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希腊神话中有一位叫做「赛姬」(Psyche)的公主,按罗马作家鲁齐乌斯·阿普列尤斯(Lucius Apuleius)的说法,赛姬的美貌是如此惊人,以至于人们不再信仰美神维纳斯,维纳斯震怒之下,让儿子爱神丘比特射出一箭,令赛姬爱上丑陋的怪物,可丘比特还没完成任务就被赛姬迷倒,不但没让赛姬爱上怪物,反而爱上了赛姬,将赛姬带回了自己的宫殿,每天与她相会,却不让赛姬看到自己的真面目。

「赛姬」(Psyche)原本的意思是「灵魂」(也是精神分析中所谓的「精神」),这种独特的性质解释了,为何故事结尾赛姬和丘比特的爱情能够感动宙斯,最后以一介肉身获得永生,与爱神丘比特生活在一起。可这还不是「赛姬」的全部:1669年,法国作家拉封丹(Jean de la Fontaine)出版了《赛姬与丘比特之爱》,在书中,拉封丹花了相当的笔墨描写赛姬来到丘比特宫殿的情状,其中不断出现着镜子与水泉,也正是在自己的倒影中(她甚至将诸仙女看作自己的映像),赛姬一点点意识到了自身的美丽。

拉封丹对镜像的执着并不古怪,在十七世纪末期的法国,数量众多的大镜确实是贵族的象征。《赛姬与丘比特之爱》风靡五年前,「太阳王」路易十四才派遣财政大臣前往威尼斯「窃取」欧洲最先进的玻璃镜制造技术,一举打破意大利在玻璃镜制造上长达一百五十年的垄断。1684年,路易十四修建了凡尔赛宫的「镜厅」,其中用到了整整357面镜子(这些镜子并非用来映照观者,主要是用于拓展空间视野)。自此以后,出于皇室的喜好、历史的传承,也有发展产业的考虑,历代法王均对玻璃产业支持有加,大镜也逐渐成了贵族家庭必备的装饰品。

凡尔赛镜厅
凡尔赛镜厅

镜厅并非近代法国的独创,尽管没有实物留存至今,但据文献记载,早在一千五百年前,中国古代的君王们也有类似尝试。《北齐书》卷八提到齐后主曾在「其嫔嫱诸院中起镜殿、宝殿、玳瑁殿。丹青雕刻,妙极当时」。《隋书》卷四十五也记载隋文帝的儿子秦王杨俊建造过一个镜殿:「又为水殿,香涂粉壁,玉砌金阶。梁柱楣栋之间,周以明镜,间以宝珠,极荣饰之美。每与宾客妓女弦歌于其上。」宋人编撰的《迷楼记》也写到,隋炀帝建成了一个四处都是镜子的「迷楼」:「其高五尺而阔三尺,磨以成鉴,为屏,可环于寝所,诣阙投进。帝以屏内迷楼而御女于其中,纤毫皆入于鉴中。」

同千年后的路易十四一样,中国古代的「镜殿」是一个宣示权力的空间,可与此同时,「镜殿」也是一个危险的空间,它不仅暗示着君王的道德问题,同时也会引起一种与「自我」相关的焦虑。司马光在《资治通鉴》就记下一个唐代的例子:掌管百工的少府监裴匪舒在唐高宗宫中修建了一个镜殿,建成后,高宗带领宰相刘仁轨一同前往观看,刘仁轨只看一眼就跑了出来,高宗问他为什么,他说「天无二日,土无二王,适视四壁有数天子,不祥孰甚焉!」意思是天下只能有一个天子,可这个宫殿里有许许多多个天子,这是不详的征兆。高宗随后就命令手下剔除了殿中的镜子。

事实上,由于玻璃制造工艺的限制,隋唐时期文献中的镜殿显然不能等同于凡尔赛宫的「镜厅」,其中镜子更接近中国传统的金属「镜屏」,而在古代文献中,大型镜屏的主要用途并非映照观者,而是彰显那些不可见的事物。《西京杂记》有记载,汉高祖刘邦在攻入咸阳宫时见到一面四尺方镜,「人直来照之,影则倒见,以手扪心而来,即见肠胃五脏,历然无碍。人有疾病在内,掩心而照之,则知病之所在。女子有邪心,则胆张心动。秦始皇常以照宫人,胆张心动者则杀之。」无独有偶,古代传说中地狱中用来照射前世罪孽的道具也是一面大「业镜」。与「镜」相关的种种意象或许说明了「镜殿」不详寓意的来由。

可若是深究几分,倒也不能说东西方大镜的寓意天差地别。曹雪芹在《红楼梦》第五十六回中写到一个和大镜(此处应是外国买来的玻璃镜)有关的情节:贾宝玉听说江南的甄家也有一位名叫宝玉的公子,回房后昏沉睡下,却在梦中见到一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甄宝玉,两人还没说上话,宝玉就被袭人叫醒,这才发现原来梦见的是床前大镜里自己的镜像。「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大镜引发的焦虑似乎总是与自我、镜像间的对比/置换有关:女神维纳斯将赛姬看作自己的镜像,希望消除镜像的存在,拉封丹的赛姬却将天上的仙女看成自己的镜像,从而理解了自我的美。

因此不难理解,为什么在十九世纪末的法国,落地的大镜会被称作赛姬:大镜的确承担了映射灵魂(Psyche)的功能,镜像与镜外之我关系,似乎就是跨越不同时空的我与我之关系。这种关系甚至未必需要实体的大镜才能实现:乾隆帝曾命令几位不同的画家分别仿制一组《是一是二图》,每副画均题字「是一是二,不即不离」,画面主体均是乾隆与墙上画中的自己如镜像般相对相望,而每当乾隆观看这幅画时,就画外、画内、画中画内的不同的乾隆就处在一个异常复杂的关系之中。与唐高宗不同,乾隆如此开放地接纳了多重自我的存在,甚至有意生成不同「自我」间暧昧游移的互动,以激发对自身的理解。

《是一是二图》
《是一是二图》

大镜与自我之间的关系是如此吸引人,以至于在1902年的《人类本性与社会秩序》一书中,美国社会学家查尔斯・霍顿・库利直接指出,镜子是一个人社会化的必要条件:只有通过想象一个「镜中我」(looking glass self),也就是在心灵/灵魂中映射出他人眼中的自我,我们才能控制自己的行为和判断,从而进行社会交往。换言之,「自我」并非总是那么稳定如一,甚至可能天然就分裂成一对镜像,也只有在镜子的映射中才能找到真实。因此,十九世纪中后期绘画、摄影和文学中开始流行的「镜中自我」的模式——即画出或拍摄出人体的一面,同时利用镜子映射出人体的另一面,以此在一个平面中展现人体的全部——正是一种试图揭露肉体与灵魂关系的尝试,其寓意几乎等同于中国古代所谓的「照妖镜」。

《赛姬之前》(Devant la psyché)
《赛姬之前》(Devant la psyché)

在所有照射灵魂的尝试中,确实有一些更为成功。1891年,印象派画家中为数不多的女性成员贝尔特·莫里索绘制了一幅名为《赛姬之前》的画作,这幅画既继承了十四年前《赛姬》(1877)的主题,却又采用了更加迟疑、悲伤的笔触,展现了一个坐在镜前梳妆打扮的女子形象。画幅左上角,镜子折射出后墙上的一幅画,那是1873年,好友马奈送给她的画像。与所有印象派男性画家的自画像不同,赛姬之前的莫里索带有一种无法掩藏的悲伤,仿佛玻璃大镜不仅折射出了自我,也打破了时间与空间,囊括着无数的记忆和愿望。

在同年的日记中,莫里索再清晰不过地说明了关于大镜的一切:「我曾经多么傻,竟以为外在的东西具有任何重要性,以为我的幸福会和墙壁有关系……这个裘丽(莫里索的女儿)长大的内在空间,我在这里进入迟暮之年。我的记忆存在于我的内部,永远不会朽坏。」

本文另有版本刊载于《时尚先生》2021 年 8 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