马森就是一根细刺,提醒人们「万物」自身的存在:「街上存在着许多不可思议的物件,乍看之下似乎尽到了功能性的目的,却常常可以感受到制作者超出了功能性的、多余的精力。许多复杂又怪异的物件,让人不禁觉得:有必要做到这种地步吗?」

正如赤濑川所说,托马森的本质并非某种痕迹或是需要发掘之物,托马森就是托马森,是一种不需要向内发掘,而只需要客观记录的事物,是一种「因其目的、功能不明所以难解」的事物。二十世纪以来的现代设计(尤其是工业设计与建筑设计)往往将「形式追随功能」当作至理名言。即便是在设计之外,人们在生产或购入物品时,也很少会忽略其作用或功能。说白了,和人类、植物、动物不同,物品没有「生命」,它们只是特定作用与功能的「具体呈现」,是将物质材料灌注到人类意志之中所形成的存在。

没有人会问一只猫或一盆多肉植物能做什么,它们是「生命」,是神的造物;同样没有人会忽略一个汤勺或一张桌子的功能,它们是「事物」,是人的造物。人们之所以忽略托马森,是因为它毫无作用,无法在讲求效用的社会中占据一席之地;人们之所以会记住托马森,同样是因为它毫无作用,从而打破了人类文化中根深蒂固的假设——万物,尤其是人造物,都是人类的附庸,始终为人类而存在。那些复杂而怪异的托马森,不仅反映了制作者与制作情况的特异,同样也代表着最纯粹的、几乎完全脱离人的目的与意志而存在的物。

让我们回到赤濑川发现「纯粹阶梯」的现场,回到那个只能上上下下而不通向任何地方的阶梯。我们感到荒谬。阶梯为何不通向任何地方?我们走上去,走下来,或许再来一次,确认没有它没有别的出口。荒谬的感觉持续了一会儿,随之消退。我们开始想,一个没有地方可到达的东西还是一个「梯子」吗?「梯」描述的是一种形状,还是一种功能?是我们对「梯」的定义出了问题,还是说,抛开各种语言游戏,不去想太多,它只是一个坐落在此的阶梯?

不论我们看了多久,想了多久,走了多少来回,我们永远无法理解「纯粹阶梯」存在的原因,而只是看到了它的存在。这种存在是如此奇特,甚至迫使我们设想物体意识的存在:物体会思考吗?如果会,它会「想」些什么?不论物体有没有属于自身的意志,也不论它们之中是否潜藏着某种我们无法知晓的宇宙,可以确定的是,「物体」只有在脱离其功能时,才能真正成为其自身——托马森并非什么「奇特」之物,而恰恰是最为纯粹的作为「物」本身的「物」。

来街头寻找托马森吧!靠近它,凝视它,记住那瞬间的感觉,再将它带回家中,带进办公室,带到城市生活的其他部分。眨眼间,人声寂灭,万物喧嚣。

本文另有版本刊载于《时尚先生》2021 年  5 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