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才是最重要的事,莱斯特小姐。有些人觉得灯就是光,是火焰,是凌晨三点的太阳和一团光晕,或许灯就是这样,莱斯特小姐,但你知道我怎么想吗?我觉得灯是想要触碰却又收回的手。」——《破碎灯泡之芯》
一
休学在家半年有余的女友决定要考研,作为贤内助,我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替她买上一盏台灯。
一盏价格、功能与外观各方面保持平衡的台灯能充分展现我对她的支持。如果事情进展顺利,我将在房间中缓慢打开灯具的包装,把早已准备好的灯泡接驳到插槽里,再凭借我所学,指出这盏台灯在设计语言上借鉴了Anglepoise 或是 Tizio 的经典款(例如每个设计师都想在桌上摆一台的 Original 1227,它的身体能任意展开,魔法般地点亮每个角落),且借助当下特殊的国际分工形势,在价格上实现了「平民设计」的理想,是这个时代馈赠给我们的礼物。一番介绍后,我注定要把插头按进墙里,反复按下灯具的开关(它经过千百个工程师的调适,手感无与伦比,尤其是灯亮那一瞬的回馈),直到我们十平米的房间被清脆的咔跶声淹没,这灯光才会最后稳定下来,照射到女友堆满复习资料的桌面上。
可惜并没有这么一盏台灯。当下已不流行需要自行安装、替换灯泡的台灯了,落后于时代的白炽灯都被替换成了LED,随后又被整合到灯具中,以提高整体的售价。留名设计史的经典款自然还在购物网站出售,也还有可替换的款型,只是动辄几千元的售价已接近奢侈品。像是 Plash Speed 般带回家中,说成两百块的山寨品倒是无妨,可夜长梦多,一个不小心暴露了真实的售价,我就成了败家子,再也无法自豪地转动它的摇臂,体会那人人称羡的阻尼感。我最终放弃了关于灯的理想,我坐在桌前,对着显示器忏悔,面前是购物网站的商品瀑布流,我祈求来自阿拉伯、德国与意大利的灯神与神灯们原谅我,我仍然爱着它们的身段与造型,我理解善与真实,我看到了流动的商品中屹立的存在,我只是无法靠近……
忏悔并没有持续很久,女友明天就要开始复习了,我必须在今夜之内选出一盏合适的台灯。一个移动互联网时代的弄潮儿(当然也就是一个笨蛋手机玩家)或许会选择在购物软件直接检索,然后沉浸在商品流中不断向下刷新,直到发现人生有限而购物车无限,最后随便选择一盏粗制滥造的灯;可一个经验老到的网络购物者绝不会陷入此类消费主义陷阱(我见过一个信仰不甚坚定的人,为了抗拒诱惑,防止灵魂堕落,他在浏览器上安装了一个脚本,功能是当他打开购物网站时,不显示任何推荐商品,直接跳转到一个谷歌似的搜索框),他/她会打开导购网站,认真学习与商品相关的知识——不同定位的产品均价几何(从四十块到四千块应有尽有)、是否有大家都喜欢的明星产品(可是为什么商品会变成明星)、到底有哪些需要重视的参数(亮度、频闪、色温、显色、范围)——直到成为一位专家,再回到商品的洪流中,毅然决然地划下信用卡。
经验老到的网络购物者明白,现代生活的便利只是广告上慈祥的假专家们伪装出的假象,他们(我也想用「他/她」以表现我对性别的重视,可是骗子女专家比真的女专家还少,这让人失望)是北方钢厂或是南方卷烟厂的退休职工,偶然在街头被星探相中,于是乘坐长途汽车前往摄影棚,在半天之内成为一位知名专家(我的母亲,一位普通中学教员,就是这样当了几天黄冈名师),与其发明合影数张,随后乘坐同一班车离开。要如何面对他们坚定的目光?大多数人会选择找个亲戚,也就是一个自己认识的专家,以自己的身体为中介,让他同那个不认识的专家隔空对垒。若说是在医院或是遇到些法律问题还好,毕竟家里但凡有个医生、律师,别说五服左右的远方,就算是十服外,但凡能扯上关系的,那都能划入日常生活中的亲密战友行列。可谁又会有一个做灯的亲戚呢?不是别的东西,这可就是灯啊,是小时候父亲穿着拖鞋跑到校外五金店里花三十秒就能买到的东西,是所有男人站上椅子就能换的东西,是咵啦一下摔到地上都不心疼的东西,就这种东西,谁又会有一个精通它的亲戚呢?
谁知道灯会变得如此复杂。灯值得拥有一个亲戚,值得拥有一摞专题研究,就从白炽灯泡向集成LED灯带的变化写起,这可能暗示了灯具在本体论上的某种变化,这是最根本的问题,随后就是一些边缘的理论发展,比如能接入家用网络的智能灯是否比普通电灯更能吸引在房间中游荡的幽灵……一个懂得灯的亲戚(或灯亲戚)将揭示关于灯的所有真理,那些希望买到合适台灯的人们,不论是男朋友还是女朋友,都可以向灯亲戚祈愿,他/她将劈开红海,运用自己所学的知识帮助善男信女们脱离灯的沼泽,当他/她们到达彼岸时,眼中是柔和的灯光,耳边则会响起熟悉的旋律:灯灯灯灯。
我没有灯亲戚,我也无法成为灯亲戚,我唯一的办法就是坐在漆黑的房间中,揉着自己疼痛的肩部,透过显示器的微光,努力学习关于灯的知识。
二
众所周知,没有一盏灯会一直亮着。人会开灯关灯,小区会停电跳闸,灯芯也会寿终正寝,可我要说的不是这些,我在意的是灯的日常,随着起起伏伏的电流(这是交流电的基本性质)一同挣扎着照亮空间的日常。作为电网中的一个终端组件,灯理应和电流一起波动——这意味着灯总是在明暗中交替着,不论这种变换是否能够被察觉——可由于人对持衡的渴求,灯的波动被看作一种罪恶,一个亟待解决的问题。这就是灯的「频闪」。
彻夜的学习使我掌握了大量关于灯的知识,我甚至可以想象一个孔乙己似的灯具达人向我提问而我对答如流:「你知道频闪的主流标准一共有几种吗?」「四种,IEEE、CIE、IEC与能源之星。」我还可以对附加题进行回应,自信地指出四种标准中最主流的是IEEE(电气和电子工程师协会)的标准,在IEEE Std 1789中,它将频闪定义为「光的时间调制」。展现一些专业的工程知识很有必要,这是我接近灯的真理的证明,可我显然并未沦为参数的奴仆,我在意的仍是它最后呈现出的灯光效果,只是眼下更能辨别灯光的好坏,也更能理解一颗孤独的灯泡(或是寂寞的LED灯组,它们当中的每一颗LED灯都注定无法靠近另一颗)发光时的痛楚。
与灯产生情感共鸣肯定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我在导购网站上时常看到男人们(相信我,绝对是男人们)蜂拥到一条灯泡折扣信息下聊天,争吵这是不是最近半年最值的灯泡,是否还有一款灯泡在照度上比它做得更好可控光不佳,它所谓的无级调光到底有一百级还是1024级,就这个价来说是囤二十个比较好还是十个更划算。囤积灯泡的人那么多,不可能所有人都住着四五层需要几十个灯泡的豪宅,灯泡更不可能一夜之间全部坏掉,如果男人们不都将灯泡码好堆在储物间,那就一定有一两个人会每天更换灯泡,给不同的灯泡编号取名(小明、亮太、照子、莱特),再给它们定下轮值休假的排班表(我承认这是我的幻想,可这听起来也并不离谱)。
据眼科专家称,较高频率的频闪(尤其是肉眼可视的频闪)会伤害眼睛,导致视力下降;眼科专家还说,尽管没有明确证据可证明蓝光与视力衰退间的关系,普通用户仍可考虑购入颜色较暖的灯;眼科专家亦说,光是考虑灯的亮度并不足以保护眼睛,必须将灯与环境光的亮度结合起来看,精准的自动调光功能将有助于平衡亮度……我理解了灯的困难,神当然也理解了,可是创造神的人们并不明白,面对各种眼科疾病与居高不下的近视率(我就是一个高度近视患者,一个愿意呵护眼睛的当代人标本),我相信当代的神会对灯光更加慎重,祂会改写《创世纪》——神说:「要有非对称低蓝光无可视频闪自动调光的光。」于是就有了光。
其实我也不是第一次买灯了。小时候在五金店买的灯泡或是几十块的学习台灯不提,大了之后也买过一盏床头灯摆在宿舍,用来模拟太阳,照醒昼夜颠倒的自己。可此前都只是将灯当作一种可有可无的道具,如此深入了解灯的心情,认真挑选可能进入眼里的光线,这么大以来却也就一两次。去年年中时刚从学校搬出,和女友两人租了一个十几平米的单间,房间装修倒是清爽(大公司统一的风格,四面白墙和合成木家具),可是总觉得有些寡淡,思来想去决定换一盏吊顶灯。和女友两人坐在房间附送的小沙发上挑了一下午,费了些力气才选中喜欢的款式,显色指数高、亮度可调节,还有一圈可以随意变色的氛围灯,大概是照亮新屋的最佳选择。没成想第二天送来一个有屋顶十分之一那么大的箱子,重又倒回去看商品的说明,这才发现自己把半径看成了直径,灯比预想大了三倍有余,咬牙叫电工师傅来换上,屋里亮得睁不开眼,一下就把我祖传的偏头疼照了出来(我们家拥有高贵的吸血鬼血统,外公和母亲都怕光,阳光或灯光照久了就会偏头疼,太白的光也不行,母亲有段日子甚至还紫外线过敏,夏天一出门就会整个人被日光消灭)。
我现在头上还顶着这盏七百块的吸顶灯,四月搬家时费力把它提了过来,看着工人在屋顶钻孔,砰砰砰砰,打入螺栓,然后把它挂上去,继续发光发热。长时间的相处让我们明白了彼此的脾性:只要使用亮度较低的夜间模式或者日间模式的最低档,我就可以长时间不头疼,一小圈氛围灯开到最大也不甚显眼,制作情调或是氛围当然不够,但夜里故意调成绿色吓人也还算个用法。唯一的遗憾是遥控器掉了(家里偶尔来过的客人都会感叹我们家的灯有遥控器这件事),只能用手机上的软件调整它的光线。可是手机软件完全没有遥控器那种现成在手的感觉,我和灯之间好像隔了越来越多的障碍(事实也确是如此,因为软件是通过路由器与灯通信,而路由又在离我们屋子最远的那个房间),偶尔信号不稳定时它就会不听使唤,甚至做出与我们心意相反的动作。不过作为无用的人类,我和女友也只能选择原谅,并相信我们两人一灯会一起熬过漫长的灯芯叛逆期。
作为向灯的圣殿逐步迈进的人(若再精通一些,我就是电灯的使徒),我可以有把握的说,优质台灯的关键就是性情温和,作为人类,只要控制住了灯的情绪波动,灯就会变成无害的物体,不会为私人生活带来困扰。可要制作出一盏这样的台灯并不容易,就算确有如此完美的作品,在尺寸、做工上也不免还有其他缺陷。我并不指望突然找到一盏可以完美融入这个房间的台灯,我也不会向灯的技术体系屈服,我要像原始人驯化野猪那样饲养我的电灯(小明和照子的孩子就叫亮太吧),或者至少要在这逼仄的空间里和灯相互照照,花点时间彼此磨合,这才可能有共同生活的样子。
三
大学一年级时,我还在学习哲学。那一年的课程要读柏拉图与笛卡尔,教授全校闻名,教室也总是满满当当,可由于生活作息不大规律,我总是只能坐在最后一排,打开录音笔,看着幻灯沉沉睡去。后来复习期末考试时,我发现教授花了很多处理「洞穴喻」,也就是那群被关在洞里的囚犯和他/她们影子的故事,正着讲一遍,倒着讲一遍,最后还尝试将洞穴喻中的本体与喻体一一对应,借此理解知识与意见的差异。后来听一位助教说,教授与助教们在开教学会时曾因这个比喻大吵一架,不同人都提出了自己的对应方式,没有一种能获得一致认同。我当然也有自己的想法,我在期末论文的一个脚注中提到,洞穴喻暗示了灯光与阳光间的巨大差异,灯具只是太阳的虚假模拟,那个逃出洞穴的囚犯从未将注意力停留在火把(灯具)上,他直接奔向了阳光,随后就瞎了。
柏拉图也从未讲过灯,在他的城邦中,椅子有一种理念,所有实际存在的椅子都在模仿那个理念,可灯大概没有此类理念。我相信这是因为世界上没有一盏纯粹的灯(一组光线本身可以被称为灯吗?),Original 1227 或许已经足够好了,可是一旦到了比拼灯泡参数的环节,它一定会在各种当代产品前败下阵来。同所有技术产品一样,灯的理想只存在于已有的技术与生活系统中,人们希望它能够了解自己的心意(自动开关、自动调光、万向调整),希望它隐没在日常生活中,灯本身却又自然追求着可见性,它要证明自身的存在,要用突如起来的强光使人头晕目眩,让每个人都患上基因中铭刻的光敏性偏头疼。
灯就是这样的东西,多数时候安稳地呆在人身旁,可一不小心就会惹来巨大麻烦。中学一年级时,刚升入中学的我决定要当一个坏学生,因此我总是早早关上房间的灯,躲在被子里用父亲的旧手机玩GBA游戏。灯的开关似乎是两个世界间的转换器,只要我向下拍击那个白色的方块,白色吸顶灯罩里的蚊虫尸体就会消失在黑暗中,父母也就不会再来敲我的门,我可以随心所欲地安排自己的生活。后来我喜欢上了住在家对面楼的同班同学,一个那时候少见的短发女生,我不好意思和她说话,只好每天用强光手电对着她的房间打莫斯电码,心想她大概能了解我的意思,后来短暂的恋情结束时我才知道那是她八岁表妹的房间,可怜的孩子被我吓得不敢一个人睡。(她家和妹妹家一起买了两层楼,她住在楼下的那间屋子里,这是她告诉我的,父亲也给我说了些事情,例如她的父亲是我们小区的开发商,所以我和她恋爱并不合适。)
我猜想父亲现在大概不会介意此类事情了。年初要离开家的时候,他正在选购新屋的灯具,厨房和客厅都是样式颇为华丽的吊灯,说是设计师挑选的,卧室则由他们自定,大概也会选择比较繁复的款型。据父亲说,由于挖了一个照明用的天井,日照会直通到家里的地下室,下层的采光也不错,因此在灯具上不用做太多额外考虑。我那时还不懂得灯的奥秘, 只是隐隐有些可惜,我总是希望能够自己按下房间的开关,啪踏啪踏,光就像下雨天的水滴那样滴下来,融进我脚下仅有的黑暗里;墙上还可以有一个白色的旋钮,用水笔密密麻麻标好刻度,时间会随着它缓慢转动。自然,我从未有过这样一盏灯,可以想见的未来也不会有。在我离开家之前,我只有一盏父亲送我的台灯,绿色塑料灯罩挂在一根金属管子上,可替换灯泡,不可转向,每隔几天就会莫名地闪烁一阵子。
或许每个人都会有一两盏这样的台灯,直到所有的灯都不可替换灯泡前,一定还有人期待着灯泡炸开的那一刻。我们家客厅的灯曾发生过这样的事情,砰砰两声,灯熄了,随后是细碎的、玻璃坠地的声音。父亲让我和母亲不要动,一个人去拉开电闸、清理玻璃、更换灯泡。这一切只花了十分钟,灯在我的意识里只出现了那么一会儿,砰砰两声,然后就消失了。我刚搬进来,给客厅替换灯泡时响起了这些声音。这已经是可以联网的灯泡了,不同的灯泡可以拼凑成灯组,然后一起行动。或许是电压不稳,客厅的灯泡也时常闪烁,只是从来没发出过砰的声音,我们也早已习惯了它的呼吸。
说回台灯。我没能在女友醒来前选好灯具。我想到许多关于灯的事情,讲了许多关于灯的知识,不幸的是,在真正的选择面前,这些东西全都没派上用场。早饭时女友告诉我,她只想要一个三十块的充电灯,可以夹在床头或是书桌上,这样她可以在不同的地方看书复习。我想告诉她那些关于灯的知识和记忆,或许还可以编纂一个灯泡在世界上努力生活的童话故事,这样可以打消她买那种劣质灯具的念头。可是这太麻烦了,没有人会为了一盏灯付出那么多时间。喝了几口粥后,我跑到屋里,买了一根八十块的灯条,三档调光,不占空间,类似把灯管放进铝壳里这样的廉价构造,开到最亮时挥舞起来有点像光剑。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缺点,那就和别的灯具一样,开久了之后总会有些烫手。
本文原载于《时尚先生》2020年8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