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脱口秀节目里艺人自嘲说,中年人最大的特点就是忍不住教育别人。回头打量自己,这才意识到随着年龄的增长,有些体内的东西正在缓慢发生变化。当然不只是散落四肢的炎症(最开始是颈椎、肩周,现在是腱鞘和滑囊,偶尔也会有别的部位出来凑热闹)或是稳定衰弱的视力(十五岁时幻想自己只要撑到四十五岁视力就会缓慢回复,眼下却对「撑」有了完全不同的想法),面对连着做了多年的事情,自己的心态也难免变动不居。

起初是赌气,为了证明些什么,类似于能构造出一个可持续的小环境,它偶尔也能对外界产生效果。多少也想要缓解孤独。中学毕业的时刻,几乎是刹那间出现了各种难以接受更无法面对的事情,思考许久,是该痛骂我接受的教育如梦幻泡影,还是担忧自己只是幸运地拒绝,并没有坚实的立场能够判断或说明。想来想去,结果只在观念上理解了这一切,没能真正接纳它们。或许和它们也无关。后来的时间里,想象过许多场景,只有很少一部分,我真正融入到所处的环境中,大多数情况下,作为边民,仿佛《FLCL》中的直太,对于当下的处所,或是过去所站立的地方,我只感到一阵又一阵的疏离。

虚拟世界能够疏解我的孤独。十七八岁时,我每天上下学听《IT公论》,或者是严慕来的念书节目(多年来走走停停,不断改名,我早已忘了它最初叫什么)。我对遥远的科技世界充满兴趣,也会在某个下午突然感受到华莱士(DFW)的吸引力。时间回溯的故事中常常出现两个自己,一个过去的自己,和另一位回到过去的自己。当我开始做所有这些事情时,我想像自己穿越了时间,想象自己成为了曾经帮助过自己的大人,面对着另一个自己。绝不是某种戏剧化的场面,只是我看着他,他过着属于自己的生活。只是,如果有机会,我仍会不断重现那些过去发生在我之上(或是从未发生却期待已久)的事情,让某个平行时间里的自己感到宽慰。

也不总是为了另一个自己。有半年或者一年的时间,我猜想自己可以在这些奇妙的互动中交到朋友。这样的例子很少,大部分时候我们都在谈论考试,不然就是我无法消化的家长里短。但哪怕是在一种颇具身份感的互动中——作为一个年轻的小小教师的我,面对另一位和我相去不远的学生——我也还是能感到纯粹的趣味,感觉自己帮上了忙,尝试向别人诉说了一些真正重要的东西。这种互动中似乎已经藏好了作为「教师」的自觉。并不全是好的那种。有时候是因为我知道更多,所以理应——或者像个刚发现新东西的孩子一样,忍不住——告诉别人;有时候我自己也摇摆不定,希望抛出问题而不是答案,对照彼此的解题方法。

这一阶段并未持续太久。或许是年龄差越来越大,或许是自己生活的重心逐渐发生变化,又或许是天性如此。我意识到自己承担着一些特殊的责任,我开始焦虑应该说什么、做什么,又该怎么说、怎么做。我花了更多时间去思考,为什么要做这些事情,应该按照什么方式去做事情。我维持手里的所有工作,一边修正,一边朝着自己划定的方向前进。可随着前景一点点铺展开,我遭遇了各种此前从未想过的鸡毛蒜皮般的事务。就是为了不做这些事情,我才希望呆在学院里,想要尽可能保障日常工作的意义。可眼下的我却大方接受了这一切,容许所有的琐碎与乏味,一点点破坏我的日常。

两三年前开始,我会这样设想:为他人而活,所以我应当直面琐碎,因为必须有人去做,必须有人承受不同力量之间的拉扯,撑出一点空间,才有可能让他人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或许有些傲慢,所以也无法向别人坦言,只是默认自己想通了,推着自己向下走。可还是忍不住焦虑、暴躁、难过甚至崩溃,还是忍不住,几乎一年一次,想要放弃手里的所有工作。或许和季节有关,夏天对我来说相当恐怖,每到此时,我就无法控制自己的思绪。可的确,每年都有不一样的机遇,让我意识到自己不适合做这些事情,或是条件已不允许我再做下去。只是懦弱,在夜里一次又一次引发自我怨恨的懦弱,迫使我继续。

手里的文件夹、书架上摆着的打样稿、电脑里标注着不同时间的文档、多年来积累的不同参考版面和自己不断调整的版式——我甚至记得所有页眉的数据,起初是不规则,后来是22毫米,再后来是17毫米,在刚做完的版本中则是9.6毫米多一些——我无法接受它们就要被遗忘的事实,我也害怕失手毁掉那些宝贵的东西。卖掉、送掉或是委托他人运行,无论如何都好,只是想确保,在我脱手的那一刻,至少它还在我之外活着。我甚至无法分清「它」是什么,是指向所有积累下来的事物,还是被它们撑开的空间,抑或是和它们相关的所有人。只是想要看它活着。

终于还是有几个瞬间,意识到不会再和他人遭遇,甚至无法再获得他人的理解;意识到自己已经筋疲力尽,不应该再和自己缠斗下去;意识到教育可以做到许多事情,只是自己并不适合;意识到应该勇敢一些,干脆利落地回到私人世界中去。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从很久之前开始,这些工作对我来说,痛苦已远远大于收获。有时候我会感谢他人的帮助,有时候我也会埋怨为什么没人能够帮上更多忙,让我从其中彻底解脱出来。我准备离开。或许有些突然,甚至显得不负责任。只是也想要自私一些,退缩到足够小的环境中,不用再推动大石上山,也不用再期待他人的理解。

并不会立刻消失,仍有许多事情需要逐渐处理,我会在附录中具体列出将发生的事情(至少是我有所规划的部分)。在此之前还有几件需要说明的小事:一、我不愿长篇累牍地解释自己所有的教育观念,但为了将事情打理好,同时让在读文章的你有可能理解我们近几年来在做什么,我写了一个简单的解释,并暂时存放在网页上,仅供参考;二、感谢所有人的帮助与努力,只是工作了许多年,我也刚刚二十多岁,加之天性刻薄,大概总有一些时刻伤害到了他人,如果你没有这种感受,那再好不过,如果你在此之列,对此我深感抱歉;三、或许并不适合在此说明,也不适合由我说出,可我仍旧相信,进入他人的世界,理解他人的生活,甚至为他人而活,是我们能做的最好的事情。